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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万物无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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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下,仅存的三个人站立在尸堆之上,血流汇聚成河,在他们足下蜿蜒。
今夜无风,吞噬了数座屋子的火在烧尽了一切能燃烧的东西后,便萎靡了下来,原本咄咄逼人的火焰也变得温顺,好像一丛篝火一样。
红艳艳的火光映在夜久大介与工月真纯的脸上,后者正拖着一具又一具被斩去头颅、身上浇上了灯油的活尸,将他们一个个丢进火里。
不像鬼,也绝不是人。身体受到伤害之后,身体并不会像鬼那样开始自我再生;用日轮刀斩下头颅后,也没有像鬼那样身体粉碎、化作飞灰的消失。就像被注入活力的肉块,被植入灵魂的人偶那样,在机体没有被摧毁殆尽之前都会不断的活动。受害者的思想在被人面鼠咬伤的瞬间就被粉碎殆尽,脑部被损坏得一塌糊涂,理论上应该存在的脑与作为智慧生物必然存有的理智都彻底被融化,彻底退化成被食欲支配的行尸走肉。
是这样的贪食、这样的无可救药,即使被斩断肢体,也不觉得疼痛。行尸走肉低吟着,怪异而低沉、仿佛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从他们的喉部传出。倘若被削去双腿,仍蠕动着躯体,继续朝着生人的方向爬行;哪怕被撕去下颚,也依旧用残存的上颚试图啃食生人的血肉。
如此的丑态,让人难以想象这些比野兽更加低下的存在,曾几何时也与自己是同类。
*
对人型、对被定性为是同类的其他个体挥刀,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向同类挥刀时,作为群居动物的本能、作为“人”的内心,总会为了逃避“屠戮了同胞”这件事所可能带来的罪恶感、为了保证自身的精神不会因此而崩坏,而为自己寻找自我欺骗的理由——将正确的认知涂抹掉、在原本同类的标签之上写下新的定性、将异类与危害的标签钉上去。
人们总是刻意去忽视,对无意识中欺骗自己、将自己的所行所为正当化的行为故作不在意。人们总是这样,。因此,才像一垛干枯、易燃的干草垛,一颗火星就能轻易点燃;因此,才像风中的野草,只消一阵风吹,就能左右倒向;就像蔓延的山火,随着风的指引,灼烧路上的一切,无问善恶;只要一声怂恿,就会有第一个丢出石块的人、与狂热而无序的追随者们涌现。
是啊,谁不喜欢当英雄呢?
是啊,谁会喜欢思考呢?
抛却一切就好了,把理智融化进狂热里就好了,随波逐流就好了,只需要跟随人群狂呼就好了,化作狂乱的兽就好了……
不要去思考,不要去回想,不要去判断。
跟随其他人的脚步,只要这么做就可以了。
抛弃掉属于独立思考的尊严,扼杀掉可能与群体认知相左的想法;彻头彻尾的融入,在狂潮中随波逐流;在群体疾呼时,大声附和即可,不要去想对错,不要去想是否与自己真实的想法一致。
明知道这样会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却依旧心甘情愿。
可是,谁不爱这样呢?
*
真纯看着在火里逐渐蜷曲、变得焦黑的尸块,心中没有漾起一点波澜。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只有稍微松了一口气的如释重负。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天要亮了。
“天要亮了。”初这么说着,提醒林檎应该回到不会被阳光照耀的暗处去。
“……没关系。”少年凝视着自己变得苍白的皮肤,“真的没关系了,已经……已经足够了。”
“先生,我从来不知道不能行走在阳光下,会是怎样的心情;也不明白肌肤被太阳灼伤会带来怎样的痛苦。”他就这样打量着自己变得尖锐的指甲,触摸即将暴露在阳光下的惨白皮肤。
“要去雨夜的墓前,和他道别吗?”夜久大介曾发现雨夜响有一座衣冠冢,他们三人都猜测那是响的母亲——纪子为他立的。
“不用了,我呆在这里就行了。”林檎笑了笑,对望月摇摇头。
在离开响的那一天起,林檎悠就没有再笑过了。现在的他,反而轻松的笑起来了,是那么轻松,就像执念全了的濒死之人那样。
濒死之人阖上双目,他也跨出了那一步,走到阳光里去。
林檎的躯体燃烧着,就像一束火炬。
被日光灼痛是怎样的痛苦,无法行走于光明这种、始终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最终众叛亲离的、独身一人凄凉的死去、曝尸于荒野。
「这不应该是你的结局,响。」
曾经被刻意忽视的声音如今占据了主导,无法压抑的负罪感让他踏出了那一步。
「那样的结局,应该属于我。」
“——”
林檎只是站在阳光下,就像响第一次尝试沐浴阳光那样,踏出屋檐的遮蔽、站在升起的太阳之下。没有往日温暖,只有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他身上起火,身躯被泼了油、又放在火中炙烤一样。可林檎悠还是一动不动,站立在阳光下,仰望着晴朗无雨的天空。
真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这样的天气,和响逝去的那天,一模一样。
「如果哪一天,我的病好了,就带我一起去溪水去耍吧。」
「我听妈妈说,夏天的溪流在太阳光下泛着闪亮亮的光、水却依旧凉凉的,据说清澈的溪水里还有小鱼小虾呢。」
「阿悠,阳光下的小溪是怎么样的?」
「溪水真的像妈妈说得那样,清澈又凉爽么?」
在炫目的阳光下,在意识恍惚的最后,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还有那个人的声音与曾经说过的话也再一次的在耳边回响。那个人,像蝶那样,像花那样。
果然,真的还是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望月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被自己的心逼上绝路的人走向死亡。在她看来,有时候死亡并不是逃避,活下去也未必是真正的面对。
“林檎之所以选择死,只是为了看到雨夜所看到的风景,竭力的靠近他的视角,试图从他的角度去感受这个世界。”望月到底是说给谁听的,那个沉眠在梦中、窥视着她生活轨迹的人自然知道。“林檎对于雨夜的情谊在于,如果无法拯救他,便为他而死。那么,你和我呢?”
