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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油纸伞 ...

  •   江悟心抬头,是雪白的油纸伞面,角落上印着三两朵大红芍药,艳丽娇俏。

      她转脸,抬头望去,是他……

      “别淋湿了,容易感冒。” 柔声依旧,他眼中的笑意依旧,伞面朝她倾斜了些。

      她礼貌一笑,抿了抿嘴,然后,别开眼,眼前是细密的雨线,语气硬邦邦,道,“谢谢。” 双臂箍得自己紧了些。

      山峦如黛,缓缓地往后退,渐渐看不见十八总的码头。

      天色灰蒙蒙的,雨水倾泻而下,白茫茫的水帘,遮住了原本宽阔的江面。

      俩人无言,“嗒啦”、“嗒啦”,豆大的雨珠敲打着伞面,一下又一下,发出重重的、沉闷的声音。

      这击打声,隔绝船上其他人的交谈声、螺旋桨声、水浪拍打声。

      油纸伞下,是一个他与她的小世界。

      突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地颠簸起来,惊呼声起,人们慌忙抓住能抓住的,生怕被翻到水里。

      身后传来一声“噗通”,伴着尖叫,是有人落水。

      她忍不住回头看,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倾斜,想抓住什么,手一松,手里的点心纸包便飞了出去。

      恰时,有什么搂住她的肩头,将她往回拉了一把。回头,是站在身边的男人,他的手臂从她后背绕过。

      一阵更剧烈的颠簸,她的全身不自主往后靠,整个人望船的一根柱子压去。随之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她忙抬眼,对方双唇紧抿,神色痛苦。

      她想站稳些,刚抬起身,又一个浪打来,身体再往后压去。

      这回,响声更干脆,伴着细微的吃痛声。

      风浪终于过去,俩人站稳,雨势逐渐弱下来。

      他抽出手,手腕处肿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一直打着伞,纹丝不动。

      她望去,他的脸色铁青,龇着牙。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上衣口袋里露出大块红色,打湿了,看起来像封请柬。

      她扭头望去,油纸伞的大半部分都遮在她头上。

      “我来打伞吧。” 她握住伞柄的中部。

      他倒是不迟疑,松了手。她接过伞,又将伞面往他的方向斜了斜。

      他先是一愣,嘴角又上扬,笑意浮上眼眸,盯着她。

      她不自在地别过脸,望向远方。只飘着些雨丝,天色渐朗,雨雾笼罩下,辽阔的江面,若影若现。

      螺旋桨轰隆隆,渡船驶过处,扬起一串串白色的浪花。碧波清澈,几只鱼儿欢快地追逐着浪花的足迹。

      下船时,雨已停,俩人站在青石台阶旁。

      江悟心收好伞,将伞递给他,道,“走吧。”

      “去哪?” 他并不接伞。

      “去医院呀。” 她朝着他的右手手腕,努了努嘴,又微抬手臂,晃了晃手中的油纸伞,示意他赶紧接过去。

      他接过伞,俩人并肩而行,往医院走去。

      “你……”

      “你……”

      没想到,俩人同时开口,互望一眼,又同时闭口。

      江悟心淡淡一笑,道,“这些年,你去哪了?”

      “先去了北平念书,后来又去了南京。医院的工作习惯吗?” 他道。

      她说了点工作上的事,心中却略微诧异,本以为他会问她,这些年的去向。

      俩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医院。

      挂了程木兰的号,在门外等一会,叫到他的号,她便领着他进去。

      甫一见她,程木兰笑着咧嘴,欲打招呼,又见她身后的男人,面色一滞,“这位是?”

      “他是我弟弟剑霜的朋友。扭到手腕了,你帮忙看看。” 她将手里的病号条递过去。

      “候……念初。” 程木兰盯着纸条,念道,又上下打量候修铭,不忘朝她挑了挑眉。

      候修铭目光淡然,微笑道,“你好。我是云路的朋友,认识很久了。叫我念初就好。” 说完,朝程木兰伸出手。

      江悟心忽地扭头,看向候修铭,面色微怔,她和他连熟人都称不上吧……

      “程若飞。” 程木兰大方握住他的手。

      江悟心装作没看见,道,“若飞,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 程木兰朝她眨巴着眼睛。

      朝候修铭笑着点点头后,她走了出去。

      看诊完,将病人送出门,回头,眼角一撇,那把油纸伞正倚在门框处。

      伞还没全干,一滴水珠从伞边缘上滑落。边缘上,似有什么红色的印迹。

      她拿起,朝伞里瞧。只见,伞的内侧上是一个暗红的印章,略微褪色,字迹模糊。

      她又凑近些,面露疑惑。待看清上面的字时,心中一震。这是……

      此时,一张小纸片掉出来,飘落在地。

      她弯腰捡起,扫了一眼。又转脸看向窗外,天空中,零星飘着几丝毛毛雨。

      “江云路,快,从实招来。” 是程木兰的笑声,沿着走廊,走来。

      她赶紧将纸条放进口袋,笑着,看向程木兰,道,“本来给你买了祥华斋的水晶盐菜包子。没成想,掉江里了。”

