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宁·将相和文学》紫叶四时歌

15、十五 以吕易嬴

　　儿子、孙子、后人。
　　这三个词对载济的冲击有点大，内心泛起的巨大惊喜让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宁九郎，对方已然平复了心情，笑着对他点点头，阿九从来没有提起他在找的人就是宁家后人，可是……
　　载济心中的疑惑又起，“可是宁公一脉，就剩下你一个人，便是女儿也没有。怎么会有你二哥的儿子？阿九，是你二哥的养子？还是找了其他堂兄弟堂侄吧？”
　　“怎么，堂兄堂侄就算不得宁家人？”宁九郎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怎么非得认这个死理！面无表情的看着载济等着他的回答。
　　“当然是宁家人，只是宁公的万卷诗书，还有许多留下的东西却后继无人，又不是绝户……”听见对面两人齐齐冷哼一声，载济心虚地看了宁九郎一眼。
　　“我原来以为你只是耿直地想给宁家留一条血脉，谁知道你竟然是如此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宁氏家训，传承的到底是先祖的精气神还是被淡化到稀薄的血脉？我伯父宁清昕堂兄季明城陷殉难，我伯父哪怕被勾断了舌头依旧瞋目怒骂安禄山，堂兄颜诞，侄儿诩先被截去了手脚再被施行碎割，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难道不慷不慨不忠不烈？担不起一个宁姓？”宁九郎气得手微微发抖，“枉我这些年来一直对你信任倾慕，却原来痴心妄想……”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宁九郎双目泛红盯着载济，许久闭上眼逼迫自己缓缓舒一口气，他面上一派高傲，再睁眼时一道厉光射向载济，眼里都是话，却紧闭着嘴一句没说。
　　载济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想张口解释不是这样的，却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来解释清楚。要说子嗣与他而言，从小就不是在自己人生计划里的东西。他从不承认自己的姓氏是唐李，更愿意称自己为齐载济。那是阿娘的姓和宁公赐予的名，而不是什么先帝遗腹子。从懂事起他就没想成亲生子，可若是阿九，他也愿意去想象一下儿女绕膝，若不是有阿九……他此生情愿孤独终老。载济一直把自己当做宁家的一份子，上战场，挣军功，封侯拜相为宁公平反，回长安，娶阿九，再兴宁氏，一切原本是水到渠成的，只不过出了一个小小的误会，阿九不是女娇儿，不能与他生儿育女。魂牵梦萦的媳妇儿是个男子，这对他打击有点大，还没来得及想以后怎么办，光顾着找这个在云韶府自甘堕落的宁九郎的麻烦了。
　　他是喜欢阿九的，真的喜欢。所以他听见有宁家后人的时候会高兴，在那一瞬间想到的只有是不是可以和男儿身的阿九共度一生。可是阿九的诘问他也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忘却了宁清臣不是被诛九族，还有别的族人。
　　他是不是傻？
　　宁九郎不知道载济已经陷入深深自责，只觉得他是默认且继续死钻牛角尖，不禁有些失望，抬脚就往门口走。
　　载济急忙起身，俩人差点头碰头。宁九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载济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甚至比在云韶府第一次见面后还要冷绝，顿时更加心慌，刚想张口就被跟着起身的商菊贞推了一把：“还请齐王爷让让路。”
　　“阿九，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九郎听见载济的声音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转身离开。
　　“只可惜我不是虬髯客。”商菊贞鄙夷地看了一眼载济，紧赶两步走在宁九郎的身侧，带着他出了院门。

　　商菊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宁九郎。
　　杀猪宰牛原本是给商菊贞庆贺麟儿降生的喜庆场面，可一旁站着浑身泛着冷气的宁九郎，商菊贞这心里就把载济凌迟了一万遍也不解气，只好拉着宁九郎东转转西逛逛。
　　“你来的不是好时机，等着年节时分，村里要唱大戏，有伞头秧歌还有庙会，可热闹了，比我给你写的<搜神记>里还要热闹百倍，你一定喜欢。”
　　宁九郎淡淡地说了回道：“是吗？我来的路上流民极多，且各个城池或赶或扣，老百姓混口饭吃都不容易，还有闲心做这些？”
　　菊贞自豪的拍拍胸脯，“他们那些人有什么本事，我这晋州还是一如往常，入了秋赶完农活还有打平秋的呢，就是摊钱买酒买肉的。”
　　宁九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之前不是说有大量牛入市？晋人卖剑买牛，卖刀买犊，还有人大量收购酱牛肉？”
　　“是啊，怎么了？”商菊贞看他情绪似乎有些缓和，便笑着问道。
　　宁九郎叹口气，“你就没想过这牛的来历？还有这人大量收购刀剑，还有易存的牛肉，是为了行军作战之用？”
　　商菊贞一愣，支支吾吾说道：“都知道晋地的酱牛肉是一绝，以刀剑换牛一直都有，就没……”
　　“菊贞，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说话间走到了后院，听见商细蕊嘹亮的哭声和女人们逗笑的声音，宁九郎目光又有些涣散，喃喃地问道：“衣钵传人，必须是亲生的才能继承么？”
　　吓得原本还想看看蕊哥儿的商菊贞赶紧把人拉去别的地方。

