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57、《杀死陆吾》

　　“她没杀你？”殿上的人问。
　　“对，跟之前推演的结果一样。”李瑾意道，她人站在大殿中间，殿上列席如宴，玉山屏风之前，仙人满座。
　　聂影云随意找了个角落，跟猫坐着，一面听着，一面取出那枚玉简，点着上面“临川王府的真相”一列字，在手中把玩。

　　殿上人说，“经天台虽不出错，但也得知晓，她为何不杀你？这对我们的研究，很有用处。”
　　李瑾意道，“可能因为她上来的时候，我未曾对她出手。”
　　“你等死，她就放过了你？”
　　李瑾意沉默片刻，“这是经天台唯一给我指的活路。我信它，未曾动手。”

　　“所有人都死了，只你活下来，就为了赌一个能获得三星塔信息的机会？”殿上有人冷笑，“这样的活着对昆仑有什么好处？你们都疯了，我从来就没同意过你们这个计划！未来绝不会比现在更重要！”
　　李瑾意微微躬身，“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昆仑墟已经获得了关键的信息，关于三星塔的起源。”
　　“不够！我们要的不是什么狗屁起源，而是如何杀死执笔人，夺取天门的机会！”殿上的人怒道，“找不到最关键的信息，你还有什么值得我们栽培的价值？”

　　李瑾意手上如抱一件法宝般抱着那手缠莲花的孩子，她淡淡一笑，说，“吾儿前途无量，岂会没有价值？”
　　殿上的人冷哼，“我们送往天荒的道种，三星塔从未收过，你觉得一个凡人魂魄转生的孩子，有这个机会？”
　　李瑾意眉目低垂，如观音怜世，“我只知道，现在闯入昆仑的那位执笔人，就是一个凡人的魂魄。”

　　仙人窃窃私语，举棋不定的样子。
　　黑猫装作很不好奇的样子，懒懒地扫了聂影云一眼，她没有在听场上都说什么，正在研究怎么打开玉简里那本书。
　　忽然她眼睛一亮，变了个飞快的法诀，对玉简一点，从上面弹出一个玉扇子似的窗口。
　　一行青字显出，一个软软糯糯的玉娃娃声音念道，“想看天书第一章？先过《长安镇妖录》第一关，你准备好接受真相了吗？”
　　玉简之上即将放出一道光芒。
　　“哦不，我没准备好。”聂影云断然道，将它丢到一边，那道光芒即时蔫了。

　　殿上的仙人已商讨出结果，对李瑾意道，“我们有一半的人认为，你是有成功的几率的，你可以继续参与这个行动。”
　　李瑾意将头一点，早有预料，“好，吾必将殚精竭虑，为昆仑谋划。”
　　场面话说了，她带着孩子，缓缓到场上落座。
　　决定一出，众仙再无异议，又论起另一桩事，“十二长生柱已毁，三坛最为特殊，坐坛弟子俱为三星塔掳去，经天台已发来一段经过，对执笔人的行为探究，有更详细的视角。据经天台衍算，其中或许藏有应付执笔人的关键线索。诸位且看。”
　　说话者抛出一面宝镜，玉叶镶边，双面晶莹如流水。
　　镜中光华一放，即时在场上化出一片场景，正是三坛之上，李瑾意未上来之前，陈子慎与皇甫琅俱摔在地上，聂影云摊开竹简，孤身一人与陆吾意志对峙的场面。
　　.
　　“玛雅，出来，杀了他。”
　　众人只见竹简上面即时冲出一道黑色光柱，一道淡淡的白光从黑柱中走出去，向两边展开。
　　所过之处，将一切颜色抹去，只剩黑白与阴影。
　　不多时，已彻底将祭坛上的世界全部变成黑白，所有的僧侣、孕妇看上去都像建模一样，没上色，有一种荒凉的质感。

　　陆吾的声音重新响起，在天地之中带着困惑，“这是何法门？哼，原来不过是令天地失色而已，又如何杀得了我？”
　　梵音顿起，却有道道纯白仙气，化为经幡垂落，一条一条，将当时外表为阿青的聂影云重重围住。
　　又有手指大小的佛经文字，从所有僧侣口中吐出，万气朝宗一般向经幡上缠来，一下子，将聂影云与天上黑柱的位置，缠得密不透风，如一根用经卷层层封印的降魔杵。

　　然而，忽有一声鼓响，清得如天官敲锣，又如小雷打落，余音未袅，又有一声接上，直叫人耳朵一震，心神紧张。
　　这两声敲出天地，已成意境。
　　一时间，密锣紧鼓，清响如箭，从那经幡中快速传出。
　　叫人听得，如同看见一山还有一山高，千江有水千江流。
　　一颗心神，都被里面敲出的一声声鼓点带着，身不由己，直往天上去。

　　鼓声越敲越急，那些经幡不住抖动、脱落，溃不成军一般，再也缠不住了，都如软面条一般垂下来。
　　四个大字，从经幡之后显出，立在天上。
　　【杀死陆吾】。
　　以黑柱为背景，笔锋凌厉如刀光。

