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58、十二长生

　　她的腰已经弯得够低了，再一撑手，她就会像狗一样爬在地上了。
　　但她的头还仰着，她的目光还不肯低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终于看见明白了的强烈眼神，死死盯着那个女尼，心里有一种渺茫的几乎不能是真实的希翼。
　　删除！删除！再一次删除！

　　那个识海之中机械平淡的女声没有让她失望，在受苦者呐喊一般的期待中，又一次响了起来，“检测到玩家身上正在受到已删除污染源的二次污染，现进行系统升级——”
　　“升级完毕，新系统已对所有参与本次内测的玩家授予荣誉称号‘降魔者’，即将进入二次选择，以三百六十五号玩家为例，‘尊敬的降魔者宁书尘·阿萨莉，为保证你在本游戏过程中合理应有的生命健康，现进行外部操作测试，是否对可能或已经造成你生命危险的外部污染源进行彻底清理’，‘是’或‘否’，本次测试为按钮选择，红色‘是’，白色‘否’，请玩家以自愿原则选择按下红色按钮或白色按钮。”

　　没有任何犹豫，那位痛得已弯下腰去的厄度母在识海之中果断选择了“是”，按下红色按钮。
　　她听到轻轻的一声爆鸣，像一个气泡在水里爆开的轻响。
　　丹田之中那个痛苦的原点，也像气泡一样破碎了。

　　她像一个佝偻了半辈子的病人一样满身冷汗地重新直起腰来，这足足花了她几个呼吸的时间。
　　当她彻底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如坠梦中，尽管她已经许多个百年未曾做梦了。
　　她看到祭坛下面，那个万物无色的世界中，一个坐坛的僧侣身上爆出一大团完全黑色的粉末，头上却爆出一团红色粉末，露出里面圆鼓鼓的一个红色气球。
　　气球砰一声爆炸了，后面是一连串其他气球爆炸的声响。
　　一团团粉末在黑色灰色白色僧侣间炸开，细腻如面粉，绽放如花朵，红色在上，黑色在下。
　　一个个漂亮的气球红彤彤显露出来，不到一秒，又接连炸去。
　　“砰砰”数声，把一团团红色粉末震得如一朵朵花团在抖动。
　　仿佛这里坐坛的僧侣全都是泥人做的，干燥成灰，碰一碰就炸了。
　　所有的红尘漂浮在一层黑色的布纱上面，环绕祭坛一圈，仿佛画里的场景。

　　站在最上端的宁书尘·阿萨莉看着这一幕，苍白的手指像是无意识地绕过自己柔软的发丝。
　　恍惚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所见到的一切，坐坛者从不开眼，苦修者目不能闭。
　　今厢对比，忽然间天开月明，道心之上，一层蒙尘似的不适似被刀锋刮去，一切都清晰了。
　　她看着那些红色黑色被风牵起来的尘埃，心里漠无一物地说了一句，“原来他们只是尘泥。”
　　尘泥做的分身，才会一碰就碎。

　　痛苦消去，所有捧着肚腹难受得面目扭曲的厄度母全都正常地直起腰来。
　　在心有余悸的感受余晕中，她们将迅速消散下去的“砰砰”气球爆炸声，当成平复心情的背景。
　　四周弥漫的红色黑色的细腻尘埃，却令她们有一种久卧之后如见清风的宁静。
　　那种痛苦不会再有了，寄生在她们道体之中的陆吾意志彻底离开了她们。

　　聂影云与她们对视一眼，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了。
　　那么多粉尘与气球里面，只有那个白衣女尼还静静地坐在原地，一粒粉尘都沾不到她，更别说自己爆成粉尘了。
　　“好高的境界！”聂影云对她看了看，微微冷笑，转头道，“这个人交给我。玛雅，给她们看协议，是永久退出游戏还是继续进入下一个世界。”
　　“好的。”玛雅平淡的机械女声一下变得非常甜美，带着笑意，又有感情又亲近人，“恭喜各位，本系统赶工研发的天工游戏《杀死陆吾》内测已完毕，三百五十六名玩家皆已晋级。游戏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请各位以自愿原则认真考虑。”
　　聂影云握住长矛，沉吟一霎，已有决断，正要离去，却听到厄度母低低的吟诵声，从几人到十数人，到所有人都在吟诵同一篇内容。

　　“……沐浴为童……冠带为女……临官为妇……帝旺为母……”
　　“衰为寡，病为孤，死为神……”
　　“墓为主，绝为圣，胎为灵……”
　　“养为天人，十二长生……长生为人……沐浴为童……”
　　又重复一遍前面的内容。

　　聂影云一听，这是篇口诀，应该是到“十二长生”结束，又从“长生为人”开始，以“长生”二字首尾相连，连成一个圆的样子。
　　听这意思，是说女子修行，有十二种长生状态，对应昆仑的十二天柱，出生沐浴，就是“童子”，加了冠带，就是“女子”。
　　女子临官的意思是即将生子，即将生子的就是“妇人”，妇人之子兴旺，就是“母亲”。
　　大致是这个意思。
　　按聂影云的理解，厄度母是一个大的称呼，十二长生柱上修行的人，都是厄度母，每一个坛只是厄度母的不同状态。
　　而她们修出来的生命体，就是陆吾降临所需要的肉身，只有生命，没有意识。
　　十二长生柱通过厄度母不断给陆吾提供肉身，希望祂本体降临，获得祂的神力。
　　但祂的本体实在太庞大了，即使昆仑墟存在至今，统计起来，也只给祂造出了一粒河沙那么大的容器而已。
　　现在厄度母在念十二长生口诀，显然是要完成因坐坛僧侣压制一直无法完成的最后一步了。

