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私》不呆

93、第十八章（5）

　　约摸10分钟后，苏慎也站了起来，手里提着谢缘留下的帆布袋，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席。尹殊放下金属外壳滚烫的手机，仰起头：“这是要走？菜都开始上了……”
　　苏慎简略地说：“临时有些事。”
　　“不等我哥来再走？”
　　“我电话里和他解释。”
　　眼看苏慎要走下木制台阶，尹殊忍不住坐直了，稍稍抬高了声音：“不会是因为我吧？”他讥笑一声，“那我真了不起啊，难得来一趟，就把场子搞砸了。”
　　苏慎眯起眼：“是挺了不起的，搞砸场子算是小事，得当心别留案底才是最重要的。”
　　尹殊垮下脸来，屏着嘴角，露出那桀骜不驯的挑衅：“你什么意思？”
　　苏慎转身回到桌前，双手“砰”地砸在桌上，随后撑住桌沿，直视对方道：“四年前跟踪有你的份吧？十来天前差点把人捅个对穿的，还是有你的份吧？”
　　尹殊愣了足足有6、7秒，连烤鱼的汤汁沸腾着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最后，他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他居然笑了一下，“四年前就是你吧，跟她屁股后面转悠，没想到四年后……刚才我还真没认出你。”
　　“世界真够小的！”苏慎冷笑一声。
　　在派出所那会儿，谢缘和那浑身上下透着不正经的男人聊过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岔了，仿佛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令他始终耿耿于怀。回头想想，那男人确实称不上全然陌生，是有点面熟掺杂其中的。也是天意使然，他正思来想去毫无头绪，钱立斌就那么巧如获至宝地发来几张照片，一下勾起了他的记忆。
　　那是几张画质远古堪比秦朝出土的偷拍照，随便拉个陌生人来，除了勉强辨认出地点，里面抓拍到的活物是人是鬼，恐怕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好。也只有十分相熟之人，才能勉强把苏慎认出来。
　　钱立斌得瑟的是，时隔多年，他终于认出另一个主角，也就是那个被一众损友视作一大不解之谜的神秘妹子，居然，竟然，就是谢缘。
　　苏慎错愕的是，这几张照片中有一张，除了拍到自己和谢缘外，还拍到了等在路口的一小撮人。按快门的人也是人才，主角全糊，路人倒拍得有鼻子有眼，焦点都聚在他们身上了不说，恰巧赶上路口经过一辆远光灯大开的小货车，更是提供了冬日黄昏里难得的充足光线。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苏慎想起当年群里放照“逼供”，他也注意到了这撮人，并留了个心眼。后来同谢缘一道上下学，他不止一次在路口见过这拨人，出于谨慎，甚至借转角镜拍过数张对比照，确认除了数量有上下，人的确是同一拨。
　　他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谢缘，怕加剧她的恐惧，怕误伤路人，谁知没几日，这些人就再没出现，他渐渐放下了警惕，并怀疑是不是真的误会别人了。再然后，与谢缘的交集戛然而终，与陈宁宁的关系有了转机，他把这些事全抛到了脑后，以至于没第一时间把几件事里的人物长相联系到一起。
　　昔年照片都自动同步到云盘备份，他很是花了些时间翻找，大海捞针般捞出来一看，错不了了，果然是“老熟人”。
　　那个嚼口香糖的男人是，半夜路上试图绑架谢缘和赵欣的高瘦男人是，尹殊也是。
　　所以谢缘“出尔反尔”翻脸尿遁，他不仅不生气，还毫不犹豫地决定奉陪到底。
　　尹殊转着手机，语气感慨万千：“是啊，世界可忒小了。不过话说回来，谢缘这点挺不厚道的，我是我，我哥是我哥，我在我哥的场子上绝对不会造次，同样，谢缘也不应该不给我哥面子。”
　　这时，服务员把新菜端了上来，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飞快在点餐小单上划去已上的菜品后，快步走开。
　　苏慎拿起单子，也不看，又插回了桌旁的方槽里：“面子不面子的，我会给双份，今天可以是谢缘在这里，自然也可以是谢方，谢椭圆，总之谁的事都不耽误——除了你。”
　　尹殊抬手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闷干：“我有什么事，我就老老实实来给堂哥打个杂，压根没想惹事。那，那我就说谢缘不厚道吧，我本人一没强迫她去夜店，二没逼她喝酒对她用强，三没拿刀子扎她，我甚至劝许敬赶紧把她送医院，她就把这一件件都算我头上了？兄弟，我也不容易啊，你以为社会好混啊？她现在毫发无损活蹦乱跳，多少也有我一份功劳在里面，你说对不对？”
