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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亭边戏 ...

  •   戏台搭在望衡亭附近,白日里的车水马龙,已消散。戏台上的角已开始咿咿呀呀地唱着,应和着清风、明月和江水。

      江悟心和程木兰正站在戏台外围等着。程木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焦急道,“这个朝轩,让他早点下班,你看,还是晚了。这票在他手里,我们想先进去,都没法子。”

      “别急,别急。他应该快来了。” 江悟心在程木兰的肩头拍了拍。

      话音刚落,街巷拐角处出现罗濯月的身影,一路小跑着。跑到她俩跟前时,怀里揣着一个纸包,罗濯月的前额、圆脸上冒着细碎的汗珠。

      “哎呀,没叫到人力车,又去买了一袋瓜子。两位女士久等啦。” 罗濯月取下眼镜,拿衣袖抹额头的汗。

      “赶紧进去吧。” 程木兰白了一眼,又撇一眼。从旗袍扣襟处拿下手绢,递给罗濯月,扭头往里走。

      罗濯月停下抹汗的动作,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抽出白色手帕的一角,朝她眨了眨眼。

      江悟心看了看那方手绢,回过神,嘴一抿,无可奈何笑道,“老同学,你这点小聪明全用到若飞身上哩。”

      “重要的是,她吃这一套。” 罗濯月狡黠一笑,施施然,跟上程木兰,一口一个“夫人”叫着。

      转着手里的灯笼,江悟心笑着摇摇头,对这对夫妻,啼笑皆非。

      跟在程木兰和罗濯月后面,她猫着腰,穿梭在人群里,往最里面的座位走去。

      台上正唱到李香君赴盒子会,侯方域访暖翠楼。正是佳人才子初相会,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观众,均聚精会神,盯着戏台,生怕错过台上的任何一个动作。正是,台上秦淮盈盈,台下湘水渺渺。

      他们三人的座位在最右边,紧挨着江边。观众紧挨着坐,暮色中,江悟心小心翼翼地往座位挪,避免踩到其他看客。

      走到中央时,后面的脚还是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她整个人往前倾,慌乱中,下意识抓住坐在前边的一个人的肩。

      前面的人被拽着,连带往后倒,对方回身,握住她的手臂,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单膝跪到地上。

      那人手臂挽住她,身上传来幽幽的草药香,她抬头想道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他……

      候修铭眼中也满是诧异。

      她低声道谢,站起,揉揉膝盖,依旧蹲在地上,好不挡着后排的人看戏。

      “摔伤了没?” 他松手,带着关切之意。

      轻摇头,她往后看,向被踩着脚的人致歉。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他轻声说了“没事”,隐隐带着笑意。

      “江医生!” 此时传来一个女声,嗓子压得很低。

      说话的女子正坐在候修铭身旁。再定睛一看,是前几日刚进医院的一个护士,程木兰科室的。
      听程木兰喊她,是叫做盈袖?

      真是不太记得了,她只是笑着,点点头。

      “江医生,你和我二哥认识?” 侯静姝道,来回打量江悟心和候修铭。

      她是他的妹妹?江悟心刚想说点什么,后面传来“嘘”声,又有人说叨扰他们看戏。

      江悟心将头放得更低,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后,猫着腰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她坐定,程木兰手肘搭到她肩头,凑到她耳边,笑道,“刚才我可看到了。倒没想到盈袖是候先生的妹妹。你和这候先生真有缘呢。”

      “什么候先生呀,老同学,可没听你提过。” 罗濯月加入道。

      “一个熟人。” 江悟心道。

      一个她认识很久,却最近才开始熟悉的人。

      她朝斜前方看去,笔挺的背影,微弱的煤油灯光,一闪一亮,照着他的侧脸……

      正出神,对方似要回头,她慌忙收回目光,眼光不知往哪放,一扭头,却见一旁的程木兰。

      “是人好看呀,还是戏好看呀?是戏好看呢,还是人好看呀?” 程木兰打趣道。

      “你小点声。吃瓜子吧,就你想的多。” 江悟心耳后一红,低声嗔道,从纸包里抓起一捧瓜子,塞到程木兰手里。

      “你俩怎么了?”罗濯月凑过来。

      “吃瓜子吧。” 程木兰转而将手里的瓜子放到罗濯月手里。

      散戏时,戏台旁早已搭好了茶棚,贩卖各色茶点,商贩们正大声吆喝着。看了一夜戏的观众正需要一口热茶驱散寒意,又有饥肠辘辘的人们,想祭奠五脏庙。故茶棚外排着长龙,龙尾都拐了一个弯了。