望月初也好,继国市也罢,都怀有着与自己目标共死的觉悟,早在离开这一世的家的那天起,就已经决意踏上了不归的破灭之路。
只是,并不是为了她的“那个人”去死,而是为了给过去的自己、给自己的子女所承担的牺牲一个交代,为绵延不断的思念与痛苦划上句号。
是时候应该斩断了,因缘也好,爱或者恨意也好,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在时间的流逝下,爱人的面庞早已模糊不清,记忆变得千疮百孔,昔日的情谊早就在时间的作用下面目全非。
爱意与杀意是相连的,正因为爱那个人,才会发自内心的想要杀死那个人,将天上的月亮射落。
*
风吹过,将林檎所化的那一捧灰烬吹散,他终于从自责与罪恶感中解脱出来,化作自由的山风。
“呜哇,你们这儿可搞得真过分。”望月越是向村子人口集中的地方走去,腥臭的血腥气就越发浓郁。
“谁知道这次的处刑对象会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家伙啦,居然制造了混乱就跑。”夜久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甩给她一截木柴,“你这家伙也是,居然划水划一晚上,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和小真纯的刀都变得这——么惨不忍睹了。”
日光下,被夜久大介亮出的日轮刀的刀刃上竟残留这某种的油脂。结合周围如同地狱一般的尸山血海,望月初用脚趾都能想出覆盖在本应该斩杀鬼的刀刃上的那层油脂究竟是什么了。
“哈哈,可笑吧,立志于杀尽天下鬼的鬼杀队,居然把刀对向了自己的同类。”他终于站起身,开始拿出自己不知道从哪户人家那里顺出来的灯油,开始撒了起来。“快过来帮忙,这里的家畜、植被、土壤也好和水源,都说不定被那样的毒污染了也说不定。居民变成了非人非鬼的怪东西,你看这株植被——散发着这样奇怪的荧光、在无风的天气中兀自摇摆着枝条。”
“开玩笑的吧,就连日光都不起作用么……”望月初死死地盯着那株摇晃着枝丫、散发着怪异荧光的树苗。
“紫藤花毒的原液也试过了,作用还没有点火来得大。我个人猜测是这种毒素可以被认为是鬼血的突变版。即使是无尽的复写,也会有出错的一天,就更不要提鬼血这种不稳定的东西了。会出现不能再生、不会死亡、没有智力、亦无特别能力,除了能行走于阳光之下以外就一无是处的肉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夜久有些颓丧,“今天可有得折腾了,恐怕山上可是那家伙的老巢,肯定也是一塌糊涂。烧完这里,恐怕还需要放火将后头一整座山烧一遍不可。”
“你们两个倒是聊得畅快,快过来搭把手啊!”真纯忙碌了一个上午,原本白白净净的脸因为活尸不完全燃烧而引起的浓烟被熏黑了,身上也弥散着浓郁得让人情不自禁掩鼻的恶臭。
“可得谢谢今天是个无风的大晴天,要不然因为喷洒污血而被污染的土质中的毒素会随着雨水渗入地下河也说不定。这里的地下河会与哪里的河流汇合、将携带的毒素带往何方,日本全境内又将会有多少地区会因此被污染、多少人会因此被毒害、有多少人会变成这样的活尸,就很难预测了。”夜久叹了一口气,应着工月的喊声,加入了搬运、焚烧活尸的行列中。
“如果我老了,兜兜转转又住到了青森来,我绝不生饮这里的一口水。”他望着村外流淌的溪流,喃喃自语道。旋即,他又笑了起来。“哈哈,算了,能活到那一天再说吧。”
*
大约忙碌到了下午时分,三个人终于做好了将一整座村子付之一炬的准备工作。他们为木质的房屋淋上油与酒,将油灯甩入堆满干草与柴火的屋中。
仅存的三个人看着火苗蹿起来,变成吞噬整个村子的熊熊烈火。在焰光的映照下,他们走进村后的山林中,今日夕阳滑落的逢魔时分,就是一绝死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