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 此心到处悠然》拾月初酒

18、（前传）百年修 之三

　　之三 我有迷魂招不得

　　龙宿活了上百年，这一瞬当真只觉得世事奇妙因缘难测。
　　原以为那偷挖竹笋的白衣老道，不过是哪里的散仙清客，谁知他整顿衣裳起敛容，摇身一变，竟成了道尊门下的高徒、天帝宴上的“红人”——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那位人人交口称赞剑道无双、胸怀磊落、高风亮节的剑子星君，原来……竟是他吗。
　　由此可见，天界的传言十有八九是信不得的。

　　龙宿紫珠扇握在手中，轻轻一旋，掩住半张似喜非喜的容颜。只一双金眸灼灼，七分笑意三分打量，愈发的含义不明。
　　一旁有神仙恭恭敬敬地俯首为礼，欲引龙神大人上首落座，一抬头，却见那抹紫色身影已自顾自掠往道尊座前。

　　该来的，到底躲不掉。
　　剑子岂是一般浑噩痴傻之人，他甫归天庭，一时误闯紫竹林，却撞上那一身珠光宝气闪花眼球的紫衣人——当是时，便猜到这或是那竹林主人，原指望三言两语插科打诨过去也就罢了，没成想这移动的珠宝匣竟是天庭那个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龙族龙首——

　　呜呼哀哉。流年不利矣。

　　剑子一口气悠悠尚在胸中回转，那紫衣龙神已立在眼前，下巴微抬，阴影下削得脸颊越发尖俏，上下浑然俱是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
　　“剑子仙迹？”
　　那儒音腔调架子十足，尾音略微上扬，听在耳里浓稠如酒。眈眈相视之间，眼里的流光逼在人前，半分不得退闪。

　　剑子拂尘前后轻拂，方寸不乱，敛眉笑一笑，和气又正经——
　　“正是贫道。”

　　他面上含笑，心内却兜兜转转，暗道神仙难道是越高端越小气吗，不过挖了他几棵竹笋，便这般气势汹汹前来问罪……却又不曾想若是这个道理成立，反推过来，自己岂不是当之无愧的天界第一高人。
　　由此可见，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遇上自己的短处，多半也是看不清的。

　　龙宿不识读心术，只觉得眼前这老道浅浅一颔首，那幽深瞳仁里，水木明瑟，一眼望不到底。他心知剑子道行颇深，哪里会如面上恭顺。当下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又凑得更近些，语出款款——
　　“吾与汝，当真缘分不浅。”

　　咳咳。剑子一块苹果含在口中，欲吞不下，欲吐不出，如鲠在喉。
　　缘分这样的话甚是可亲可近，只是从那无上尊贵的龙神口中听来，叵测得几乎让人觉得寒战。

　　剑子抬起袖子擦擦额，果然，龙神大人法力无边，岂是虚言。
　　然那天界人人称道的道尊高徒，面皮最是诚恳坦荡，只是底下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岂是一盏省油的灯。

　　“剑子星君，”略一恍神，那位龙神大人已欠身附耳过来，声音压得低柔，吐纳可闻：“明日午时，吾在宫灯帏等汝。”
　　剑子下意识偏过脸，眨眨眼，颇似迷茫：“……宫灯帏，在哪里？”

　　“吾以为汝知……”龙宿似有所悟，儒腔华美，谑弄含笑：“……便是，汝今日所去的竹林之后。”

　　呃……果然是记恨我偷他笋子的事……

　　剑子煞有介事地一回转，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面上笑容却是变也不变：“承蒙龙神大人盛情，只是剑子还有要务在身，只怕明日已不在天庭……”
　　“无妨，明日不成，相会总归有期。”
　　“这嘛……”拂尘轻扫：“人间魔物为患，只怕此去经年，不敢劳烦龙神大人费心相等。”

　　笑话，打不过还躲不过吗。

　　“哦，”那龙神大人宫扇一横，温言恳切：“剑子，虚席待君子是何等风雅之事，龙宿岂会厌倦。怕只怕他日剑子汝事多繁杂，忘却今日之约，岂不辜负了吾拳拳一腔诚意……”

