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芭蕾》凌绝顶

11、第十一章

　　“他回去了？”
　　温热如夏的恒温泳池里，池水湛蓝。薜止懒洋洋地匐在一张白色水床上，身侧飘着一只木制托盘，托盘上搁着条白色毛巾、一杯红酒，池水轻轻波动，那宝石红的酒液便在细长的水晶杯中随之晃出微微的涟漪。

　　“是，我亲自送他回去的，那小子确实有办法，欲擒故纵玩得出神入化。”站在池边回话的，是那个抓苏柏回来的日尔曼人。此时他正摇着头一脸感叹，“天寒地冻的，唐小姐竟然追着他跑出了宿舍，后来又被那小子背了回去。”

　　“呵，是么？”薜止笑出了声，“我看中的人果然不是庸才。”
　　他转过身，半眯着眼睛将盘中那条白毛巾捞过来盖在自己额头，“药都给他上足了？”
　　“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瘾，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控制。”
　　“我真是糊涂了，一时心慈手软竟没对他采取任何控制，差点坏了大事。”薜止感慨地微微摇头。
　　日尔曼人微笑，“那是您爱才。”
　　“是啊……”薜止叹了口气，“看着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止少爷，”日尔曼人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嗯？”薜止斜睨他一眼。
　　日尔曼人一脸疑惑，“虽说这小子是个聪明人，可您为什么非他不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为什么不干脆做掉他另换其他人？”
　　薜止嗤笑，“唐米娜人虽然天真，却从小就是个牛脾气，薜达恨不得掏出颗心来对她好，她却一直不领情。好不容易让我找着苏柏这个合适的鱼饵，引得鱼儿上了钩，哪能说换就换。”

　　他半坐起身，取了那杯红酒轻晃两下，殷红如血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折射出通透诱人的莹光。

　　薜止轻抿了口，赞赏地点头，“这酒酸涩适中清香滑润，喝得适量便是佳品，可要过了，再好的酒也会让人头痛欲裂。查尔斯，用人当如品酒，只要利大于弊且在掌控范围，我们就该物尽其用。”

　　他将那杯酒置到鼻端，闭起眼睛轻嗅了会，微微一笑转手泼入身边的池水中。殷红的酒液浸入泛着微蓝的池水，化成一缕缕轻烟般的紫，萦绕两圈瞬即消失不见。

　　“我们的大事迫在眉睫，等告一段落了再把他处理掉吧。”
　　“是，我知道了。”那个叫查尔斯的日尔曼人颌首答道。

　　* * *

　　唐米娜在清晨里醒来，眼睛睁开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他闭着眼匐在床沿，脸就搁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的脸腾地红起来。
　　昨夜的事一一浮现在脑海。她怎么会那么大胆，疯狂地追出门，跌倒，在雪地里像被遗弃的孩子般嚎啕大哭，直到这个男生的出现。然后，她想起来，自己紧紧圈住他的脖子，人生第一次努力地向一个异性表白，“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脸上的红晕一直染到了脖子，她轻轻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男生还在睡梦中，他清秀的眉毛微锁，薄薄的眼睑轻阖，米娜能看到那眼睑下浮动的淡青色血管，他的嘴唇薄得几乎透明，在睡梦中依然紧紧地抿着。
　　他为什么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愁眉不展？米娜想起他的无故失踪，看着他鼻梁上那条明显的淤痕，心里一阵难言的酸涩，他如果不愿说，她又何必问。

　　米娜小心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慢慢靠近他的脸——她很想抚平他微皱的眉头，那里积了一个淡淡摺痕。
　　手刚刚伸到距他皮肤一寸处，那对黑翅翅地睫毛微微颤了下，米娜吓得赶紧收回手，闭紧了眼睛装睡。
　　等了半响却没听到一点动静。米娜将眼睛半只闭半只眯地悄悄张开一条小缝，呵，原来他并没有醒。
　　她傻傻地笑起来，又端详了他一阵，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她的脚踝并没受什么大伤，经过苏柏一夜的照顾，痛疼已完全消失。
　　昨夜，他一直帮她按摩脚踝，坐在床边陪了她一夜，这样，算是恋爱了吗？米娜的嘴角微微翘起，心底有悄悄地喜悦。她想为他做份早餐，如果是恋爱，那么就当做恋爱的第一份礼物吧。

　　苏柏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目送着米娜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房间。他一夜没睡，坐在这里看了她整整一晚。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又以绝对错误的方式相遇，他们两个本该没有一点交集，可笑的是，偏偏就这样遇见了。是该埋怨命运的恶意戏弄么？可是，他不能否认，当他看到米娜仓惶地追出宿舍楼时，他会担心；当米娜在空旷的街道上大声叫他名字时，他会心酸；当米娜跌倒在雪地里大哭时，他的心被生生割了似地痛。然而一切的情绪都比不过她那一声“我喜欢你！”那句话，让他心潮澎湃，悲伤着狂喜，绝望着甜蜜。

