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遇故人 ...

  •   民国26年(1937年) ·春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路上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泛着淡淡的光泽。石块缝隙间,是雨水汇聚而成的细流。

      “蹬蹬蹬”声响起,宁静的清晨,这声响尤为清脆、有力。一双刷得发亮的黑色中跟皮鞋踩着湿润的青石板,一格又一格,每走一步,鞋后跟处,扬起一串细微晶莹的水珠。

      笔直乌黑的及肩长发,修长的身影,一个女子沿着正街,快步走着。身着宝蓝呢大衣,耳上戴着一副珍珠翡翠耳坠,衬得脖颈处的肌肤愈加白皙。随着女子走动,耳坠来回晃动着。小巧浑圆的珍珠,发出洁白温润的光,似夏日荷叶上滚动的露珠;长条的翡翠晶莹剔透,似春日刚抽条的柳枝,随风轻飘。

      天色尚早,行人寥寥。不过,正街上的一些铺子已开张,还有一些正准备开门,店铺伙计正一块一块地卸长条木门板。

      江悟心在祥华斋门口站定,河边的风刮来,带着些微春日的寒意。搓手后,她紧了紧大衣的领口。

      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她不由眯眼,扬起右胳膊,遮在额头上,然后,昂头,朝二楼望去。
      只见,一个男人,靠窗而坐,背对着她。对方撑着手臂,露出一截黄绿色衣袖,腕上戴着一只手表,日光打在表上面,金灿灿的,扎得她眼疼。

      对方似要探出头,她快速挪开目光,走到门檐底下,遮住自己。

      祥华斋是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门口,是两块醒目的直牌,“酒席堂菜” 和“名点洋面”。进了大堂,正中央高高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本店只此一家,并无分店在外”。

      走进去,一旁的柜台前已排着数人,等着买点心。面点的香气扑面而来,柜台后面罗列着刚出笼的水晶盐菜包子、桂花糖包子、还有银丝卷,冒着白腾腾的热气。点心的面皮白嫩如小兔子的绒毛,又如冬日素白的积雪,让人顿时有了食欲。

      江悟心顿住脚步,望向玻璃板后,水晶盐菜包子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似小姑娘扎的麻花辫;一个一个摆在蒸板上,又似一排排等待远航的帆船。

      离开时,得带几个回医院,若飞最爱吃这水晶盐菜包子。江悟心边上二楼,边想。

      太阳刚冒出了个头,还不是上座之际。上得二楼的粉面坐席,只一个客人,背对着她,临窗而坐。

      那人一身黄绿军装,前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套碗碟,椅子旁靠着一把油纸伞。他的左手横放在桌上,身子向窗户的方向倾斜,正往外张望。

      江悟心瞥了一眼他手腕上的镶着金边的手表,嘴角一抿,扭头,坐到了离得最远的一桌。

      这样,俩人各占一角,背对背而坐,各自望着窗外的风景。

      她右手撑着下颚,侧脸望向窗外。从她所处的位置,正好俯瞰湘江河边的码头。河街上货栈林立,码头边停靠着南来北往的货船,工人正不紧不慢地卸货,看飘着的商号名,似乎是药材。

      远处的江面是一方平滑的碧绿锦缎,其上罩着厚厚的白雾,像漂浮着乡里刚摘下来的一团一团的棉花。风儿抚过处,皱起一层层极大的碧波。

      碧波剪影间,数只水鸟掠过水面,钻入云雾飘渺里。

      她看得正出神,传来脚步声。

      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脸看去,楼梯口处走上来一个男人,身穿格子大衣,头戴西式礼帽。

      她转过身,挂上了微笑,目露好奇。

      对方扫视一周,瞟了一眼坐在另一头的男人后,径直朝江悟心走去。

      “你是江小姐吧。” 男人满脸笑意,不等她点头,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对面。

      对方脱下大衣,里面穿的是时下最流行的马甲三件套。西装口袋里别着一方洁白的手巾,小巧的袖扣闪闪发光。一头短发被打理得油光发亮。总之,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时髦和精致。