      棚子是临时搭的,下面的木桌上摆着一列列的青花瓷碗,盛满茶水,冒着腾腾热气。有自家烟熏的绿茶,高档一点的有太平猴魁。桌上还列有陶瓷碟子,其上放着椒盐撒子,灯芯糕,还有自制的果脯,五颜六色,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愧是省城来的大戏班子,高腔唱得真是厉害。” 罗濯月竖着拇指夸赞。

      三人站在队伍最后,她往不远处瞥了一眼,有报社记者端着相机,往后台去,应当是去采访的。

      “前面还排着这么多人,我们要不另外找个小饭馆算了。” 程木兰皱眉道,垂着腿。

      程木兰今晚穿了一件嫩黄花卉纹刺绣直身倒大袖纱旗袍,实在摩登的很。只是,脚上穿了一双高跟鞋,太磨脚,不能久站。

      “夫人,就你爱俏。看看人家云路。” 罗濯月笑道。

      江悟心上身是件白色衬衫,下搭灰色西装裤,外面套着一件湖蓝色开襟羊毛衫,脚穿平跟鞋,自然方便些。

      闻言,江悟心赶紧道,“诶,朝轩,你们夫妻打情骂俏,可不能扯上我哩。”

      程木兰停下捶腿,挽住江悟心的胳膊,道,“那是,我和云路好着呢,可不受你挑拨。”

      见状,罗濯月失笑,摇着头,道,“你们一联合阵线,哪还有我说话的份。”

      “程医生!江医生!” 一个雀跃的身影朝他们跑来,是侯静姝。

      梳着羊角辫,侯静姝内里穿一件纯白斜纹倒大袖袄裙,外面是一件蓝色阴丹士林长马甲,清新淡雅。

      跑到跟前时,侯静姝脸颊红彤彤的,浑身洋溢着少女独有的朝气和俏皮,手里提着一只别致的纸灯笼,上刻一副五彩剪纸,一颗桂花树下边蹲着一只兔子。

      江悟心盯着那灯笼,只觉有点眼熟……

      “盈袖,这是我先生,罗朝轩。” 程木兰指了指身旁的罗濯月。

      “候小姐,你好。” 罗濯月笑着打招呼。

      “罗先生好。我二哥在那边有点事,一会也过来。” 侯静姝腼腆道,指着戏台旁的香樟树下。

      顺着侯静姝手指的方向,香樟树下站着候修铭,上身穿阴丹士林长袍,下身穿西式长裤,脚蹬毛绒尼布鞋。

      他正和一个高大、壮硕的青年讲话,那青年浓眉大眼,穿着粗布衣裤,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候修铭同他说了什么,青年郑重地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二哥,这边!” 侯静姝兴奋地挥手。

      候修铭快步走过来,站定,先是冲她温和一笑,又转向程木兰,道,“程医生,又见面了。”

      程木兰含笑点头,介绍了罗濯月。

      一阵寒暄后,一行人决定去附近的易家饭铺打牙祭,便往唐兴桥的方向走去。

      沿路都是看完戏的观众,手拎着灯笼,摩肩接踵,他们一行人慢慢游着。

      侯静姝同程木兰夫妇走在前边,有说有笑。候修铭提着那盏兔子灯笼退到了江悟心身旁,俩人慢悠悠地走在后边。

      连着几日的雨水,江水涨了上来。月亮似一个大银梳子高高挂在天上,平静无波的江面上是洁白的月华。溪水从古桥下潺潺流过,流入一侧的湘江。游人手中五颜六色的灯彩倒映在黝黑的水面上,摇曳闪烁。

