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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演武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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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辗转难眠,致使翌日的叶玱醒来时仍满身疲惫。
到达文馆时,距上课只余了半盏茶。本想借这一丁点闲暇时间眯会儿,但刚在闲居堂坐稳,便有小不点们叩门。
九个孩童老实规矩地站成一排,躬身拱手时整齐极了,可惜叶玱看不见,也不想去看,她默默酌了口茶,提神去乏。
“先生,我们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了,求您轻罚,千万别革除我们的学籍。”
“我们反省了一夜,知道欺侮同窗是错误,以后再也不会了。”
......
叶玱的耳朵快生出茧子,不动声色地听他们念叨了许久,最终将茶盖按在瓷盏上,说道:“说点别的吧,就谈谈,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一阵静默和思索后,终于有个男孩开了口,“因为他......这次考试又是第一,自然要教训。”
“教训?”叶玱一下将茶盏磕在桌上,瓷木相撞发出刺耳声响,“谁给你们的权利去教训优秀的学生?”
男孩不由地颤了半分,回话畏畏缩缩的,“没,没,没有权力,先生,我们再也不敢了......真的!”
撞钟鸣响,九人耷拉着脑袋走进学堂,叶玱面无表情地跟了进来。
昨夜的事可以做罢,只是每人需要将训纂、急就、滂喜、仓颉、凡将五篇文章各抄十遍,附加千字检讨。
罚得多,才能记得深。
下课后那九人率先溜没影儿了。
袁侨眼眶红肿着,走到讲台跟前,哑着嗓音说了句“谢谢先生”,而后快步离开了。
袁侨一心钻研书本学术,为人做事也处处恭敬,可惜他家里人皆不懂得如何爱惜这样的人才,叶玱觉得他实在可怜。
念起这个,叶玱又不禁想起那玩世不恭的小四爷,他也不过十七岁年纪,按理说心腹里不该藏那么多弯弯绕绕。可究竟是怎样的家庭和教育,能将他染成那般不顾亲情的利欲熏心之人。
走出堂门,迎上来的慕青将郡主的衣袋系紧,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郡主,说来奇怪,昨晚只瞧见那几个孩童单方面殴打小袁公子,今儿仔细一看,原来这几位身上也带了伤,而且还都不轻。”
“也带了伤?”叶玱脚步微滞,“这是为何,昨儿确实不见袁侨回打?”
慕青仔细回想,确认无误,“小袁公子没有回打他们,我瞧得清楚,也不知道他们的伤到底从何而来。”
叶玱怀了疑窦,却并未深究。
回府时正撞见在此等候一个早上的萧良,怀揣着礼品盒子,这次没窜出来惊吓叶玱,只是粘在她身侧,“叶妹妹,昨儿我喝醉了,过于失礼,今儿一大早就来给妹妹赔罪。”
慕青伸出手臂,将他格挡开,“萧公子说笑了,我家郡主昨日可没见过您,您可别乱说话。”
话中之意,便是叶玱去过那妙乐坊的事,希望他能烂在肚子里。
可惜萧良是没长脑子,“如何没见过?昨儿在妙乐坊的倾香阁,就算是我烂醉如泥,叶妹妹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这人面皮之厚,令人费解。慕青嘴角弯起一丝嫌弃的弧度,“说起倾香阁,自要跟萧公子好好说道一番。公子日夜出入那种地方,身上必沾染了脂粉气,我们郡主清贵,闻不得这种艳俗的熏香,还请公子站远些。”
萧良难得听话,笑眯眯地后退了半步,“我今儿来,一个是给叶妹妹送茶叶,还有就是打听一下,你们可瞧见老四了?本来说好了一起去登山,结果大清早就不见他人影,这是我第五十八次被他鸽了。”
还未等叶玱反应过来这个“老四”是指谁,萧良便又解释道:
“妹妹应当认识吧,袁借篱,昨晚也跟妹妹见过面的。我不是喝醉了嘛,醒酒之后就找不见他,问了那群姑娘,说是凌晨就走了,把他弟弟落在坊里不管了。他经常这样,男人,无情无义心太狠。”
原来是寻不见玩伴了,看来这京城公子哥们每日就只知玩耍消遣,慕青心中鄙夷,脸上带着假笑,“公子这就问错人了,郡主昨儿走得早,不甚清楚。”
将萧良撵走废了慕青不少力气,待得清闲后,她才拾起话头,为袁侨打抱不平起来,“郡主,这小四爷果然是没心没肺的,在那歌坊时便直说些刻薄的话,夜间又放任他弟弟不管,小袁公子命太惨。”