      男人摘下帽子,江悟心看得更清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目光中是难以置信,尔后是不屑,终归于冷漠。

      是他……

      “抱歉,抱歉,来晚了。何登高,小字流波。叫我流波就好。听你姆妈讲,你最爱吃祥华斋的点心,尤其是他们家的白粒丸。刚才上来时,就先点了些。要是不够,我们再点。” 何登高道,语气是十二分的热情。

      江悟心冷眼盯着对方,不作声,低眉,望着交叉的双手,思索着。

      伙计端上来一碟脑髓卷,两碗白粒丸汤,还有两盘时令蔬菜。

      伙计一走,何登高又道,拿着手中的筷子,飞快地指着桌上的菜,道,“以前伯母来我家坐,就常听她提起你。不过,这几年你不在潭城,没机会见上一面。听说,你刚从日本学成回来?”
      听到何登高语气中的殷勤,她的眉头微皱,道,“嗯。先去上海工作了一年,去年底才回的潭城。”

      身后传来瓷器碰撞声,她侧过头,望去,原来是那一桌的人不小心,调羹从碗里掉了出来。

      她回头,何登高又道,“其实,前几年我本也打算去日本求学的,最后还是决定去欧洲……” 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欧洲的见闻。

      她拿起桌上的香油罐,往白粒丸汤里滴了几滴,轻微搅拌,舀了一勺。又夹起一块脑髓卷,咬了一口,还是和以往一样,细软香甜,入口即融。食物下肚,多了些暖意。

      放下筷子,她望向对面的男人,他终于停下了……

      “江小姐,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何登高拿出帕子,擦头顶的汗。

      她抿嘴一笑,盯着碗中的白粒丸,想着,如何结束这场荒唐的会面。

      见她没什么反应,何登高又试图找话题,笑道,“听伯父说起,江小姐现在在医院工作,不知道是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她盯着对方的眼睛,不紧不慢,一字一句道,“花柳专科。”

      何登高一愣,手一顿,擦汗的帕子从额头掉到地上。他忙弯腰捡,起身时,头撞到桌角。“哎呦”一声,坐回椅子上时,已是满脸通红。

      江悟心冷眼看着,往身后斜了一眼,将声音压到最低,道,“何先生,我就不绕弯子了。实话说吧,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和其他医师偶尔会去杨家园义诊。很多杨家园的姑娘是我们的病人。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应该是惊蛰那晚,在杨家园的后门。” 江悟心不再多言,为了大家的体面。

      闻言,何登高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如同打翻的颜料盘。慌乱下,他手忙脚乱地端起碗,乱喝一气。

      几滴汤汁滴落在得体的西装上,他也浑然不觉。沾着葱花和油渍,干净的面料瞬时不再干净。

      见状,江悟心的眉头不由自主再皱紧。

      对面的男人支支吾吾,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怯懦不敢出声。

      强压心中厌烦,江悟心尽量平静道,“我从不排斥父母安排的会面,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底线。我期待我未来的伴侣有勇气,有担当。这世间,能正视自己的真心,忠于发自内心的选择是最需勇气的。如果跨过这条底线,没有人能逼迫我和任何人在一起,包括我的父母。何先生,今天坐在这里,是你发自内心的选择吗?还是你父母的选择?好了,我们也别浪费彼此的时间。我自会与我的父母交代。这是我的饭钱。”

      说完,江悟心站起,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压在桌角上。

      不愿再停留片刻,她转身,快步往楼梯口走去。

      “蹬蹬蹬”,是皮鞋快速踩在楼梯木板上的声音。

      走得太快,她都没在意迎面走来一个人,猝不及防地撞上对方。

      撞上后,对方纹丝不动,她却一个踉跄,往后倒。

      她快速抓住楼梯扶手,稳住,靠在扶手上,居于下方。

      “哟,这不是江大医生。真是冤家路窄呀,又见面了。” 传来流里流气的声音。

      她抬眼,正是她撞上的那人,站在楼梯上方,正对着她,隐隐飘来丝丝酒气。

      对方身形壮硕,着灰蓝色军装,衣服皱褶,衣领往外翻。浓眉大眼,咧嘴笑着,目露揶揄。

      是他!