　　分明不过初识，却把星君二字都省却，这样直呼名姓，言辞暧昧，剑子暗自皱眉，想底下那帮不知根底的神仙们听在耳里，不知又该丛生了何等八卦心思。
　　这样下去只怕没完没了。
　　也罢也罢，挥一挥衣袖，好整以暇一躬身：“他日剑子定当拜会。”

　　龙宿微微笑，再不多说，只是那意味深长的模样，愈发显得高深莫测。剑子只觉得这个笑容颇有些怯人，好似翻过无数个筋斗，依然手心在握的架势。他暗叹口气，好在于己而言，空口许诺一事，从来不觉得有甚为难。想来龙宿这人虽然性子古怪，总不至叫人立字为凭——

　　至于他日何日，未可期也。

　　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实我虚的一番太极。他龙神大人不嫌无聊，剑子又何须多虑。

　　只是想那往日里，天帝的宴会于剑子的意义，不过是可以混吃混喝的一场热闹。而这一番，却多承那位位高权重不管事的龙神大人“青睐”，形形色色的目光收获颇丰，便是自家那位“童心未泯”的师尊，宴席方罢之时，也拉着他的袖子，殷殷切切——
　　“我徒，你当真与那……”

　　剑子脚底踩风，唯恐听见那后半句，仓皇而去。
　　他不过是天界逍遥自在一小仙，实在不愿搅入那纷繁是非里。

　　至于那位龙神大人所思所想究竟在何，亦只得见招拆招，走着瞧了。

　　风不起，鸟未鸣，夜已阑珊。龙神寝宫里，却是宫灯璀璨昙花正盛。
　　华盖罩顶珍珠帘幔的花梨床上，龙宿正在辗转反侧。

　　为伊人夜不能寐，这样的事谈不上有多绮丽，龙宿只觉得剑子这个人很有意思，心在桃园外，兀自笑春风。面上神情总是安然又沉静，只是一双眸子如若深潭，教人忍不住好奇着想投石试探，欲惊起那里的一圈涟漪，又怕丢下了石子，那厢偏偏凝止不动，温温缓缓，却再不给你半点回音。

　　白日里见他一身雪衣，站在青翠欲滴的竹林之中，周身光影明灭，染得他轮廓都迷蒙不清，仿佛是稍纵即逝的幻影，眨眼间便会杳杳不见，让人只感浮生若梦。他远远观望着，却是连伸手触碰的勇气都在刹那湮灭。

　　这有生以来头一遭的纠结，之于龙宿，非喜非惊，只有隐约悸动在无声地蜿蜒。
　　蜿蜒着，缱绻着，萦于心怀，挥之不去，教人不得安眠。

　　既睡不着，便索性起身踱到后园去赏昙。

　　那昙花开得极浓烈，朵朵相簇，一蓬蓬的雪白，清香浮移，若断若续如撩弦，月圆花满，将寂寂暗夜幻化成了良辰美景。
　　龙宿花前执扇而立，鎏金色的眼睛隐在昙华灯影里，流光幽幽，明晰却不透亮，仿佛未出鞘的妖刀一般，熠熠的都是莫测难辨。

　　隔一日清晨，仙凤上前问安，见龙神大人入定一般倚在窗前。正欲退下，忽听他淡淡道：“凤儿，吾或去人间走一遭，族中闲事暂搁便可。”
　　人间？红衣的女子怔忡半晌，方要应承答命，又听上首人含笑道：“凤儿，许久未曾问汝功课，可还记得那《诗经》里的《子衿》篇？”
　　“记得。”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之后是什么？”
　　分明是稚童时便琅琅诵读的诗篇，今又提起，却不知龙神大人所指为何。仙凤虽好奇，却也老老实实吟诵出声——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吾不往，子宁不来？”

　　“纵吾不往，子宁不来？”龙宿掩扇一晒，眉宇间似笑非笑，良久兀然开口，自语一般：“……纵他不往，吾宁不来？”
　　这一声虽是轻言轻语，却豁然得字字霸道。

　　龙族的龙首，哪里会有丝毫的犹疑。

　　那一夜的昙花开到下半场怎么收的，似乎不记得了，惟见枝叶横斜月色缭乱，凋谢了的昙花一颗颗低垂着脑袋，好像贪欢一晌泄了力，细白花瓣委顿于地，静谧无声又余韵不尽。

　　放不下的，便握紧不放了。

作者有话说

　　龙宿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