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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前传)百年修 之四 ...


  •   之四 今夜明月斜照处

      夜近三更,人间落雪无声。

      山巅上,穹隆下,剑子一人独立。一袭白色道袍,三千雪色发丝,融于月色落雪之间,如静燃的一缕烟尘,形影相叠相望,浩渺之中又见高逸。他左腕斜搭着一柄拂尘,右手负于身后,声色不动,只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弄着古尘垂下来的朱红剑穗。

      月皎风清星斗稀,寒风起,惊鸟无所依。
      此时却忽闻钟声阵阵,似远还近,不知从何处传来,听于耳,沉于心,竟有说不出的清幽绝俗的意味,教人无端便恍惚了神思。

      剑子侧耳细细地听,半晌悠悠一声长叹——
      静灵晚钟,果然不负虚名。

      北疆静灵山,绵延百里,壁立千仞。中有一峰名为知寒,因山势极为险峻,人烟甚是稀少。山腰处却隐着一座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的古刹,香火单薄,僧人寥落。唯寺内所筑铜钟一座,每遇冬夜寒风,钟声便应风阵阵而鸣,其声高远,寂夜闻之,甚是怆凉动人。

      这样的钟声,天宫哪得几回闻。剑子微微摇头,只可惜——

      沉沉钟声里,隐隐约约的,自山脚而上,忽现出一股股乌色的瘴气来,肆虐了月光,泼泼撩撩地不断山顶上涌动、盘踞——

      剑子默不作声,只唇角微微扬起:午夜鸣寒钟,知寒峰知寒峰,却是高处不胜寒啊。
      他双目微阖,眉宇间隐见悠远之意。

      朔风凄寒吹银沙,那雪下得愈发大了。

      下一瞬,却见山间瘴气骤然暴涨,戾气邪影腾出异样妖氛,得了号令一般,呼啦一下竟成了煌煌大军,尽皆向山上那白衣道人围拢进逼而来。

      身前是群魔乱舞,身后是山崖峭壁,仅存立足之地的白衣道者,似是不怒不嗔,无惊无惧,身不移影不乱,岿然镇定得宛若千年磐石。
      待到邪魔冲到尺寸之间,他方陡然开眼,拂尘向前,掌气轻轻一送,于半空划出一道清圣利气,直劈那妖魔面门。

      这一招干净又利索,那迎头而来的妖魔一声凄惶惨叫,已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那群魔初见这白衣道人风仪清雅,又觊觎着他百年的道行,原以为可轻取得胜,哪料到他一招一式这般尖锐悍勇。不过一掌之力,已使群魔忌惮,虽仍虎视眈眈半围着,倒也不敢妄动,直把这白衣道人当成了眼中的芒刺,扬着利爪獠牙,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剑子拂尘扫上肩,端出一副好整以暇的静候姿态,他如今已是群魔的众矢之的,偏偏还没有半分危险当事人的自觉,不温不火的,慢悠悠地挑衅着妖魔的耐性。

      果然有不怕死的冲上来,一个,两个,三个,一群,黑气扰扰杀气腾腾,赤红了眼,似要与这道人拼个玉石俱焚。

      剑子暗叹口气,这样没个尽头,也是麻烦一桩啊。
      他略侧过头,左手捋着拂尘,右手顺着剑穗缓缓攀上去,眉间轻锁,神情尚带着一分犹疑——
      只一刹那,拂尘绕剑,古尘已出鞘。

      这一招唤作剑尘不染,剑气顺着剑身沛然而生,冷光冽冽,轻巧又霸气,如若浮云掠影,剑气不留痕,直取了妖魔的咽喉要害。
      一剑之下,震得山石翻滚,雪舞漫天,管教那剑下亡魂灰飞烟灭难入轮回。如此威慑,直逼得妖氛尽皆散去。

      妖患即平,剑子手腕微动,古尘寒光收归剑鞘——
      降千妖伏万魔这样的事情,听起来总是堂皇无比,做多了却也觉得倦怠。他抖抖胳膊,古尘斜斜垂地,再抬眼时,唯见山间月色清明,覆着那绵延不尽的皑皑雪原,和着古刹钟声,似巍巍高山,又似汤汤流水,流转了一天一地,好一个冰雪人间。

      剑子凝止一般静立在雪地里,雪花落了满肩亦不挥手拂去。良久仰面一声轻叹——
      “……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

      话音即落,只闻身后一阵朗朗大笑,一声酽酽儒音带着戏谑笑意,融尽了漫天飞雪——
      “吾原以为道士除妖不过是画符念咒,不想却是这般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说话这样矫饰的,除了那闲得发慌的贵人,还有哪一个。
      剑子认命一般,缓缓回过头,让那抹紫色的身影一点点地填满了自己的视线。

      龙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是那华彩熠熠、唯恐不被注目的模样。他脚下是厚厚的积雪,紫发上也覆了一层浅浅的白,衬着身后的夜空幽蓝深沉,横跨着一条银河。
      龙宿唇角含着笑,鎏金色的眼睛望着他,深深远远,好像执拗地要望到他心里去。