　　说着说着，他心里嫉妒心大盛，面前这人，样样强于自己，前途更是光明一片，哭天抢地、视死如归的女孩在这人跟前温顺得不似同一人，而他呢，大学肄业，无业游民，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得倒起劲，一口一个“哥”啊“弟”的，屁用没有，照旧一事无成。是个人都有冲动叛逆的时候，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别人始终在康庄大道上，到他这里，就奔歧途上一去不复返了？
　　“功劳？同伙两个字会写吧？你tm信不信我这就送你进去？”
　　苏慎气得浑身发抖，亏得理智残存，否则一拳揍过去都是轻的，得连鱼带锅扣那傻x头上才解恨。
　　尹殊也怒了：“成啊，你名牌大学生，脑子够用，我就等你把我们一锅端！你别嘴上耍横，你马子还知道拔出刀子放血唬人，你一带把的别连女人都不如！”
　　苏慎在气头上，听到“拔出刀子放血”六个字，像有人往他头顶浇下刚化的冰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直接冲到尹殊面前，一把揪住对方领子，压低声音道：“拔什么刀子？放什么血？”
　　尹殊见状反而消气了，心想这个人不过如此嘛，也就看着有心思有耐劲，说到底，还是个没出过社会的小犊子，远远驾驭不了喜怒哀乐，谱都是依样画葫芦摆的花拳绣腿。他便觉得自己把苏慎看透了，心里顿起轻蔑，装出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朝前努了努嘴：“喏，当事人来了，你问她更直接。”
　　他嘴上见怪不怪，内心其实快好奇疯了，谢缘那伤看上去不轻，怎么才过去没多久，就跟没事人似的了？她这么快就出现在异地，时间上来讲，搞不好连院都没住，不是，小强也没这么皮实吧！还是说根本没看上去伤得那么严重，都这丫头借着声势演出来唬人的？
　　话音半落，谢缘的声音就横插了进来：“苏慎！”同时，她的手伸到苏慎的臂弯间，用力抱住并往外拉，“别跟这种人扯不清，掉价。”
　　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委，但多少感觉得到，冲突可能因她而起，因此当她转过弯刚踏上台阶、冷不丁见到这一幕的时候，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命，他怎么知道了？
　　“你没走啊？”苏慎惊讶极了，任由她把自己的手从尹殊领子上拽下。
　　谢缘拉着他退开数步，尽量与尹殊所在的地方空开距离，几乎快下台阶了：“我真是去洗手间了，你以为我胆小怕事跑了吗？”她发现他挎着自己的帆布袋，不禁笑道，“你也给我打电话确认下嘛。”
　　苏慎登时觉得无比头疼，有种球场上就他卯足了劲上篮、结果队友全把球投对方框里的错觉：“可你去得也太……”他忽然想到什么，脸上一热，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谢缘没注意到他的窘迫，兀自一边从他手里拿过包，一边解释说：“在门口碰到你朋友接人回来，呃，问……聊了两句，也没太久吧。”
　　“有什么话不能进来聊？”
　　“那……那又不是我想聊。”
　　“……尹荣呢？”
　　“对哦，刚还走后面的，怎么没人了？”
　　那厢尹殊陷在沙发里，闷闷地说：“喂，谢缘，你刚说掉价，怎么个掉价法我倒想听听？”
　　谢缘理也不理，苏慎却想起了刚刚的话茬，正犹豫该不该盘根问底，偏巧尹荣等人哈哈笑着走了过来，中断了他的迟疑。谢缘心下直喊幸亏，幸亏苏慎被及时拉开，迟两步而至的尹荣等人才没有目睹到不友好的场面，否则这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任谁来都没法解释清楚。
　　尹荣首先看到的是满桌的菜：“哇哦，上菜效率杠杠的！人都齐了哈，都坐下都坐下，别客气敞开吃！”
　　苏慎重新落座时脸色仍旧有些白，所幸饭店内的照明模拟客栈的氛围，黄澄澄的，烟火气浓郁，轻易就将他的不虞掩去了大半。
　　等冷静下来后，他将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不过半天时间，喜露于表，怒形于色，沉不住气，心绪大起大伏，自诩的成长成熟须臾间荡然无存——这些都算不上难堪，真让他久久不能释怀的是，几个小时前才笃定的“还早”“还差一点”，几个小时后，明明白白被推翻重写成“陷足已深”。
　　陷这一字真是妙，前一秒恍如立足平地，安稳踏实，后一秒就整个人陷落，不知何时，不知因何，越挣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