      她边说,边转身进了办公室。

      程木兰跟了进来,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

      “包子事小,你的终身大事才重要。我和朝轩可都是万分关心呀。朝轩和你是一同留学的同窗。那时,我同你一起在上海的医院实习,朝轩到上海出差,顺道来看你,我和他才认识。你也算是我俩的红娘啦。” 程木兰双手支着脑袋道。

      “你们呀,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哪敢居功。” 江悟心脱下白袍,挂到衣帽架上。

      “那你的有缘人是否出现了?例如,刚才那位候先生。” 程木兰笑道。

      “你可别误会,他是我弟弟的朋友,我和他可不熟。对了,他的伤怎么样?” 江悟心坐到桌前,整理病例。

      “没什么大碍,就是被什么重物压着了。那你姆妈介绍的那个呢?你今早不是去见他。” 程木兰接着问。

      一听“重物”两字,江悟心翻病例的手一顿,神色尴尬,嘴角紧抿。

      她最近是吃多了点,只怪江母做菜太好吃……

      转念,想到那何先生,她长叹一口气,讲了早上发生的事。

      “唉,没想到,你见的何先生就是倚竹姑娘的心上人。” 程木兰道。

      “还有你更想不到的。” 她接着说了遇到周无庸的事。

      程木兰叹道,“其实,我想同你说,今早倚竹姑娘过来找我们。你不在,就同我说,那周旅长帮她赎了身,她以后便跟着他了。”

      江悟心难掩惊讶,想了想,叹息一声,道,“那周旅长醉酒,欺辱倚竹。要不是伤透了心,倚竹怎会愿意委身于那种登徒浪子……”

      “所托非人呀,可怜了倚竹姑娘的一片痴心。话说回来,这个世界实在太小,怎么今日就让你和周旅长那厮遇见了……”

      “不是这个世界小,是这潭城里的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往上好几辈估计都是一家人,在这方寸之地,世世代代、牵牵绊绊,遇见熟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了。那日结下梁子,今日还不忘落井下石。周旅长这人,实在是一言难尽。倚竹心性高,以后怕是要吃更多苦头了……”

      程木兰不再叹气,想到什么,莞尔一笑,眯着眼,身体前倾,道,“不过,云路女士,你平常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样子,也有动手的时候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呀。那晚,我回去和朝轩说杨家园的事,朝轩都吓一跳,说你上学时,专心念书,安安静静的样子,令他难以想象。”

      “若飞女士,非也非也。斯文,只能对斯文,不然,就是纵容野蛮。再说,这世上的女子大多有一个侠女梦,与外貌实在无甚关系。只是这世间对女子诸多束缚和规定,仿佛女子天生便等着男子来拯救。久而久之,女子便接受了这种被拯救的角色,男子也乐于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当然,也有朝轩兄这般男子,唯独欣赏你这种风风火火的新时代侠女。” 江悟心打趣道。

      “诚如莎翁所说,全世界是个舞台,男男女女皆是戏子。” 程木兰大笑,摇头晃脑道。

      “只是,大多时候,带上什么面具,什么时候登台和下台,并不由己。不说了,要下班啦。”
      江悟心笑道。

      她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呢子大衣,一阵微弱的香气飘来,药呼呼的。

      手指压在大衣领子上,她靠得更近,用力嗅了嗅。

      什么时候沾上的……

      她眼角瞥到靠着桌角的油纸伞,回想起风雨飘摇中,江中的那艘渡轮。

      回到板石巷的江家时,太阳已下山。夜空中,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

      她轻轻推开院门,一只脚甫踏进去,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股腊肉香。

      雨水洗刷后,天井左侧种着的葡萄树愈显翠绿。爬山虎覆着整面墙,夜风一过,便吹起一层细碎的绿色波浪。

      她站在门口,扶着木廊柱,换下牛皮木屐,穿上早上的黑皮鞋。

      厨房里亮着灯光,传来声响,江母正拿菜刀剁着什么,砸在砧板上,一声比一声大。

      心里抖了抖,江悟心蹑手蹑脚,绕到一侧的花坛后。花坛里的月季刚现出几个花骨朵,还有几从不知名的花草,正好挡住。

      她猫着腰,怀里抱着油纸伞,往楼梯口挪去。

      快到花坛尽头,眼前忽然惊现一团黑影。

      江悟心惊呼一声,弹出老远,捂着胸口,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喊道,“姆妈,是你!你怎么站在这?”