      一笑望穿一千年,几回知君到人间。

      剑子眨眨眼,一时只觉这人的性子真真奇妙,天宫美苑不好好呆着,偏要没声没息地跑到下界观摩除妖,无聊到如此境界足叫人瞠目。又见他这样寒冷的天,珠扇还握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扇弄着,心里又不免好笑。
      他微微一欠身,敌不动我动,只道:“龙神大人真是好兴致啊。”

      “汝不来,吾便往,只是教剑子明白吾对汝之真心。”那紫衣人也不以为意,只把肉麻当有趣,多亲近的话也说得顺畅无比,又道:“剑子,吾名疏楼龙宿。”
      这样实名相告,分明是嫌“龙神大人”叫得不得心了。

      剑子略为一愣,片刻领悟过来,倒不疑迟,平心静气地唤他一声:“龙宿。”
      叫一声名字又不会死,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人听在耳里,似是大为受用的模样,眼色一转,一笑嫣然——
      “吾心如明月,不知剑子之心如何?”

      你给个台阶让他下,谁知他顺着竹竿往上爬。

      剑子几乎有些无奈了,和龙宿周旋,简直比降妖除魔还要累啊。
      见面不过三次,就要剖出心肝来给你看吗。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拂尘轻摆,只沉声道:“剑子待友,自当一片赤诚。”

      这话却是不差——剑子为人爽朗,朋友从来不嫌多,只是那么多朋友,再没哪一个像龙宿一样,这样言笑晏晏着,却偏让人觉得气势凌然又狂傲,永远有着胜券在握的底气。
      他直觉龙宿身上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都想叫自己一一明白,若明白了还是不够,还需一一给个回应——精明得不吃一点亏。
      剑子想,世事无端,哪能总是让你合心合意呢。

      他这般思忖着,却不知看在龙宿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人说观眼能知心,龙宿却只觉得这白衣道人的眼中云水浩淼,看不到边岸,尘世万物车水马龙落在他眼里,俱是流光飞舞,一路流闪有言笑,又一路流闪着黯然灭去,什么也留不住,泯然尘埃里。
      这样的眼睛,看久了总叫龙宿心生惊慌。只怕自己也不过是一处转瞬的风景。

      他随心所动降下天宫,悄无声息地隐在雪原里,看那白衣的道人一夫当关地斗着妖魔,一柄古尘横扫掉千军万马,却依然袖风不动,气定神闲。那时方惊觉出来,剑子这个人,似乎在任何的跌宕流转里都可以如履平地。
      只是愈是如此,愈是想一步步地试探着,紧逼着,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也不怕若找不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再进一步便是万丈的深渊。

      他这厢里百转千回,紫扇方掩了半张容颜,又听剑子轻咳一声:“龙宿,妖魔即除,你我何不就此回转天宫?”
      龙宿微微一笑,紫扇平举,看着雪花柔柔地在扇面上凝成一层淡薄的白纱:“剑子,如此飞雪如此月,何不与吾共赏之?”

      脚底一打滑,剑子一口苦水又慢慢咽回肚子里。

      那边龙宿却是浑然不觉,当真是一副观雪赏月的悠然姿态。半晌,忽问道:“剑子,这钟声何来?”
      那静灵钟声于风中断断续续,悠长得恍若一梦。
      剑子侧过脸:“这山下有座古刹,名为知寒寺,寺中铜钟一座,冬夜遇风便有共鸣。”
      “哦?”龙宿一扬眉,似是极有兴趣的样子,“吾从未去过人间的庙宇,倒颇想前去求一签算一卦。”
      剑子没好气:“夜已深沉,怎好去打扰那一众僧侣。”

      “如此便罢,”龙宿极为惋惜地叹口气,俄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着剑子——
      “剑子,汝不是道士吗?”
      ……所谓道士,测字算卦阴阳学,不该是样样俱全的吗?

      剑子抖抖拂尘:“龙宿,你当真信这个吗?”
      “剑子不妨为吾观一观面相。”

      剑子果真听话,抬起眼皮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的脸,煞有介事的观眼观鼻观口,什么都看遍了,方肃容道:“施主,你身在九天,心在红尘,恋恋不舍,怕是难生慧根啊。”

      龙宿一怔,一晃神的工夫,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很久很久以后,剑子回想起这极为纷乱的山中雪夜,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龙宿那毫不顾忌的朗声大笑,那笑声回荡在寂寂群山之中,扑啦啦惊起了飞鸟,柔和了月光,他听在耳里,似乎觉得天气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那个夜晚将近的时候,他问龙宿,你为何定要我陪你在这深山里吹冷风呢?

      “剑子。”那个时候,那人抵着他的肩,气息浮在他鬓发边,声音低沉又暧昧,还带着一点点的暗哑——
      “……吾要汝百年后,也记得这新月如钩,长夜如年。”

      记得了,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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