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君总以为我暗恋他》白涞

4、第 4 章

　　越是繁华的街头，聚集的乞丐就越多。

　　因为这里汇聚着各界富贾名流，他们挥金如土，不吝于小毫小厘。富人家的夫人小姐又向来心善，看到可怜的乞丐会让下人撒碎银子。

　　乞丐一哄而上，像鸡仔抢食般抢夺地上的钱财，穿金戴银浑身散发着香粉气息的夫人小姐们站得远远的，掩唇而笑。

　　又一个身材肥硕的夫人看到街边衣不蔽体，冷得瑟瑟发抖的乞丐们，突然善心大发，让下人去买了一屉热腾腾包子，嘭一声倒在地上。

　　打着好看褶花的包子隐隐透着油光，在泥泞的路上打滚，冒着氤氲的热气。

　　饥肠辘辘的乞丐们像是敏锐的柴豹，如离弦之箭，一拥而上。

　　逗得那珠光宝气的夫人咯咯直笑，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让人想到某种肥白畜生。

　　她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孩子，他不像其他人一样看到吃的眼冒精光，抢夺食物。

　　黑白分明的双眼淡淡扫过她，明明才七八岁，眼神却凉丝丝的，像是城中那口长满青苔终年冒着寒气的井，让她极不舒坦。

　　她弯腰，用考究的丝帕包着圆润的手指，捡起地上的一只灰扑扑的包子，扔到那孩子身上。

　　“喂，就是你，这是我赏赐给你的东西，你怎么不吃？等着饿死吗？”

　　瘦巴巴的孩子不说话，油腻的包子扔在他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薄薄的皮破了，流了一大滩红油。

　　孩子看向她，明明那么清澈动人的一双眼，却让她不寒而栗。

　　富贵夫人心里发怵，推了一把身边的下人：“去，打他一顿，他对我不敬，要给他点教训他才能长见识。”

　　下人借着本家富贵，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殴打乞丐的事并没少做。对付这么一个碍夫人眼的瘦弱小乞丐，根本不在话下，他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咻——一声，一粒石子飞射而出，打在下人的右脸上。锋利的石子和皮肉重重相接，立即青红一片。

　　“谁，是哪个小畜生暗算老子！”他捂着火辣辣的右脸，那片皮肤几息之间就在他手下高高肿起，又烫又疼。

　　咻——一声，又一粒石子飞出，下人急忙捂住另外半张脸，谁知那石子并没有打到他。

　　他正在庆幸，身后却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回头一看，只见当家主母肥硕的身体倒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她痛苦的捂着右脚，脸上肥肉挤在一起，像是白胖胖的肉虫子，满是脂肪的喉管里发出连连嚎叫。

　　“是哪个小兔崽子，让我抓着你，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她怒骂未歇，又有数枚石子飞射而出，长了眼睛似的，全打在她身上。她只得一边嚎叫一边打滚，掩脸腿又中了，掩腿肚子又中了，七上八下，自顾不暇。珠钗散了一地，锦衣遍染泥渍，滑稽至极。

　　引得蹲在旁边吃包子的乞丐们发出一阵哄笑。

　　“你们这群狗崽子，看我不派人抓你们，你们这群又臭又脏的乞丐，辱没了我们舒梁城的名声！竟然还敢嘲笑我!”妇人家里乃是城中显贵，她说的话自然有分量。

　　乞丐们一哄而散。

　　混乱间，不知是谁踩到了她的肚皮。她嗷的一声，圆桶似的身体虾米一样拱起，险些连胆汁儿都吐出来。

　　一个挽着双螺发髻的红衣女孩飞快的从她身上踩过，似轻盈的蜻蜓上下浮动，还不忘扭过头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她颤着声音怒骂。

　　“抓住那个兔崽子，给我抓住她！”

　　左右脸严重不对称的下人得令去追，却见那女孩拿出一只精美的弹弓，对着他凌空一射。

　　嘭——一声，让人胆战心惊。下人知晓弹弓的厉害，急忙弯腰抱头躲避。

　　“蠢货！你被骗了！快追！追上那个小兔崽子！”

　　平日里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富家夫人不顾形象的大喊大叫，像是被惹急的疯狗。

　　等到胆小的下人回过神来，宛若狡兔的红衫女孩已经拉着小乞丐发足狂奔，融入熙攘的人群，遍寻不得了。

　　穆弘白蹲在角落，还未反应，打人的小魔头已经拉起他的手狂奔。

　　他手上满是泥泞，淌着发腻的红油，连他自己看着都直皱眉头。

　　女孩却丝毫不嫌弃，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小魔头牵着他穿插在潮水般的人群中，走过一支卖艺的队伍，那个火焰冲天，小小的孩子能在头顶叠数十只碗，走过穿着绫罗锦衫的富家小姐香车边，小魔头抓起一把泥巴敷到缀满宝玉的车上，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娇气小姐立即就红了眼睛。

　　穆弘白从未觉得那条喧闹的街这般好看过，他很讨厌人多的地方，穿着考究的人们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向他扔石子，说他是又脏又臭的乞丐……