      江母着一件素色藏青旗袍,腰间系着围裙。一只手叉腰,一只手里拿着把菜刀,神色严肃,道,“我还想问你,偷偷摸摸的,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呀?”

      江悟心微弱地叹了口气,越过江母,朝堂屋的方向张望。

      “别看了,你嗲嗲在书房里看书,关着门,什么也听不到,没得救兵啦。” 江母严厉道。

      假装没听见,收回目光,转移话题,江悟心道,“临下班,来了几个病人,下班晚了,才回来晚的。”

      “你别给我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想讲什么。工作,工作,成天就只知道工作。当年,你嗲嗲最终同意你学医,还去留学洋,我就不情愿。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到头来,不还是要嫁人。现在好了,书读多了,眼界开了,对象成了个大问题了。就是你嗲嗲给惯的,什么他的女儿是读书的,不是关在家里的。好不容易给你找的何家的公子,想着他也是留过洋的,俩人也算般配。你倒好,跑到杨家园去招惹了个劳什子旅长,人家现在嫌你不检点。。。你说你。。。” 江母一顿絮絮叨叨,最后气得说不出话。

      消息传得真够快。看来,对方没少乱嚼舌根子。

      江悟心冷笑一声,“不知检点……” 不知说的是谁。

      想了想,事关其他人,她忍下一口气,没再接着说。

      江悟心单手抚额,苦笑道,“娘老子,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绕到这上面。”

      “下午你三伯母过来,说是乡里的老人都在念叨。说你下面这些堂弟堂妹们,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好在家里待着,也都闹着学新知识,什么恋爱自由。婚姻大事,本就是媒妁之言,真不知你们这些细伢子,成天闹来闹去,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和你嗲嗲,不也是家里做的主,日子照样过得好好的。” 说到激动处,江母手里的菜刀挥了挥。

      江悟心往后退了一步,讨好地笑着,道,“好好好。你和嗲嗲最是好的。行不?不过,姆妈,你手里的菜刀,先放放?”

      江母白了她一眼,放下手,叹了口气,又拉起一张严肃脸,道,“你这个妹子,真是……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来。这个何家公子不行,就算了。你三伯母今天来,就是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提了几嘴,还没仔细说……”

      “又来……” 江悟心眉头一皱,又是一顿呜呼哀哉。

      江母双目一瞪,她立马赔笑,道,“我去,我去。随你安排,好吧?”

      闻言,江母神色缓和,边回厨房,边道,“饭菜快做好了,放好东西,马上下来。”

      她“嗯”声点头,往楼梯走去,想到什么,忽回头,道,“姆妈,你记得嗲嗲有个学生吗?姓候的。”

      “姓候的……” 江母眉头锁着,低头想,忽眼中一亮,道,“是有一个。记得他家不是在十二总开了个药铺嘛。剑霜老和他一起耍,以前常来家里。剑霜出去念书了,就不太过来。不过,有时过年过节,会来看你嗲嗲。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没什么,就是今天在街上,碰巧遇到。” 说完,她爬楼梯,上了二楼。

      掀起荷花灯罩,划一根火柴,点燃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原是窗子开着,风刮的。

      一张柚木书桌摆在窗前,身子横过桌面,她去关窗户。窗外是繁茂的葡萄树叶,她一拉,树叶哗哗作响。关好窗,带进来一摊叶子上掉落的雨珠,在桌边淌着。

      用毛巾擦干手,她走到床边,从床底拉出一个酒红色的皮箱。

      从皮箱里拿出一枚印章,紫檀木制成,小巧雅致,是江父亲手所做。江凌钩和她,各一枚,刻着他俩的表字。

      现在不用了,这印章,于她,却甚是珍贵,便一直随身保存着。

      拿起印章,她走到桌旁,弯腰。将印章按在油纸伞的红色痕迹上。

      果然,这把伞是她的。

      只是,为什么会到了他手里?她怎么毫无印象。

      “在忙什么呢。刚才叫了你几声,都不应。” 门口传来江母的催促声。

      “咦,这不是那年你嗲嗲买的靖港油纸伞。他买了两把,你喜欢这把的花纹,就盖了章,生怕剑霜拿了你的去。” 江母指了指伞上的印章。

      “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

      “你呀,那时,脑子中就是念书,考学,一门心思,想去日本学医。还要忙着和你嗲嗲较劲。哪关心旁的事。”

      她定看着伞上模糊的印章痕迹,想着它本来的模样。人的记忆真奇妙,只按照想要的方式,记得想要记得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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