叶玱也对小四爷存着气,但终究没接自家丫鬟嚼他舌根的话茬儿,只是说道:“别提了。今晚无课,咱们去西南军营一趟,这送来的茶叶应是上品,不必丢了,一道给顾二弟带去。”
西南城郊近山,纵使未积雪,山路一样崎岖难平,马车跛得厉害,轮子晃悠悠的,噪声挺大。
慕青探头吩咐车夫,“赶明儿换辆新的。”
车夫苦着脸,“这是昨儿刚换的,行山路,换什么车都是一样。”
好不容易忍到下车,叶玱终于摆脱了那无限循环的车响,取了腰牌走进军营。
此时正值午间,晨训结束后的短暂休息时刻,士卒皆在营帐中歇憩,还有些在脱换衣物。
尽管叶玱是盲女,可还是不便擅自闯入,因而绕道来到演练场外围,寻了个小卒,让其转告顾显臣来此相见。
等待中,叶玱迎着极寒的风,身上却生出些温热。
纵然这军营建在险峻的野岭,冬日里的凛风刮得生硬,兵器林立,摩擦相撞的铮鸣声透着慑骨的冷厉,但这其中的军之傲骨,却是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这般铁血衷肠,远比京城那点缀着红烛坠灯的热闹歌坊,要令人感到暖意。
叶玱遥对着演武场,日光透射进她黯淡无光的眼瞳,视线渐亮,黑暗的眼前布满白光。她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在那一刹那回到了视线清明的从前。
场中尽是刀光剑影。
穿戴银盔银甲的年轻少帅顾清檐,座下一匹白毛烈马,掌中一杆溢着银光的长/枪。几个来回,便枪挑了其他将士,烈马前蹄腾空跃起,他迎着光彩琉璃的日光,手拽缰绳,枪尖点地,夺目得比日光还要亮眼。
叶玱僵在原地,眼眶逐渐酸痛,鼻腔里细小的经脉在泛麻。
她的未婚夫,那个全天下最耀眼的年少英雄,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前的光晕斑驳,闪烁数下后归于静默,日光似是为枯叶所遮挡,叶玱看到的幻象顷刻湮灭,变为一片幽暗。
耳畔的刀枪碰撞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寒风呼啸、士卒走动时的铠甲摩挲声响,以及某种声音。
这种声音是打断她思路的直接原因,一下接一下,伴随着雄浑的报数声,“二十五、二十六......”是从很远处传来的,但传到她耳中依旧很清晰。
此时慕青也反应过来,向声源处张望起来,“郡主可听到了?”
“听得到。”叶玱侧耳,“这是什么声音?”
慕青仔细辨认,“好像......是鞭刑?”
“鞭刑”这两字,听得叶玱心里一惊,的确是鞭刑。那鞭子抽得声音之大,就好像是绞咬在皮囊上,要剥人一层肉去。
叶玱仅仅站在与之遥遥相隔的地带,都能深刻地感受到那种力道,后脊不觉一阵发凉,实在不知那受刑之人又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报数从一报到了三十,还在持续向后数着,鞭刑声倒是一下不少,却是没听到受刑者的半声呜咽。
想来也是隔得远,听不到。
思索中,顾显臣踏着满地枯叶,急急忙忙地赶来了,“嫂嫂,你怎么来了?一会儿还要训练,我恐怕叙不久。”
叶玱敛起被鞭声引走的思绪,说道:“不碍事,我也马上就走。军中训练劳累,你又不会照顾自己,我带了些茶叶,你日后沏了,可以去困解乏。”
慕青将拿来的礼品盒子递出,“在这,顾公子带回去喝吧。”
顾显臣接过来,欲言又止了两下,说道:“多谢嫂嫂,只是,倒也不必来得这样频繁。您该多调养自己的身体,过去的事情该放下了。”
叶玱被他说中了心事,身体僵硬住,眼睫下垂,默然不语。
过去的事的确该过去了,顾显臣唤她“嫂嫂”,可她又哪里是他真正的嫂嫂?执意来到这军营,面对着空荡的演武场,独自思念战死在三年前的良人。这样的日子,太心酸了。
“的确该休息了,日后便不常来打搅你了。”叶玱低声说道。
话里这个“你”,连她自己都不知是说给顾显臣听,还是说给长眠地下的顾清檐听。
慕青觑着郡主的模样,自己心里也心疼得泛了酸水,便有意岔开了话题,问道:“对了,顾公子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有人在武场受罚?”
顾显臣漫不经心地看了演武场一眼,“倒没什么大事,是今儿早上的晨练,有位主将来晚了,被罚了五十鞭。不过说来也奇怪,他虽不住在军营,平日却不曾来晚过,今儿倒是头一回误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