　　可有些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幼苗破土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尤其是看见商菊贞被龙声气的想动手也舍不得打下去，给细蕊擦屎擦尿也乐在其中的样子，宁九郎这心思就止不住的往这方面去想。和载济在一起就无法有子嗣，这是他一直就知道的事情，原本他孤苦伶仃在云韶府长大，又见了许多育婴院被人抛弃的孤儿，他一直对后代就没什么想法。宁清臣又不是宁家嫡长，还在长安的宁家人多怕与他亲近会被君王厌弃，从来也不与他往来，只有还四散在各地的宁家人还偶有书信能问候一二。宁清臣留下的家产多数充公，也就是平反之后才还了一些，可连宁府都被某人修成齐王府了，等他老了，将清臣的墨宝尽献给圣人，还能有什么可继承的？可宁九郎看着谈及后嗣时载济那略微纠结的表情和他时常挂在口上的传宗接代，站在载济的角度，他也能理解到了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多么可悲，就算是领养一个过继一个，那也是不一样的。甚至还想到了，他若为女子却生不出孩子，在某些人家，犯了七出之条可是要被休弃的呢。妻子可以休妻再娶，可儿子却不会。
　　既然载济这么想要一个血脉相连，大了会叫他阿耶的儿子，他宁九郎也决不再强求，让他去走他的阳关道，自己走自己的独木桥。
　　这辈子他是注定要孤独终老了。
　　如果再有下辈子，便绝不再和男人搅合在一起。

　　心情十分低落的载济每每想找宁九郎谈谈，总被对方比他更为低落的脸劝退，组织好的语言还没出口就觉得肯定会被阿九当做是狡辩和虚伪。可他却不知道，话说的越迟，这疙瘩就越解不开。所以一直到三天后马燧亲自带着那个宁家后人来，宁九郎竟然整整三天都不曾与载济说过一句话。
　　载济听到下人说太原尹、河东节度留后马燧已经到了，急忙跟着下人去见。才进院里就看到宁九郎和马燧在说话，像是认识许久的样子。见他过来，宁九郎扭头瞅了瞅他，微微皱了皱眉，却很快被公事化的笑容掩盖，“这是与某一起前来的齐王爷，马兄可认得？”
　　一个齐王爷一个马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可马燧已经是个知天命的老将军了，您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人称呼人家一句兄长合适吗？再说人家还算我半个师傅，阿九你这一声兄长咱俩不就差辈儿了么。
　　载济心里酸溜溜的叹口气。
　　马燧是个仪表风度十分杰出的人物，看外表还以为是翰林院的大儒，一张口却是个豪爽直率的人，不然也不会和同样性子的商菊贞成了好友。马燧看见是载济就笑着拍了一巴掌过去，嘴里哈哈大笑道：“小王爷某怎会不认识啊！那从前在凤翔军中，还是某家教的兵法呢！”
　　“马公博览群书，尤擅兵法，小子曾受过马公不少恩惠。”
　　商菊贞一听都是熟人赶紧领进前厅分宾主落座，茶还没上来就急匆匆让马燧叫人出来。不一会儿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郎从门外徐徐走来，举手抬足间很像是个大家子弟。进了门拱手施礼，也让人挑剔不出一点毛病，而且眉宇间还真有几分像宁九郎，载济偷偷看了一眼九郎，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那少年郎看清座上的宁九郎，原本平静地面容却多了几分激动，眼圈就有些泛红。
　　宁九郎感觉到他的目光便微微笑着，问他年纪姓名。
　　“儿今年十五，单名一个颂字。”
　　“颂？”载济看看宁九郎，不等他开口就问道，“如何写，作何意？”
　　宁颂看看载济，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听见自己的名字反应有点大，但也十分恭敬地回道：“公页为颂，颂者，容也，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先父为儿取名颂字，乃是告慰祖宗之意。”
　　载济不说话了，眉间却拧成一个“川”字。宁九郎点点头，又问了这宁颂诗书学问，都一一对答。宁九郎听了半晌，道声辛苦就让他下去休息。
　　见那个叫宁颂的少年离开，载济却猛地一拍桌子，也不顾马燧和商菊贞还在场就破口大骂。“什么玩意也敢叫颂？”
　　商菊贞十分不解，“挺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啊？”
　　马燧也指了指院外，“这孩子挺好的，对宁家的事儿也熟，跟葵山长的也很像。”
　　载济却很不客气地瞪了他们俩一眼，指着商菊贞的鼻子说道：“我说过，我家子侄这一辈儿，都是水字作旁。”他收回手指在自己和宁九郎之间又指了指，“我家子侄，宁家，早定好了的。”载济没看到宁九郎听到他说自己是宁家时那一挑眉，还继续说道，“他要真是二哥的儿子，能用页字作旁的字？我问你们，宁家阿兄们叫什么？”
　　商菊贞不知道，马燧是和宁家老二共事过的人，十分清楚，便说道：“大郎宁颜颇，二郎宁颜頵，三郎宁颜硕……”马燧倒吸一口气，“都是页字作旁。”
　　商菊贞也反应过来，“他以颂为名，岂不是和父辈一个辈分去了？”
　　载济却比这个更加气愤，“这厮诱于名利而行冒名之举，能起这个名也是知道点宁家旧事的，说什么先父告慰祖宗之意，可他却万万不能用颂字！”
　　宁九郎呵呵一笑，“在下不才，在家行九，只是大人虽然不曾等到我行冠礼就仙逝了。但也曾为我赐名，便是一个颂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