《刀尖上的芭蕾》凌绝顶

5、第五章

　　唐米娜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楼下那四辆汽车依次驶远，默默拉下了百叶窗。临近黄昏的窗外，稀薄得雾气般的白色日光，顺着百叶窗横向的缝隙透进室内，一条一条，染得棕木的地板像张手绘的信纸，她的心也在那斑驳的光线下变得复杂难明。

　　刚刚知道Alex背着她恐吓团长时，米娜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可现在，经过Alex突如其来的求婚和她干脆利落的拒绝，那燃烧般的愤怒早已被乱麻般纠葛的烦恼所取代。

　　她看看还躺在地上的电话，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挺残忍，不对心意的，就这样毫不留情的摔到一边，即使拥有再好的过往也能不管不顾，对电话是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这个下午，她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也打破了她和青梅竹马的Alex之间，一直默契的平衡，可她没觉得后悔。

　　叹了口气，她将电话拾起来，放回到桌上。可是，毫无征兆地，电话却在此时突兀地响起，惊得米娜手一颤。

　　还不死心么？她感觉头痛，又极为无奈。

　　“Alex，我想我们都需要静一下……”她一手揉捏着太阳穴，一手接起电话。
　　“米娜？”电话里却是一个清亮的男声，与Alex的低沉嗓音截然不同，语气略带诧异。
　　揉着太阳穴的手蓦地停滞，米娜怔住。
　　“哪位？”她问
　　“是我，苏柏。”男声带上笑意。
　　“啊——”米娜尴尬起来，喑骂自己神经太大条，都没弄清打电话的人是谁，就胡乱说话。
　　“苏柏，有什么事？”
　　“哦，今晚我们中国留学生有个同乡聚会，呃，我想邀请你一起参加。”
　　米娜沉默，说实话她今天没这个心情，可是一个人留在宿舍里会更难受吧。
　　“今晚我会下厨做菜，你不想来尝尝？”苏柏仿佛看得到她的犹豫般，用极温柔的嗓音诱惑她。
　　是啊，今天够郁闷了，她也想找个人发发牢骚，或许这样，她的心情才会好些。
　　“好啊，怎么约？”她答应了。
　　苏柏笑起来，“我来接你。”

　　米娜挂了电话，一照镜子，发现那头湿发已经半干。因为没有好好打理，又经过头先的风中狂奔，长长的卷发在寒风的肆虐下变得又篷又乱，她现在的样子并不比疯婆子好几分，天知道刚才Alex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向她求婚。

　　米娜自嘲地笑笑，抓起圆梳将发顶狠狠压了两下，却依然无济于事。她心里一急，也懒得理它到底干透没，顺手将长发揪成一把马尾，整个人倒是精神了许多。
　　才弄完不久，门就敲响了，她去开门，看到穿着米色大衣的苏柏负手站在门口。

　　米娜上下打量他，不由微笑，“是什么聚会，很隆重么？我第一次看你穿成这样。”
　　苏柏也看看自己，唇角微勾，“我就这么一件象样点的衣服，还是我妈上个月才给我寄来的。还行么？”

　　他望着米娜眼弯似月，笑若春风，这件大衣色彩柔和，剪裁合体，虽不是最好的料子，却十分地衬他。

　　米娜点头，认真地竖起大拇指，“帅呆了！”
　　苏柏笑得更加开怀，摸摸她的头，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转到身前，捧出一束开得蔚然灿烂的紫色鲜花，“送你。”他说。

　　望着他手中那捧明媚的紫，芬芳扑鼻而来，米娜一时怔住。莫非近来她事业不顺，桃花却异常旺盛？刚送走一个求婚的，又来一个送花的，呃，她是否该找个高人好好算算？想到这里，米娜脸上的表情一时有点怪异。

　　“你想什么呢？我这是入乡随俗！来之前查过资料，说去法国朋友家最好送束花，我是第一次上门拜访，总得讲些礼节。”好像完全明白她表情里的意义，苏柏也不说破，只是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带出不紧不慢的解释。

　　“哦——”米娜被他看穿心事，顿觉尴尬，脸上飘起两团可疑的红云，“我从不讲究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急忙接过那花，掩饰般地捧到鼻端嗅嗅，“好香，我喜欢这种紫色，这是什么花？”
　　“风信子。”他似乎完全没发觉她的脸红，依旧若无其事，“其实我也不懂，只觉得它名字好听，很像你的舞。”

　　她的舞？米娜呼吸一窒，隔了数秒，才从花束中缓缓抬起头来。她胸口那捧云霞般氤郁的浅紫衬得她眉目如画，就连那波光滟潋的黑眸，也染上一点深幽的紫。

　　苏柏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温柔，“芭蕾又叫足尖舞，你跳得很美。每次看你练舞，我都觉得那姿态美妙得好像流云在风中舒卷，因为那个画面实在印象深刻。所以，一听到这花的名字，我立刻认为很适合你。”

　　他的话象一湾和煦的清流，涓涓注入她颓然的心间，是她听过最好的赞美。米娜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她用力眨了下，慌忙牵出一个微笑，“这么漂亮的花，我先插起来。”