　　但是今天，因为这个陌生的小女孩。穆弘白首次觉得繁华的烟火气息这般引人着迷，曾经丑恶扭曲的面孔，变得稍稍温和。

　　钟挽熟稔的带着穆弘白躲在桥下。两个小小的人蹲坐着，微微喘气，呼出的白雾弥散在清冷的河面。

　　穆弘白侧目看她，女孩生得粉雕玉琢，鼻尖被冷风吹得微红，更衬得皮肤莹白如玉，憨态可掬。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女孩眉毛微拧，看到了手上的泥渍和红油。就像是那些穿着富贵的小姐们，远远看见他，就要捂住口鼻。女孩从腰间摸出干净的绣着片红色祥云丝帕，皱着眉擦手上的红油。

　　穆弘白心头一怔，手臂上的红油，烙铁一样灼人。

　　她习惯性做出的表情，已经深深刺痛了这个早熟且敏感的孩子。

　　他正想起身离开，下一刻，手上就多了温软的东西。

　　钟挽的手很白很软，因为刚刚奔跑过，还是烫的。

　　给穆弘白擦手的时候，免不了碰到他的皮肤，像是某种质地温润的玉，又像是料子极好的丝绸。

　　她动作很温柔，也极有耐心，连指缝都不放过。把穆弘白的手擦干净后，随手把帕子塞进了桥面的缝隙中。

　　察觉到穆弘白疑惑的目光，小钟挽吐吐舌头，狡黠一笑，让人想到娇憨的猫。

　　她说：“我师娘要是知道我又弄得全身都是，非得打死我不可，师娘可凶了，像只母老虎。”

　　小小的人，不知道上哪里学得这些说辞，逗得穆弘白直笑。

　　钟挽伸出白嫩的指头，轻戳穆弘白的脑门：“你个呆子，他们打你，你怎么不跑啊？他们这样凶，会把你打死的！”

　　穆弘白不知从何说起，他正在想该怎么回答时，桥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

　　“小挽，钟挽，你个皮猴儿，我们才离开一会儿，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小钟挽眼冒精光，立即起身。

　　“师娘来找我了，我要走了，你以后，一定要记得跑哦。”

　　两人身形矮，即便是站起来也不会触到桥底。

　　钟挽正要离开，又俯身下来，突然放大的俏脸让穆弘白心头一滞。

　　“我有空就来找你玩，你可要好好的，不要被人抓住了。”

　　钟挽说完眨眨眼睛，灵活的爬上桥墩，不多时，上面传来两人的声音。

　　“师娘师娘，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快找到我啊？”

　　“因为你每次都只会往这里跑，我来这里，准能找到你，快说，今天又去捉弄谁了？”

　　“没有，我今天可乖了。”

　　——

　　阖上时间的罅隙，穿过无穷无尽的历史长河，回到风雪如絮的赤云厥。

　　穆弘白躺在宽大的床榻上，盖着柔软厚实的锦被，刺骨的寒风被镂着祥云朱色门扉挡在门外。

　　他怎么也睡不着，无故想起遥远的从前。

　　今天又见到了当年的小女孩儿，她还是那样漂亮，矜贵而又温柔。

　　只是不记得他了。

　　穆弘白住的地方和钟挽的只有一墙之隔，这里本来就是一座庭院。后来修了面矮墙，就干脆分割成两座庭院。

　　纪媛想让两人处好关系，就将穆弘白安排住在这里。

　　穆弘白辗转反侧，从贴身的里衣中拿出一面丝帕，成色有些旧了，但从上面整齐的折痕，可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爱惜。

　　他看了片刻，复将丝帕仔细折了贴身放好。起身披衣，推开房门。

　　外面扑簌簌的下着雪，钟挽院落里温润的光，透过矮墙传过来，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矮墙边有株不高不矮的梨树，上面缀满了雪，琼树玉枝，怜人得紧。

　　穆弘白踩着厚厚的雪，一脚踏上梨树，将手撑在堆满雪的瓦楞上，正好可以看见钟挽院落里的光景。

　　只有她房间里还燃着灯，轩窗开着，小小的人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毯。她出神的看着手里歪歪扭扭的渡安符。

　　一灯如豆，辉煌的暖光打在她恬静的脸上，美得如同一副画卷。

　　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永远不知道，她当年的无心玩闹，凿开了那人阴冷封闭宛若地狱的内心，自此光从缝隙里透了进去。

　　那年天寒地冻，舒梁城格外的冷，他母亲体弱多病，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他和母亲与其他的乞丐们一同住在城中破烂的城隍庙里。他没钱买棺材，没能力安葬母亲，只能把母亲的尸体藏在草席中，骗他们说，他的母亲生了重病。

　　天气再冷，也阻止不了尸体的腐烂。其他的乞丐发觉，把他们赶出了城隍庙。

　　七八岁的孩子，因为常年吃不饱饿得瘦骨嶙峋。他背着母亲发臭的尸体，一步步走到城外的乱葬岗，找了块较为干净的地方，用瘦弱的双手挖坟，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从乱葬岗回来，这个孩子的眼神就变了，和乱葬岗上的死人一样，了无生气。他终日坐在以前和母亲乞讨的地方，蜷缩着身体，有人以为他死了。

　　走近一看，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弱的浮动，只是双眸空洞，犹如死灰。

　　直到女孩的到来，女孩温柔的擦着他手上的泥污，和他母亲再世时一模一样。

　　她说，你个呆子，他们打你，你不知道跑吗？

　　她说，你可要好好的，别被他们抓住了。

　　穆弘白经年颠沛，每每觉得走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个小太阳般温暖的女孩，阴冷潮湿的心又慢慢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