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芭蕾》凌绝顶

3、第三章

　　苏柏收拾了书本准备离开教室，一个人走过来用中国话跟他打招呼：“嗨，听说你是中国人？”
　　苏柏抬眼看他，是个华人面孔的男生，国字脸，浓眉大眼，晒得有些微黑的皮肤，一脸阳光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苏柏礼貌地点头，“嗯，中国A市，你呢？”
　　男生乐了，“哇，咱们是地地道道的老乡呢！我也是A市人。”
　　他主动伸出手，“叶荣华。你叫什么名字？”

　　看着他笑得一脸赤诚，苏柏心里有点暖意。
　　在异乡三年多，生活寂寞清苦，要不是为了学费，为了家里……他又怎么可能投身到那些歪门邪道的华人小帮派里。

　　他握住叶荣华伸出的手，笑了起来，“我叫苏柏。”
　　“呵，你是转学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苏柏静了静，“哦……手头紧张，缴不起学费，我休学了一年。”

　　“难怪。”叶荣华大是同情，伸手拍拍他的肩，“没事，咱们老祖宗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行了，行了。”苏柏赶紧拦住他，“我疙瘩掉了一地，你赶紧打住，别跟我吊书包。”
　　“嘿嘿！”叶荣华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幸亏你让我打住，其实我也只记得这两句，再往下就穿帮了。”

　　苏柏禁不住笑起来，这么实诚的人还真是少见。
　　“我挺佩服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叶荣华认真地看着他，“我全是靠家里支助，书还读得超烂，根本是个彻底的米虫。”
　　“你再这么说，我要当你是炫耀了。”苏柏跟他开玩笑。
　　“别，别——”他也笑起来，“我还就只找到你这一个地道的老乡，回头可别不理我。”

　　以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如果有天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为了钱牺牲良知的人，或许不愿理自己的人反而是他吧。

　　苏柏看看手表，脸上有些尴尬的样子，“那个，我还要赶去打工……”
　　“哦哦，那行，你先去吧，咱俩同学，以后再聊。”叶荣华立刻会意过来。

　　苏柏冲他笑笑，正要转身，叶荣华又叫住他。
　　“哎，这是我电话。”
　　他低头迅速写了个号码，从练习本上撕下来，“有空一起玩。”

　　苏柏接过那张练习本上撕下的纸，认真地看了看，折起，放入上衣口袋。
　　“抱歉，我没有电话。”他对叶荣华说。
　　“呃？没事，你联系我也一样。”
　　苏柏点点头，告别离去。

　　他怎么可能打电话给他，自己的身份根本是层泡沫，人家即使是真心，他也负担不起。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起，转，抓住……”唐米娜随着老师喊的节拍转身一拉，还是没有拽住，与跳王子的男生擦身而过。
　　“米娜！”老师海伦停了下来，“你的节奏感很好，独舞也表现得很棒，可这是一个爱情舞剧，你和丹尼尔的配合很重要，要让观众感受到爱的感觉才行。配合，你明白吗？”
　　唐米娜有些窘，这是今天的第十七次了，她老是在最后一刻抓不住感觉。

　　与她配舞的丹尼尔鼓着嘴吹了口气，额前几缕深栗色的发丝在气流的袭击下，倏地一下飘起，“累死我了！米娜，你独舞跳那么棒怎么会犯这种基础错误？”他两手抱胸，上下打量着她，边摇头边叹气。

　　“今天先到这里吧，米娜回去后好好找下感觉。”海伦的脸有点黑，宣布了解散便率先走了。
　　其他团员们嘀嘀咕咕的低声议论着，面色各异的纷纷离开，偌大的舞蹈室里，顿时只剩下唐米娜一个人。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她真的尽力了，可是为什么，就是不能跳好？
　　脚尖热辣辣地疼，小腿肚好象也隐隐有些抽筋。
　　唐米娜靠着墙角坐到地板上。她曲起腿，两手圈了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到膝上。身体的无力和精神的挫败都让她从心底感到疲倦。
　　她把自己的眼睛藏在黑暗里，慢慢感到有些热热的暖流，浸湿了膝盖上的皮肤。