　　只见厄度母念了一轮，人已经全部趺坐下去，两手搁在膝上，挺着肚子，是个正宗修炼的姿势。
　　她们同时念的东西变成低低起伏的声浪，似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呼吸一样自然。

　　聂影云眉头一皱，这个呼吸太虚弱了，“玛雅，她们正常吗？”
　　玛雅语调温柔，“我认为她们十分正常。”
　　聂影云又看了她们一眼，却见一道诡异的空间裂痕从她们肚子上面裂开，裂缝后面，不是人体内部，而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出现在所有厄度母肚腹之中。

　　在星空之中，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意志默默如星空的心脏一般搏动着，那是陆吾，本体。
　　随着一声“咕噜噜”的冒泡声，一团团完全透明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东西，从厄度母的肚子裂缝边缘滑出，像一只只浑身沾着胎衣黏液的水母一样，在厄度母越发整齐的吟诵声鼓励中，怯生生地向星空中游去。
　　很快，这种怯意就变成了朝圣的渴求，所有“水母”全部欢呼一声，迫不及待，欢快地向前游去。

　　“水母”一离体，裂缝即刻关闭。
　　而随着裂缝缓缓关闭，血，从厄度母身体里涌出来，顺着那可窥见星空的狭长裂缝，流到地上。
　　她们茫然开眼，低头看着这些血，似乎从来不曾预料过会流这么多血一样，仙气混在血里，一层层地从裂缝里排出去，阻都阻不住，她们只挣扎了一下，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样，接二连三瘫倒下去。

　　“你管这叫正常？”聂影云看了一眼黑柱。
　　玛雅的声音恢复平淡，“似乎是她们功法中必经的一环。按理说，到了这一步，灵胎已经完成了，你也知道，那边的星空，是灵胎的祖源所在。”
　　“灵胎需要不断从祖源中获得力量，这是它们第一次进去觅食。”
　　“等它们重新从星空中回来，就是它们反补母体的时候，这种机制牢牢绑住了母体与灵胎的共生关系。”
　　“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只要成了，厄度母和灵胎就是彼此互补，互为血池，达成万物尽有不向外求的道法效果。”
　　“不过，就在方才，我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我通过她们的道心协议，将她们的本体全部上传到了天工游戏系统。”
　　“当然，为了安全起见，‘天工’已经重新隔离。她们现在可以无限再生了，仅限游戏层面。”

　　“我有个问题。”聂影云道。
　　“请不要问，现在并非答疑时间。”玛雅道，“系统拒绝回答。”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们明明是修仙者，这种痛是必须的吗？”聂影云抚着眉心，冷冷问。
　　玛雅沉默。

　　“明白了。”聂影云走到白衣女尼面前，照准她脸上，“啪”地抽了她一巴掌，“没有那种痛，如何压制灵胎长大？”
　　女尼不言不动，如石如泥。
　　聂影云抓着长矛的手微微一动，玛雅说道，“她达不到恶意标准，请勿采取过激行为。”

　　“放心。”聂影云对祭坛上满地的血看了一眼，道，“我打下一个。”指了指地上，“不用跟来，补好他们。”
　　人一闪便去了。
　　.
　　“去了四坛，杀了坐坛长老，五坛，杀了坐坛长老。”大殿上说话的人将画面放得很快，“后面九个坛，全废了。她只用了一刻钟。十一坛养为天人，好歹是天人级别，撑得最久，没用。十二坛长生为人，按十二长生柱的布置，位置最高，仙阶最低，守值的，都是只吃丹药的凡人，一样杀了，说……”
　　这个人停顿了一下，似乎非常不想转述那句话。
　　其他人当然要听，“说的什么？”

　　“说我们拐卖人口，死不足惜。”这个人抿了一下嘴唇，“后世的律法如何能管到我们头上！昆仑选外面的道种，是给外面的凡人指一条仙路，昆仑收弟子，多少王朝世家，哭着喊着求我们收下他们的孩子，这怎么能叫拐卖！”
　　“不要激动。”其他人道，“这件事总不能挑昆仑的人去做，我们的人会疯的，十二长生是苦了点，但比起漫长的轮回，它成仙的机会也高啊，李仙人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李瑾意点点头。
　　其他人又道，“你不要跟她辩经，重要的是找她的破绽。从这里面来看，她最大的倚仗应该是那个天工机关。破了这个机关，各位有什么想法？”
　　“有啊。”聂影云站起来道，“那个机关在她身上，总得有个实体吧，藏得再好，也可以算到，毁了那个实体，器灵也就不足为惧了。”
　　其他人看过来，说道，“在理，我也想说这个，那就从偃师世界派出一支队伍，专门对付这个天工。”
　　聂影云坐下来，对周围的人笑一笑，黑猫刚刚忽然紧张了一下，这会浑身不自在，一只碧绿的眼睛冷冷瞥过来，“我只说带你上来，没事我就先走了。”
　　“别啊。”聂影云将它薅过来，放在膝头上，揉了两把，“再玩一把。”
　　黑猫气恼地将头一撇，喵声喵气叫道，“你本事大，哪里需要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