　　玛雅清冷的机械女声道，“《杀死陆吾》游戏初始化已完成，是否招募玩家？”
　　聂影云用着阿青的面貌站在一个青铜鼓架后，鼓架上面好似扶桑木上挂金乌一样，挂了几个银白小鼓，供她手中两根黑色竹简急敲着。
　　她的手像专业训练过的机械手臂一样，全无感情地起落，敲出战鼓一样的急声，口中说了一句话，别人听不到，玛雅听得到，“你非得让我敲这玩意吗？招，赶紧招！”

　　玛雅用机械声道，“好的，已招募三百五十六名玩家，正在创建账号。”
　　秒换语气，“你还别说，我就喜欢听这一套。我可是很高级的天工造物，有着不一样的艺术追求。”
　　又恢复机械声音，“好了，尊敬的各位玩家，你们已成功链接本系统刚刚研发的天工游戏《杀死陆吾》内测版，应吾主圣言，此圣令务必执行！”
　　“现在开始新手教导，在你们识海秘境，有一个简单选项，以三百五十六号玩家为例，‘尊敬的初级玩家宁书尘·阿萨莉，检测到你身上存在别的生命污染源，暂定名为‘陆吾小号’，是否删除此陆吾小号’，‘是’或‘否’，请各位玩家以自愿原则进行选择。”

　　紧接着，大殿之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陆吾意志发出的一声长长的怒吼，几乎压过了急奏的鼓声，“不——不可能！你——你们竟敢——”

　　几乎在同一时刻，祭坛上的所有孕妇全都恢复了颜色。
　　无一例外，她们选择了删除！

　　陆吾的痛苦好像是几万条喉咙在同时嘶吼。

　　祭坛最顶上那个年轻女孩宁书尘·阿萨莉却忽然仰天撑起腰，像看到一种极震惊事物一般，她张大嘴巴，从她自己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痛快之极的大笑。
　　然后她以下第六层、第五层……一层层恢复颜色、努力挣扎坐起来的孕妇都发疯一样尖叫、狂笑起来，她们的声音从横空杀出的更大浪潮，随着所有厄度母都撕开了喉咙在大笑，这一层尖锐的浪潮一下子盖过了陆吾在天上的嘶吼。

　　急鼓声中，无数诡异的紫气从厄度母肚子上蹿出，飞向空中，却被反应过来的厄度母从目光之中射出头发丝那么细的飞剑，如满天织网一般，把陆吾寄种在她们身上如今逃逸的紫气全部斩落。
　　只是一个“删除”，她们从忍受着痛苦的孕妇变成了完全纯粹的修行者。

　　祭坛边缘所有黑白灰的僧侣尼姑全都睁开了双目。
　　他们的漠然与冷淡让他们任何人的眼睛都没有人的感情，陆吾也寄生在他们的肉身之中。
　　而此刻，他们自然在念咒，念咒分担陆吾的痛苦。

　　急鼓骤然落下，仿佛从所有人的耳膜上剥落了一层金漆。
　　人们所听到的一切顿时变得清淡起来，而残存在耳边的鼓声，却像渐行渐远的夕照，令人有高峰抛落、重归世界的荒芜之感。
　　笑声渐落，厄度母们恍若新生一般站起来，在她们不知坐卧了多少载的这方祭坛上，茫然四顾。
　　她们的脚在发抖，不少人用一层仙气把自己托住。
　　她们的头发本枯槁，不少人看到别人的样貌之后，忽而如梦初醒一般，开始用手指挽着仙气梳染自己的发根。
　　她们捧着头发，一时细碎地哭，一时狂妄地笑。
　　然而奇怪的是，她们都没有太关注身上凸起的肚子，仿佛那跟她们的手、她们的脚没有任何区别，该长这样就是这样。

　　直到一个孕妇，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捧着肚子，头弯下去，突兀又惊恐，大叫了一声，惊得所有人望过去。
　　她的腰在弯，一点一点地弯。
　　她的肚子明显也在痛，一点一点地痛。
　　她的牙关在打颤，“有……有东西……又……又出来了！”
　　她在运气，然而她肚子里有个海，海水一翻，叫她精气神全吸进去了。
　　她痛得跌泪，吓得尖声大叫，“救我！救我！是他！是他！”

　　也有不少人一起哀号，各自捧着肚子，感受到内里不平静的一阵一阵的痛，一个东西，似在葡萄之内，凭空凝聚，即将结出坚硬、苦壳的杏仁来。
　　它要寄生到胎儿身上，似上一个轮回一般，仿佛这是它天经地义的活法。

　　“不是删除了吗？”有人低低地怒叫。
　　“是谁！是谁把他塞进来的！”有人愤怒地四顾。

　　聂影云在祭坛之下，手里拿着两片黑色的竹简，慢慢回转身来。
　　那些厄度母的目光，也与她一起，同时落在了那个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的白衣女尼身上。
　　她的嘴正在嚅嚅翕动，嘴边带着一丝不好察觉的、显得奇异的笑容。
　　是她，把厄度母们删除的陆吾意志，重新种了回来。
　　或许千百年来，她在这里，就只做了这一件事。
　　在陆吾无处可依的时候，为祂在诸母肉身之中打开一扇门。

　　最先察觉到痛苦的那名厄度母目光涣散地盯着这一幕，女尼的嘴唇每翕动一下，她的痛苦就增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