　　一阵脚步声传来，好像有人进来了。
　　她不想抬头，任性就任性一次吧，她现在极为烦燥，理他是谁。

　　可是，没有人叫她，连问都没问一声。
　　她只听到室内有轻微而规律的刷刷声。
　　唐米娜憋了半响，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抬起了头。

　　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她隐隐看到一个人影蹲在那里低头擦地板。那个身型很清瘦，不太像以前见惯的那个身材臃肿的清洁工。

　　她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清晰，那个模糊的人影也变得分明起来。
　　那是个清瘦的亚裔男生，有着黑头发，蜜色皮肤，他的侧面很好看，鼻梁高挺……等等，这个男生怎么看起来有些面熟？

　　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男生转了头向她看来。
　　两下目光对视，似曾相识的感觉。唐米娜想起那把桔色雨伞下的少年。

　　是他！唐米娜刚从记忆里把这个男生的样子搜索出来，他已起身朝她走过来。

　　米娜看着他一步步向她走近，他的运动鞋踏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轻响，灯光在他背后投下一个倾斜拉长的人影，她的心渐渐跳得快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很不淑女地坐在地上，连忙一挺身想要站起来。没曾料到，本来就疲劳过度的小腿，此时极不给面子，跟她唱了个大大的对台戏。她只感到小腿肚一阵抽搐样的剧痛，“唉哟”一声，便身不由己的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向那光可鉴人的地板。

　　今天真是她史无前例的黑色倒霉日。那一瞬间，唐米娜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恨不得这一摔就把她生生摔晕过去。

　　她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要毫不淑女地坐在地板上，既然已经不淑女了，为什么又要急着起身去装淑女？装淑女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会抽筋，在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面前摔个狗啃泥？
　　她只能认定，今天上帝喝醉了。

　　这一摔，没有摔晕她，却摔进一个温暖的怀里。男性身上清洌又带点淡淡汗味的气息充盈在她的鼻腔。
　　她闭着眼，一时有点懵。
　　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还好吧？”

　　果然——
　　跟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啊！
　　她在心里叹息着，眼前仿佛出现好莱坞电影里男主角一个大回环，斜斜把女主角抱在怀里的经典镜头。
　　她又疼又窘，又窘又疼，实在很想呐喊，老天，这不是在拍电影，有谁能证明，她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唐米娜被自己的奇思异想刺激得一激灵，迅速清醒过来，急忙一抬身推开了他。
　　她是真急了，这一下用力有点猛，男生被她推得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他俩隔着三四步的距离相互对视着，象两只准备斗架的猫。

　　隔了良久，他望着她，忽然就笑了起来。
　　唐米娜恼得满脸通红，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站在那里象个举手无措的孩子。

　　“我只是看你的脚受伤了，过来问你需不需要帮忙。”他总算停了笑，很诚恳的对她说。
　　自己腿抽筋他也能看出来？莫不是眼睛里装了X光。唐米娜不屑地想，这种搭讪手段实在太逊了吧。

　　正在腹诽，男生却走了过来，一言不发，一把拉住她就往地板上摁去。
　　唐米娜一怔，接着就强烈地恐慌起来。
　　电视里经常在播杀人色魔的连环案件，自己不会这样好运气，中了个头彩吧？这个她曾经主动伸出过援手的华人男生，莫非就是那个正遭通缉的变态色狼？一股寒意立马从心头蔓延至全身，现在舞蹈室里除了他俩，可就再没其他人了。

　　她用力挣扎起来。白着脸，瞪大了眼睛，努力推搡他，“你要干嘛！”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夹带着一点哭音，在空旷的舞蹈室中回荡。
　　男生力道很大，不由分说的把她摁坐在地板上，手一探，就将她纤巧的足尖捏到手里。

　　“啊——”一种尖锐的痛疼从足尖袭来，米娜疼得一把揪住男生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那个男生手一颤，连忙放轻了手势。
　　他抬头看向她，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目光中隐含责备，“都伤成这样了，还倔什么呀？！”

　　
　　米娜这才发现，自己的舞鞋已染上了一层暗红的血迹，刚才只顾着懊恼去了，虽觉得脚有些疼，却没想到已经磨得出了血。

　　男生轻巧地解开她小腿上的缎带，将舞鞋从她脚上取下。
　　指尖已经磨掉大片的皮，殷红的鲜血和着绽开的皮肉，白白粉粉一片，让人不忍目睹。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去拿药，你在这里等我。”
　　他站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千万别动，一定要等我回来！”