      前几日,程木兰和她去杨家园义诊,听闻有一个旅长正唐突一个姑娘,而她俩以前给那姑娘看过诊。气不过,俩人出手制止,她实在气愤,朝这旅长泼了一壶酒。趁着他醉酒,程木兰更是对他一阵狂锤。

      那晚,闹得不可开交,直到警察局的人来了,经人调解,才平息。

      当时,隐约听到,这旅长叫周尘云。

      江悟心扶着栏杆,站稳,拍拍大衣上的灰尘,眉头皱了皱,面色冷漠。心中却哀嚎,今天是怎么了,出门前应该先看黄历的……

      对方吼了这么一嗓子,一楼的客人纷纷抬头往上看,更有好事者,凑到了楼梯口。

      “咦,这不是正源当铺的三公子吗?” 周无庸冲着二楼楼梯口道。

      只见,正欲离开的何登高,站在高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无庸,畏缩不敢靠前。

      这厢,周无庸眯起眼,打量俩人,精明的双眼,咕噜咕噜地转着,喊道,“何公子,前几日,我遇见何掌柜,他说要撮合你和一家姑娘的婚事。今日看,原来是江大医生呀。”

      他上下打量着江悟心,佯装语重心长道,“何老弟呀,你可别小瞧这江医生。她不仅会握手术刀,这撒起泼,动起手来,可不得了呀。我看你这斯斯文文的模样,怎好同一只母老虎待在一处,哪是你能受得起的呀……” 周无庸故意将最后一句拖得特别长。

      周无庸一说完,下面便扬起一阵起哄声。江悟心面红耳赤,握紧拳头,怒意、恼意瞬时涌上来。
      何登高只是讪笑,一路从楼梯口跑下,抱着头,从她和周无庸之间,穿了过去,一溜烟,跑出了祥华斋。

      江悟心斜眼看着,嘴角一扯,心中冷哼。这世上总有人,遇事,逃得比兔子还快。

      “我说这女人呀,就该好好呆在家里,相夫教子。留什么洋,搞什么事业,还有这脾气太大,活活成了一只母老虎,这还怎么嫁得出去。江大医生,你要是这么想嫁人,我朋友还是有几个的,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一声,我也不计前嫌,给你介绍介绍。”

      周无庸自是看好戏,双手环抱,大咧咧道。语气中七分讥诮、三分调笑。声音之大,巴不得整个点心铺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楚。

      俩人堵着楼梯间,想上楼的食客上不来,早汇聚一众人在楼下。

      周无庸话音一落,人群中连着几声“对”“对”,接着数声击掌声,又是一阵哄笑。

      心里怒不可遏,面上却不动神色,江悟心冷笑一声,直视对方,道,“周旅长,难道你没有母亲,没有妻女,没有姊妹,你今天侮辱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这天下所有的女性。你今天嘲笑的,不是我一人,而是这世上所有的求上进、求自尊与自爱的女性。况且,如今国难当头,作为一个军人,你不想着报效国家,却仗势欺凌妇女。不悔改自己的恶行,还口出秽言,真是可笑之至。这等丘八行径,你难道不羞愧吗?我要是你,早找个地洞钻进去了,哪还敢招摇过市。”

      她字字凌厉,不留情面。

      人群顿时噤若寒蝉,周遭的空气冷了半分。可,人们并未散去,看热闹不嫌人多。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目带讥笑,有人想看后续如何发展。只片刻,一阵嗡嗡声响起。

      周无庸扫了一眼窃窃私语的人群,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崩出,双目瞪圆,似即将喷发岩浆的火山口,大呵一声,道,“你这个女人,嘴巴皮子……太厉害……” 他的手已往腰间的盒子炮伸去。

      见他的动作,江悟心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双手背到身后,紧握楼梯栏杆,用身体按住略微颤抖的双臂。

      她站在下方,压迫感瞬时笼住她。不过,她面上依旧冷然,目光丝毫无退缩的意味,死死盯着周无庸的眼睛。

      “尘云兄。”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打破楼梯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有人站在了楼梯口,应该是刚才二楼的另一个食客。