      夜色中,隐约见几只鸭子在悠闲地游着,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原是矗立的古塔。从唐兴寺内,飘来淡淡的海棠花香,溪水里点缀着跌落的花瓣,或粉红、或洁白。一片一片,端是可爱。

      “你手腕的伤,好了吗?” 她看了一眼他拎着灯笼的手。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听盈袖说,你原是在妇产科工作。”

      对上他带笑的目光,上扬的嘴唇,脑中闪过那日祥华斋发生的事情。本就是她扯谎了,总归不好。她嘴角一抿,没支声。

      又想起那天他留的纸条上那句“完璧归赵”,她道,“那天的伞,我收到了。剑霜还在北平上学。他回来,我会告诉他的。”

      他和剑霜历来走得近,大概是剑霜什么时候将她的伞借给了他。她默想。

      闻言,候修铭转身,疑惑地望着她,似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想了想,似有所领悟,他又“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以细不可闻地声音,嘟哝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她应该记得什么吗……她思忖。

      疑惑地望向他,候修铭已恢复温和的笑容,她倒不知从何问起。

      低头,定看着他手中的纸灯笼,发呆,她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 候修铭道。

      “没什么,这剪纸很是别致,只是想起,剑霜似乎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她道。

      候修铭幽幽的目光,越过墨黑色的江面,抬头,望向空中的那弯明月,若有所思,淡淡道,“那年中秋,我先做了个纸灯笼,盈袖看见了喜欢,就央我给她做一个一模一样的。”

      原来如此……

      灯笼里的烛火随风摇摆,桂花树下的兔子乖巧地蹲着,笑眯眯的。

      “对了,刚才的戏好看吗?” 他忽然开口。

      她的目光从灯笼转移到候修铭的脸上,对上他满是笑意的目光,些许玩笑、些许了然、些许柔情。

      她一愣,脑中电光火石,想起刚才程木兰说的话。心中一震,难道他听到了?不由深深看着他的脸,想确认什么。

      此时,后面一大群人涌到桥上,顿时,吵吵嚷嚷的。

      人群中忽传来一阵惊呼声,从后边跑来一个男人,原是被另一个人追赶。跑在后边的男人重重地撞了候修铭的胳膊。

      候修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身后拽,沉声道,“小心。”

      他浑身紧绷,盯着前方在追赶的俩人,直到他们消失在夜色中,才松开她的胳膊。

      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心中疑惑。他认识?

      候修铭回头,见她面色沉下来,便道,“怎么了?”

      也许是因着剑霜的关系,眼前的人透着莫名的熟悉;可刚才的事,还有那天早上他和周旅长走得那么近,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

      候修铭就势,松开手,脸上闪过一丝晦暗,转瞬即逝,又挂上温和的笑。

      其他三人已经走到桥的另一头,侯静姝正朝他俩招手,让他们快点走。

      又走了一段距离,便到了易家饭铺。饭铺是一栋两层楼的门面房,门楣木板上刻着“易家饭铺”四个大字。走进去,墙上挂了夜宵的菜单。

      里面果然满坐了人,大约都是刚看完戏的人,火热地聊着刚来的剧目,人声鼎沸。

      一行人往里面挤,找到一张八仙桌。坐定,大家点了饺饵、刮凉粉、糖醋藕、甜酒冲蛋、白粒丸,都是些利于晚上消食的小吃。

      “念初兄,不知在哪高就?” 罗濯月边用烫水洗碗筷,边问。

      “高就谈不上,之前在北平上学,学的机械,后来就从军了。日前在南京陆军交辎学校。” 候修铭坐得笔直。

      “念初兄原来是交辎学校的高材生。唉,不才本也有从戎的想法,但奈何家中就我这一根独苗,父母极力反对,只能投身实业,学习电力工程,帮忙发发电。现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国土丧失,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军人守土卫国呀。” 说起时局,罗濯月面色沉重。