　　男生的眼睛乌黑深幽，切切地盯着米娜。
　　那对眸子坦荡无尘，中间幽幽那点深黑，如有吸力，让人不忍拒绝，也无法拒绝。
　　米娜觉得，有什么东西忽然之间在她心头触动了一下，那种滋味有些酸，也有些软……等她再想去找，却又找不到了。她怔忡起来，愣愣地点了点头。

　　男生微微一笑，飞快地跑了出去。

　　米娜一个人坐在舞蹈室里等着他。

　　格勒诺布尔的深秋，天黑得特别早，不过才六点钟，外面的天色就已经全暗了下来。舞蹈室里只留了两盏小小的照明灯，四周寂静无声。
　　这种极致的静谧更让人感觉时间流逝的缓慢，米娜等得有些焦急，更有些害怕，她目光转动，觉得四周都好似鬼影幢幢，不由得畏缩地抱紧了自己。想了想，为了壮胆，她轻轻哼起歌来，细细的，悠悠的，歌声伴着那点晕黄的灯光，切割了黑夜里的沉寂。

　　苏柏跑了两条街，才找到一家药店。深秋的城市，霓虹闪烁，夜风冰凉，可他还是跑得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他买了些简单应急的止血药，匆忙往回赶。走到一半路时，余光中瞟到一个招牌。他回眸，是一间便利商店。苏柏想起了什么，停步，转身，走了进去。
　　便利店的货架上，陈列着一排造型各异的拖鞋，色彩缤纷，蓝的，紫的，黄的，粉的……
　　苏柏目光扫过，伸手取下一双浅桔的毛绒拖鞋，唇边泛起一个笑意。

　　回到舞蹈室所在的大楼，还在走道里，苏柏就听到了室内传来的细碎歌声，那曲子他并不熟悉，只觉得那声音是呢哝的，像低语，如倾叙，似把柔软的小刷子一样在他心头温柔拂过，留下一丝抓也抓不牢的怅然。

　　他侧耳仔细听了一段，终于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舞蹈室。

　　男生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当他修长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舞蹈室门口的一刹那，米娜停了哼唱，心一松，无意识地微笑了。

　　“抱歉，让你等久了。”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蹲了下来，开始为她处理脚上的伤口。

　　温热的手指有些粗糙，但那力道却极为轻柔。米娜忘了脚上的疼，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生，发现他的脑门上挂了密密一层汗珠，有一滴汗水已经垂到了他的眉睫。他脸上的神情极为专注，认真的样子几乎称得上严肃。

　　突然就有些感动起来，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能这样毫无保留的帮自己，想到刚才她还那样误会他，米娜的脸上有些赧然，这时又不禁庆幸，好在舞蹈室的灯光不够明亮。

　　“好了。”他抬起头来，乌溜溜的眸子里映出两个小小的米娜。
　　米娜呐呐地道谢，他却笑了起来，“咱们一人一次，扯平。”
　　接着，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个小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双拖鞋，“你脚伤了，穿这个比较好。”
　　米娜惊讶地睁大了眼，“你上哪儿找的拖鞋？”
　　他微微一笑，却没答话，径直帮她穿上。

　　毛绒绒的拖鞋松软簇新，不紧不松地包裹住米娜受伤的脚，那温暖舒适的感觉，就像被一双爱惜的手细心呵护着。她垂头看看那双拖鞋，又看看眼前温和清俊的男生，觉得这一天的郁闷全都消失了。

　　米娜绽开一个笑容，冲他眨了眨眼，“不，是二比一。”
　　“好啊，那你哪天瞅准了机会再帮我一次，咱俩就又扯平了。”他很痛快地没有客气，站直身子对她伸出了手，晕黄的灯光下，那张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她将手递给他，男生微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米娜后退一步，牵起裙角，对他行了个古典芭蕾里的屈身礼，“我是唐米娜，认识你很高兴！”
　　那个笑容更加灿烂了，露出了他雪白的牙齿，“我叫苏柏，认识你……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