　　苏柏没再说话，只是抱手倚在门边，微笑着看她一个人在房里忙碌。

　　米娜找了个玻璃花瓶插上那束花，魅惑的紫色，深深浅浅，衬在那样简单的透明花樽中，神秘与纯净如此和谐，这搭配竟是天衣无缝的完美。
　　她看着那束风信子，心像被浸在了温热的泉水中，暖洋洋软绵绵，先前的郁结不觉散掉大半。今晚答应和他一道出去，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她这样想着，再回首抬头时，已是笑意盈盈。

　　苏柏说的聚会在大学城另一幢宿舍楼，是他同学叶荣华的心血来潮之作。

　　他俩赶到时，叶荣华小小的房间里已聚了十来个中国留学生，大家正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用叶荣华自配的小型卡拉OK竞相飚歌。

　　苏柏与唐米娜一进门便向众人微笑招呼，这俩人站在一起，男生温文儒雅，女生清纯娟秀，彼此的气质竟是衬到了绝，养眼的同时更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好感。

　　米娜很快便被几个女生拉到一边聊天，叶荣华乘机凑到苏柏身边，冲他促狭地眨眨眼，“难怪你突然怂恿我搞什么聚会，原来是交了女朋友。小子眼光不错啊，女朋友这么漂亮，是特意带来向我们示威的吧？！”

　　苏柏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似真似假地开着玩笑，“我如果说她不是我女朋友呢？”

　　“真的？！”叶荣华睁大眼，满脸惊喜，“那我们在等什么？还不快为我介绍！”

　　苏柏看向米娜——她很受欢迎，被包围在几个女生中间，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她耳际的鬓角极长，毛毛的，蜷在洁白的脸颊旁，有种婴儿般的娇憨，让人忍不住要抚上去的冲动。那头秀发是深深的栗棕，不知是否天然卷，她扎起的马尾弯着自然的弧度，一甩一甩间，甜美的面孔便显得格外活泼俏皮。无可否认，漂亮而单纯的米娜，在哪里都是受人喜爱的，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会说话般灵动，简直是男女通吃，所向披靡。

　　这样的妙人，他却对她包藏祸心。

　　苏柏想起那暗幽书房里摄人的眼睛，想起那把黝黑生光的M92手枪，还有自己亲手汇往国内的那笔款项，神情顿时黯然。

　　他露出一丝苦笑，目光收回，在叶荣华身上轻飘飘地打了个转，“可我正竭力将她变成我女友。”

　　叶荣华僵住，那夸张地惊喜顿时显得有些滑稽。

　　“好你个苏柏，竟敢涮我！”他咬牙切齿，一拳擂在苏柏肩上，“别在这气我了，快给咱们露一手，不然休想我今天放过你！”

　　此时，米娜的眼睛正好望过来，看到苏柏正笑嘻嘻地招架着叶荣华的拳头，两人追逐着去了厨房。原来他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米娜想着，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等到聚会结束，苏柏送米娜回宿舍，路灯下的归途仍然一如往常的宁静，凛烈的寒风刮在脸上，却没了记忆中的刺骨。

　　“今晚吃得很好，你的手艺媲美中餐厅的大师傅。”米娜的脸冻得微红，笑容却极明媚。

　　苏柏有些感慨，“在法国泡了三年，什么都磨会了。刚来那阵，我只会做鸡蛋。煎、炒、炸、煮，用尽一切方法，务求让鸡蛋的味道能有些翻新，到后来，我一看鸡蛋就犯晕，至今在超市见了它肯定绕道。”

　　米娜听得微愣，继而眼珠一转似想到什么，大笑起来，笑声清脆如铃。

　　苏柏看她笑不可抑的样子，甚是无奈，他皱了皱眉，嘀咕道：“我一直以为你很有同情心。”

　　米娜歪了头，眯眯眼睛，“诶，被你看穿了，真是糟糕啊。”

　　她毫无歉疚地耸耸肩，那副调皮样令苏柏不由失笑，“好好，你就笑个够吧。”

　　“我是笑——你这鸡蛋恐惧症让我想起一个人……”米娜拉长了调子，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苏柏挑挑眉，“嗯？”

　　“达芬奇！”米娜负了手，冲他微笑，“你们都爱和鸡蛋过不去，唔，看来苏柏你有天才的潜力！”

　　苏柏一怔，继而苦笑，“你这都什么脑袋？太会瞎扯了吧。”

　　米娜捧着自己的脸咭咭地笑。

　　“达芬奇研究鸡蛋是为了学好画，人家是艺术家；我琢磨鸡蛋却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你这比方也忒不合适了。”苏柏摇头自嘲。

　　米娜闻言却止住了笑，她停下步子认真望住他，“苏柏，刚才虽是开玩笑，但我真的认为追求极致的人总比别人多一分成功机会，就像你鼓励我跳舞一样，你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路，所以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原来这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只是想安慰他。

　　苏柏看着夜色下的少女，那双眼睛清澈澄明得似块水晶，映出他儒雅外貌下卑微的魂灵。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心脏无端抽紧¬——眼前的女孩光彩照人，满面温柔，他无法不自惭形秽，苏柏感到一阵窒息般地晕眩。