      她抬眼,越过周无庸,朝上望去,楼梯口横梁的阴影正好盖住来人的脸,模糊一片。双手垂在身旁,他一身笔挺的黄绿色,衣服从上到下熨得一丝皱子都找不到,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

      对方走下几个台阶,阳光渐渐拨开他脸上的阴影,是一张白净的脸,略带英气,和些微书卷气。浓黑的眉下是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眼角柔和,眸中带着笑,嘴角上扬,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江悟心呆望着男人的脸,越看越觉得熟悉,低头思索,只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哎呀,念初老弟,怎么把你给忘了。我这一气呀,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周旅长哈哈大笑,单手拍拍脑门,另一只手还是放在腰间。

      一听对方的字,她脑中一闪而过某些片段。她心中一动,猛地抬头,再次望向站在楼梯口的男人,难以控制眼中的惊愕。

      他怎会和周旅长这种人……

      似感应到她的目光,对方望向她,眼中笑意更深。飞快瞥一眼后,又看向周无庸。

      “尘云兄,我看就算了,何必跟一个女人计较。” 男人的声音舒缓轻柔。

      听到这话,江悟心两撮眉毛皱到一起,别开了脸。

      她心中思绪起伏,想着,人总是会变的。他和这周旅长都称兄道弟了,大概是一丘之貉……

      周无庸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扫视,手从腰间的盒子炮上拿开,又大笑,道,“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周无庸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大步跨上楼,单手搭到那人的肩上。俩人往二楼里面走去。

      她嘴角轻抿,心里堵得慌,又暗暗松了口气,握住栏杆的手松开。这样下去,吃亏的总归还是她,能化解也好……

      没热闹可看,楼下的人群便散了。

      下了楼,她就排队买水晶盐菜包子,接过伙计递过来的纸包后,她便出了祥华斋。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往高处看。那俩人正坐在窗边,满脸笑意,交谈着什么。

      她盯着那个侧脸,努力搜索记忆中的那张脸,想找到相似之处。

      楼上的人忽朝她的方向扫来一眼,俩人目光对上。

      她脸一冷,立马扭头,快步离去。

      为了今早的会面,她本来请了一上午假。现在也无事,可以晚点去医院,便沿着正街慢慢走,逛了几家洋布和首饰铺子,还有清芝斋。

      快到正午,就走到十八总的轮渡码头,准备坐船去十四总的医院。

      到了十八总,码头前正排着长长的队伍,原是有一辆小汽车要渡河,众人只能等着。

      站得累了,站在队伍前边的,有些已经蹲着,有些拿出手提包、报纸垫着坐下。

      她左顾右盼,想找能暂坐的地方,又不敢离开队伍,只得作罢,一直排着、等着。她往后看,后边就几个人。

      还好今天没有预约看诊的病人,倒也不急。

      过了许久,天空飘起毛毛雨,队伍终于动起来。

      登上轮渡,外边的位置都坐满人,她往里挤,看到雨棚边缘处有个座位。

      想过去坐下,正好挤过来一个妇人,夫人抱着孩子站在一旁,她便止住步子,让开。

      后面又有进来的人,推搡着,她只得又往外走了几分。站定时,一半身子都在雨棚外边了。

      雨线愈来愈密,江面上泛起稠密的涟漪,江风送来早春的寒意,吹得她脸和耳朵刺痛。她裹紧大衣,双臂环抱住自己。

      下了一夜的雨,涨水了,风一刮,船声随之大幅晃荡,惹得船上的人们一阵惊呼。

      船怎么还没开……她转脸朝船头望去,隔着人群,隐约见一个身影跳上船,应是最后一个乘客了。

      船员解绳索,收锚,终于开船了。

      雨势越来越猛,她的大衣右侧全湿了,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右边的脸颊流下,到了耳后。她抬手,擦掉。又抹去眼上的雨水。

      一睁眼,还是密密的雨幕。棚里挤满了人,没有插脚的地方,她只得低头垂眼,任雨打在头发上。

      有人站到了她身边,然后,砸到她头上的雨,瞬时停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