      “朝轩兄,严重了。兴科技教育,才能富强国家,侯某现如今乃一介武夫,出点蛮力罢了。远了看,还是要靠你们呀。” 候修铭笑道,摆了摆手。

      “哪里,哪里。” 罗濯月笑道,双手作揖。

      “你们就别互相谦虚了。没看老板娘在招手嘛,赶紧去端菜。” 程木兰指了指饭铺外面。

      人多,店家便将煮好的饭菜依次摆放在门口的木桌上,方便客人自取。

      罗濯月和候修铭立马起身,往外走去。

      “没能从戎,大概是朝轩一生的遗憾。到了潭城后,很久没看到他这么兴奋的样子了。他是真开心。” 程木兰感慨道。

      “其实,刚开始,嗲嗲和姆妈也是反对的。有一天,二哥回家,忽然说要从军。家里不同意,他便偷偷从北平退学去了南京上学,家里知道后,也没办法,只能由着他了。” 侯静姝道。

      看来,也是一个执着的人呀。她那时和家里说要去日本学医,家里人一开始也反对,她做好了偷偷溜走的准备,火车票都买好了。还好,最后嗲嗲想通了,同意了。不然,她大概也会先斩后奏吧。江悟心暗叹。

      “盈袖,过来。” 程木兰忽往前倾,神秘兮兮道。

      侯静姝靠过来,明亮的眼睛眨着,好奇地看着程木兰。

      “你二哥有对象吗?” 程木兰问。

      江悟心正洗着筷子,手一顿,目光扫过去。见程木兰兴致勃勃的样子,知道阻止不了,只得摇头一笑,接着洗筷子。

      “没听他说过。不过,去年,我姆妈和大嫂去南京看他,说是有一个姓谭的小姐。可二哥又说只是普通朋友。” 侯静姝笑道,不明就里。

      闻言,江悟心手一停,将筷子放在鸡公碗上,对得整整齐齐。

      “两位密斯,太太,聊什么呢?” 是罗濯月的笑声。

      罗濯月和候修铭手里各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若干饭菜钵子。将钵子依次摆到桌上,都是些家常菜,酸、甜、香、辣俱全,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江悟心点了碗白粒丸,发现桌上没有香油罐,四处张望,想找香油。

      恰时,一只小巧的香油罐浮现在她眼前。抬头,是候修铭。

      “这白粒丸,得搭香油,才有滋味。” 他笑道,语气沉稳,却透着一丝细微的紧张。

      他靠得近,身上又传来一阵中药味,其中有浓浓的檀香味。

      饭铺里,菜肴飘香、人声嘈杂,他身上的药香显得异常独特。

      见她不接,候修铭又将手里的香油罐朝她送了送。

      她刚想伸手,对面的罗濯月一把接过香油罐,笑着说,“念初,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香油?我刚还在想,怎么这桌缺了香油。”

      候修铭来不及反应,手伸在半空,呆看着罗濯月。

      “哎呦” 罗濯月一坐下,立马大叫一声。他有点委屈地看向程木兰,道,“夫人,你干嘛踩我!”

      程木兰用力使眼色,只叹罗濯月毫无悟性,依旧满脸疑惑。

      程木兰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不断摇头,道,“朝轩呀,你还是去捣鼓你的那些机器吧……”

      罗濯月眼神提溜扫过江悟心和候修铭,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香油,一拍脑门,大笑,“哎呀,念初,你怎么不明说。云路,你不会怪我吧。”

      “老同学,何怪之有,这香油,本来就是要共享的。” 江悟心笑道,无视罗濯月话中有话。

      闻言,罗濯月朝候修铭眨眼,又讨好地看向程木兰,道,“念初,你听,可不能怪我了。是吧,夫人?”

      “你赶紧吃吧。” 程木兰没好气地抢过香油罐,往自己的汤里倒去。

      夫妻俩人接着,你一嘴、我一言,斗得好不热闹。只有侯静姝,不明就里,眨巴着大眼睛,笑看着。

      众人又接着聊到求学旅游时的见闻,还有时局。一聊开了,只觉肆意。不知不觉,已近深夜,饭铺打烊,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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