　　“天太冷了，我送你早点回去。”他扭过头，避开那双眼睛。

　　米娜却忽然心血来潮，“苏柏，我们去坐市中心那个旋转木马吧。”她笑着，卷卷的马尾巴在脑后轻轻摇摆，“我突然好想坐，你陪我去吧！”

　　苏柏看着她灿若春花的笑颜，心神有些恍惚，他拒绝不了未来必然带给她的伤害，或许，今晚亦不应该拒绝给她一点欢乐。

　　他脸上微笑着，手，却藏在大衣口袋里微微颤抖。

　　“好，今晚都听你的，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晚风中，他的声音十分空洞，像做梦一般，米娜却一点也没有查觉。她只想把那些烦人的事情都抛在脑后——舞台，芭蕾，Alex……今晚，当那束蔚紫的风信子照亮她的眼睛时，当他微笑着说，你的舞象流云在风中舒卷时，她的心，就已经微醺了。

　　米娜笑着，迫不及待地在前面小跑，苏柏在她身后紧跟着，她白色的羊毛围巾在奔跑中一荡一荡，脑后的那把马尾卷曲着，仿佛一个大大的问号，衬在雪白的羊毛尾巾上，跳跃不定……

　　夜幕下的旋转木马灯火辉煌，伴着叮叮咚咚的乐声，华丽得象一颗镶嵌在城市街头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米娜老远看着就欢呼起来，一阵风似地冲到栅栏下。
　　苏柏追上来，站到她身边。他看着米娜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由得感染上那份奇异的兴奋，他问她：“我们这就去坐么？”

　　米娜目不转睛地看着随音乐转动的木马，童心大起。“苏柏，看——那匹白色的有翅膀的马，你呆会就坐那个！”她回头，眼睛睁得滚圆，兴奋地冲苏柏比划着。

　　苏柏看一眼那匹白色木马，红色的马鞍镶着繁复的金色花边，一对飞鸟般的白色翅膀向天展开，确实很美。可他故意逗她，“为什么一定要坐那匹？”
　　她回了个白眼，“白马王子当然骑白马啦，这还用问！”
　　苏柏觉得心上刺痛——白马王子？他？实在是太讽剌了。他脸上笑容一滞，“我不坐那个，什么白马王子，虚伪得很，我明明就是一个穷学生。”

　　“苏柏——”可能是夜色太美，也可能是聚会上喝了两杯，谁知道呢，米娜忘了矜持，她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拈住苏柏的袖口摇了摇，软声央求着，“坐一次，就一次而已！就当是满足一下我的白日梦。”她盈盈如水的大眼睛忽闪着，象融进了满天星光。

　　那两只纤细的手指触到苏柏的腕上，有些冰凉。它们明明只是牵着他的袖口微微摇着，却仿佛扯得他的心也随之摇晃。苏柏无力，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他轻轻叹口气，最终投降，“就一次！”

　　米娜雀跃，连连点头，急不可待地拉他进去。
　　两人付过费，苏柏按米娜要求的，选了一匹白色木马，米娜笑嘻嘻地待他坐好了，才匆匆坐上他右前方的一匹赤色木马。

　　叮叮咚咚的乐声响起，顶棚上所有的灯光都随之闪烁，精雕细琢的华丽木马在灿若星辰的桔色灯光下慢慢启动，开始旋转，渐渐加速，一切都美得像个梦境。

　　苏柏坐在那匹白马上，随之高低起伏，不停旋转，米娜就坐在他身前另一匹马上，她的节奏总是与他刚好错过，两人之间此起彼落，最近的距离，不过是交错的刹那。

　　米娜扶住木马头前的扶杆，回头望向苏柏，悠扬欢快的乐声中，迷离的灯光下，那个少年直直望着她，他脸上的神情怅然忧伤，他在想什么？木马起伏，米娜俯仰由它，苏柏那张面孔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下染上一层朦朦雾气。米娜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想想又觉自己无稽，便对他展开一个微笑。

　　苏柏看着她白莲花般的微笑，心中愈发复杂难明——她就在他身边，似乎触手可及，他看得到她，追逐着她，却正如他们乘的这两匹旋转木马，追逐与被追逐间，永远摆脱不了不可逾越的距离。他有什么可以去期待？他没有任何权利，如果他对她动心，只能象天空恋上海洋一样无望，象雪人眷恋阳光一样消亡……

　　他恍惚地想着，却听到米娜一声惊呼。苏柏慌忙收敛心神，问：“怎么了？”
　　米娜却仰头大笑起来，她扬起一只手，尽力伸向旋转木马的天顶棚外，“下雪了，苏柏，你快看……”

　　苏柏随她的手势仰头，果然看到无尽的黑色天幕突然降下飘飘洒洒的万点银白，一阵寒风吹来，有几片雪花飘落到他的脸上，丝丝沁凉。苏柏也伸了手想去接，却只感到夜风从指缝间簌簌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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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格勒诺布尔市中心真的有个漂亮的旋转木马，可惜再也找不到那张图片了，用这个代替吧，呵呵，很漂亮啊，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