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昀山

17、第 17 章

　　荆晓快要忘记自己作为备选守夜者来到塞拉博达之前的事情了。

　　她和舒特勒出生在同一个地方。东边的大城市，艾维森德三大首都城之一的弗兰迪凯。

　　弗兰迪凯，Freundlichkeit，友爱。

　　艾维森德喜欢用意蕴宏大的词语给城市命名，不仅是弗兰迪凯，还有塞拉博达：свобода，自由。城市名往往和标语息息相关。

　　塞拉博达的城市精神标语：众人生来自由。
　　弗兰迪凯的城市精神标语：以仁慈之爱成全民众的福祉。

　　真奇怪。荆晓在弗兰迪凯住了近十六年，但直到她永远离开它后的一天，她才偶然得知这条标语。也许因为贫民墙会截断信息，圣阿加莎也会。她记得自己在那里的时间一半服刑，一边进行封闭式学习。她共听了两年课，每天都坐在一间狭窄无窗的小屋子里，听铁栏杆后的显示屏讲解。

　　课后有考试，于是她竭尽全力地记忆显示屏上的内容。

　　电子音平板的机械声至今在她头脑里回响：

　　“巡游涉及的两种睡眠模式，被新命名成慢波沉眠与异相沉眠两个时相。”
　　“在受试者入睡过程中，双时相会交替出现。”
　　“标准情况下，慢波沉眠状态为入睡后首先出现的状态，于80至120分钟后转换为异相沉眠，20至30分钟后又重转进入慢波沉眠，其规律会在一场正常良好的睡眠里交替4至6次。”

　　“在此期间，感官时间和现实时间并不同步……”

　　荆晓将绷紧的身子压紧椅背，双手摊平在膝盖上听。她每天都要这样学，一次六个小时，期间没有休息时间。中午她会被领出去吃饭，晚上被领出去睡觉。其他时候她就在显示屏前直挺挺地倾听等待，从未逾越地主动叫人进来或提出要求。口渴是不难忍受的。麻木了的双腿是不难忍受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是不难忍受的。

　　而现在，十年过去，她终于习惯了这样活。

　　*

　　连接显示器开始闪光了。

　　通过屏上的光点，荆晓知道成像仪内的两人已经同时进入异相沉眠，梦境产生的温床。换而言之，引路者已经替代利了特尔夫人初次梦境唯唯诺诺的女人，开始执行任务了。荆晓直视显示屏上的双色电波图，头脑内高速计算比对运转电波图的走向与她成声建模的异同。

　　共有双线交织：一是跳动的抽象成声，二是电波的起承转合。

　　在荆晓眼里，两条电波仿佛竖了起来，在她了如指掌的成声轨道上空飞跃。每一处细节都要留意：一旦出现可允许范围外的偏差，就是连引路者也遇到了不可抗阻力，需要守夜者及时介入干扰。由于每一次巡游内容都不同，而需植入的机械程序耗资巨大且不可重复使用，于是这工作每次都由人工进行。

　　正常情况下，一次监督需要两三个初级守夜者同时在场，但她一人就可以。

　　荆晓一边严格地查检，一边分出一点心神，确认其他零件运行顺利。在此期间，提前设定好的外感仪也会通过叠加声响、光线闪动等操作，对引路者与受试者双方产生刺激，力图达到预设的效果。

　　她在这方面一贯做得很完美。
　　等当长达几小时，不停歇的高度精神集中终于终止后，荆晓允许自己轻轻倚住椅背，舌尖沿上颚蛇形卷过，带起一点口腔里的唾液，当成水咽下。至多再有半小时，休眠仓里面的人就该被自然唤醒，她可以回去了。

　　疏导室里不允许出现水。虽然她迫切地希望能有一口水喝，但半小时是渴不死人的。

　　她又咽了一下。

　　荆晓毫不突兀地扭头，看向闭合着的成像仪，里面是休眠仓。

　　仓口透明，以便于外面的守夜者可以随时判断仓内人情况，于是她看见玻璃后的两双脚。研究院不提供不必要的衣物，因此引路者双脚赤|裸，而利特尔夫人穿丝袜。这些脚掌紧贴在玻璃上，一双上皱纹泛白，另一双则像被搁在毛玻璃后面，中间体温回转，显出一种奇特的玫瑰色。她越看这些脚就越觉得奇怪陌生，觉得它们简直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不再属于最普通不过的人体。

　　荆晓转回头。

　　然而此时，不仅是脚，她周围的一切都变陌生了。在这样短促的一点时间里，只有她一人醒着的封闭空间中，荆晓被陌生的窒息感掌控。她的心忽然不再是她的，被扭紧了左蹦右跳，喉咙里也一时只有进的气。

　　她感到缺水的濒死感，但她明白那是错觉。

　　这只是被舒特勒传染的恐惧，正如多年前，佩吉也曾给过她。

　　荆晓僵着身子，把握紧的左手藏在裙摆褶皱下。

　　显示屏“滴——”响一声，随后成像仪上灯光齐齐发亮，传出被消音过的轰鸣。玻璃罩自动升起，两张躺椅传送而出，上面的人已经被卸下了头上各种连线与仪器。

　　引路者先坐起身，熟练翻身下地。随后是昏昏沉沉的利特尔夫人。

　　十分钟内，所有人都离开了。

　　巡游图像的识别是一个东方小国在高地之战前的研究突破。随后几年，全世界都识别出了大脑在暴露于不同刺激时所遵循的预测模式，并能够据此建立对应图像、进行整理、解码分析。这是完全的机械工作，因此不出意外，荆晓当天就能收到成像仪里的图像转码。

　　她在走廊里，一路走，手环上一路发出带刺痛的震动。停下一看，一条是提醒她文件传送的进度，一条是她的备忘录自动更新：利特尔夫人的丈夫一日后将携夫人往门司【1】出差，希望当天就进行下一轮的分析与疏导准备。

　　荆晓了然，心里盘算着先去吃饭，下午尽早与利特尔夫人会面了事。

　　文字报告可以容后。至于分析，她唯一不希望的就是和利特尔夫人的会面令她延误集会时间，那是真正的麻烦。研究院的人都会尽量把时间排开，避免和集会时间起冲突。

　　如今，集会时间是研究院里唯一的合法规律的聚众场合。

　　总而言之，她打定主意一切尽早，一出疏导室就直奔用餐长廊。疏导室在三楼，因此她先抵达电梯。它颜色与墙壁别无二致，位于一条小走廊的末端，远远看去像个死胡同。

　　铁质小门在她面前自动打开，荆晓微微低头望去，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脚。

　　电梯里已经有人了。

　　她并未特意留意他，但当她站定，却明显感到有一束无形的东西在环身游荡，先停留在脚背，随后一路上升，沿腿爬到她裙摆的尽头；又跳上来，从手滚到脖颈和脸颊。这目光其实很隐秘，但架不住她生性多疑敏感。荆晓竭力忽略它，但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她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现在再不抬头就显得刻意了。

　　荆晓微微侧脸，像是疑惑地瞥了对方一眼。

　　那人个子很高，和她一样面对铁门站着，头却转向另一边，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有苍白的脖子和浅褐色的发旋。他抱着手臂，正慢慢挽起一边袖子，随后是另一边。

　　还未等荆晓多想，电梯抵达二层。

　　男人向外一步，在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于是她看见了：

　　浅发、浅肤，琥珀色眼睛。

　　他的下巴上有一颗深色的痣。

作者有话说

　　门司，音译自英文mirth，指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