　　原来，他也已经喜欢她。是啊，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逃不过了，逃得了人也逃不走心。

　　苏柏叹了口气坐起身，这样僵硬了一夜之后，受过伤的腰侧又在隐隐作痛，他抚上自己的伤处，袖口被蹭起，露出青青紫紫的针痕。苏柏眼神一凝，眉头又紧紧拢起。

　　——“唐米娜有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青梅竹马，那个人手里有样东西很重要，只有唐米娜能够完全取信他，所以，你的任务就是设法说服唐米娜拿到那件东西，把它交给我。”

　　苏柏的脑海里出现那晚的画面——满室摇晃不定的晕黄灯光，止少爷的脸便在那散乱斑驳的灯光中忽暗忽明，唯一灼灼生光的，是他那双玻璃珠似的茶色眼睛，他的声音一直在苏柏耳边响起。

　　“苏柏，我们是合作关系，我的信用可不像你。我保证，只要你想办法拿到那件东西，当初我给你的承诺依旧会全部兑现，当然，这个能使你快乐的J也可以继续无限量供应给你，你的人生并没有什么损失。”

　　“唐米娜只是个出身平凡的普通学生，如果有什么事连止少爷你这样的高人都无技可施的话，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苏柏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在质疑。

　　“呵呵，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百分之百取信他，那个人必定是唐米娜。苏柏，永远不要小看女人的能力，她们有花一样美丽的笑脸，永远都能在你最神魂颠倒时……给你最温柔的致命一刀。”止少爷无声地笑了，冷冰冰的茶色眼睛里满是讥诮。

　　苏柏定定看着他，“你要的是什么？”他问。
　　“一枚小印章，它有个好名字，叫作地狱之门。”
　　“……地狱之门？”
　　“是的，打开通往权利之巅的金钥匙——地狱之门。”

　　苏柏久久没有作声，止少爷挑挑眉，“看来你还需要时间考虑，那么，在你同意之前，恕我不能拿J来给你了。有投入必要有回报，这是我们家族的规矩，也是我信奉的真理。”

　　苏柏想起毒瘾发作时那种恨不得撕碎自己的痛苦，身体微微颤抖。
　　止少爷看着他，似笑非笑样子像是在说，你可以拒绝的，但是，你能拒绝得了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苏柏惊讶那沙哑的声音竟是自己发出的。
　　“我么……”止少爷眯起眼，居高临下地俯睨着他，倨傲的样子尤如高高在上的神袛，“我是谁你不用知道，你只要明白，我有能力造就你，也有能力毁灭你就足够了。”

　　室内的灯光跳动了一下，苏柏似乎能听到那灯丝爆裂的声音，他说得没错，他已经毁灭了他，从自己踏进那间阴郁的书房开始，就不知不觉间踏上了地狱之路。苏柏因愤恨而沉默，他僵硬地扭过头。

　　止少爷等了等，见他没反应，轻轻嗤了一声，那声音仿似自鼻后腔中发出，带着极度的轻蔑不屑。
　　“让他再体验一下那种滋味吧。”止少爷施施然地负手准备离开。
　　苏柏却叫住了他，“等等……”
　　止少爷缓缓转身，志得意满地微笑，“想好了？”
　　苏柏踌躇着，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他低低地问：“她呢，最后……你会怎么对她？”
　　“她？”止少爷反问，随即恍然大悟地抚额，“你是问唐米娜？唉呀，难道你真喜欢上那丫头了？”
　　他好像发现了极为好笑的事，呵呵笑起来，越笑越不可抑制，甚至要扶住身边的墙壁方能站稳。
　　“苏柏，你还真是让我惊喜啊。”他边笑边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条真丝手帕，轻拭眼角。
　　苏柏满脸灰败，只是恨恨地瞪着他。
　　“苏柏啊，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很愿意成人之美的。”止少爷吃吃笑着，慢慢弯下腰将脸俯到他面前，他直视着苏柏的眼睛，狭长的眸子闪过冰凉凉的光，极慢极慢地说：“你放心，只要你帮我办成这件事，我一定让你们，双—宿—双—飞。”

　　苏柏缓缓握紧了拳，他不想死，他心里还有牵挂，他可怜的妈妈一个人在家乡等着他回去，苏柏无法想像如果自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异国他乡，他的母亲该怎么办。

　　还有那个可怜的姑娘——唐米娜，当初他并不知道止少爷究竟有什么目的，可现在他明白了。如果没有自己，止少爷也一定还会安排其他人，甚至采取更加极端的方法控制她，说不定……说不定，她也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

　　苏柏全身一震，他想起桔色伞下那张明媚无瑕的脸，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拿定了主意，无论是生是死，也绝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水深火热的危险中。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信守承诺，事成之后，就放我和她远走高飞。”

　　止少爷露出一个微笑，青白的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潮红，“成交！”

　　“哐当”一声巨响，拉回了苏柏游离的思绪，米娜怎么了？他惊慌起来，赶紧往厨房跑。

　　“米娜——”苏柏慌张地叫她，可一眼看到厨房里的状况，他蓦地止住了声音。

　　空气中飘动着食物的诱人香味，温暖的室内，灶台上锅碗瓢盆一片狼籍，地上反扣着一个翻转过去的平底锅。米娜端着一碟炒得金黄喷香的意大利面，姿态悠然，笑意盈盈地站在那堆混乱里。她的头发毛毛的，身上套着条卡通图案的围裙，神色中没有一点慌乱，反而满是兴奋得意，与四周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苏柏有点摸不到头脑，傻傻地看着米娜。
　　米娜将碟子献宝似的往他面前一递，露出一排晶莹可爱的贝齿，“苏柏，我最拿手的就是炒面，手艺不比你差，你快尝尝。”
　　苏柏看看四周，挑了挑眉，“这么大场面，那我一定要试下。”
　　两人就站在那堆米娜制造的混乱中，一个若无其事的端着碟子，一个镇定自若地试吃。

　　混合着洋葱、青辣椒和火腿的意大利面柔中带韧，配料全都切得细细的，口感咸香适中，苏柏的脸被食物温暖的热汽蒸腾得有些潮湿，他试了一口，冲米娜露出一个笑脸。

　　“怎么样？”米娜仰着头，长睫忽闪着，一脸的期盼。
　　苏柏一边吃，一边冲她点头，百忙之中还伸出个大拇指以示满意。
　　米娜开心地笑起来，浅粉的嘴角边有个忽隐忽现的梨窝。
　　苏柏问她：“你只做了一份？那你吃什么？”
　　“嗯……”米娜看看碟子，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没有作声。
　　苏柏怔了怔，他看看面前的炒面，又看看米娜，恍过神来，“那……一起吃？”他试探着问。
　　米娜瞧他一眼，抿着嘴甜甜地乐了，“好啊。”

　　苏柏接过碟子，等她又取来一双筷子，米娜踮起脚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粉色的唇瓣染了油光，变得红润动人。
　　她这样的容易满足，小小快乐就让她眉梢眼角溢满了幸福，苏柏痴痴看着她，心中酸楚，这样的平静他们还能拥有几天？

　　“嗯？你干嘛不吃？我觉得自己手艺挺不赖呀。”米娜见苏柏停了筷子不由得奇怪地看他。
　　苏柏微笑，“我看你吃就好。”

　　米娜的唇角粘了粒面条碎屑，随着她讲话的动作一颤一颤，那样子像个滑稽可爱的孩子。苏柏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帮她擦掉，指尖碰到她细致温软的皮肤上，丝丝酥麻如有电流滋过。

　　苏柏全身一颤，他赶紧收回手，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米娜也怔在了那里，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有过肌肤接触，可这一次是完全不同的。看着苏柏，米娜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甜意，她想笑又有些害羞，侧过头，垂下的长睫蝶翼般忽闪，嘴角却止也止不住地往上翘。

　　小厨房的窗外悄悄飘过一阵风，少女栗色的卷发就着风扬起一两丝，轻轻拂到苏柏的脸上，拂得他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楚，他的手紧紧握住那只碟子，指上的关节悄悄发白。

　　“今天，我们约会好吗？”苏柏低低地说，他无法遏制自己的贪婪，明知道美梦随时会被打破，他却还是想给米娜多一点开心，也自私地想要多留下一点美好。

　　米娜惊喜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熠熠生辉，“真的？那，我们去滑雪！”
　　苏柏怔了怔，看向米娜的脚，“你的伤……”
　　“没事啦，今天早上已经全好了。”米娜怕他不信，还微踮起脚尖在原地转了个圈。
　　苏柏赶紧扶住她，面上有些困窘，“其实，我没滑过，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很简单的。”米娜却不以为然，“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你从哪里看出我聪明了？”看着她一脸信心满满的样子，苏柏不禁失笑。
　　米娜红了脸，她低低地说：“可……我就是觉得你聪明。”

　　苏柏闭了嘴，他直直望着她，乌黑的眼珠像浸在一潭温水中，那目光柔软得令人窒息。
　　米娜看着那对眼睛，忽然有些惊慌，她扭过头，声音绵软得连自己都不可置信，“那，那，说好了，我，我去准备下。”

　　她胸膛里的一颗心犹如小鹿般乱撞，扑扑扑地几乎快要跳了出来，米娜放下手中筷子，逃也似地跑回房间，将苏柏一人留在厨房。

　　苏柏的唇角慢慢弯出一丝微笑，可那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他看看手中那碟渐渐冷掉了的炒面，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慢慢地把炒面吃下去。他要吃完，要用味觉用感觉记下这个美妙的时光，过了今天，她就会知道一切，到那时她肯定会恨他，蔑视他，而那时的他就只有靠记忆里的这个味道来确定——其实，他们曾经相互喜欢过。
　　面凉掉了，有点回硬，可苏柏觉得这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真的，真的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