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起松声》鹿栖野

5、妖僧

　　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行走之间单手负背，身披百衲衣，衣袂掠地而纤尘不染，颈挂紫檀珠，珠玉碰撞而寂静无声。不以化缘为渡，却以杀生为乐，行踪不定，喜怒无常，人见躲避，婴闻夜啼，法号玄羿，人称－－妖僧。

　　一

　　秦淮河畔，明月高悬，寒水之上画舫游弋，岸边高楼拔地而起，丝竹管弦声簇拥着如织游人，也簇拥着从红楼里渗透出来的袅袅媚香。

　　那幽香丝丝缕缕，绵延不绝，在夜色的掩映下穿过窗棂，越过瓦角，一路萦绕回转，勾了过路书生的心，柔了江湖侠客的魂。

　　熙攘的长街上，有一人身披斗篷，逆着人流，步履缓慢而又稳重地朝街心走来。

　　有人散尽家财博美人一笑，有人酒入豪肠揽娇娇入怀，他冷眼看着这秦淮夜色，不悲不喜，不声不息。

　　行至红楼门前，他倏然停下了脚步。

　　“这位官人，夜深了，可要进来歇歇？”红楼上凭栏的女子压着细嗓，风情万种地向楼下人邀约。

　　见来人不为所动，她便舒展水袖，霎时暗香四浮，那香味好似无常的勾魂锁，直挠得人欲罢不能。

　　那人却脱下斗篷的帽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双眼。

　　“原来是个和尚，呵呵……”女子掩面轻笑，“小师父渴不渴呀，奴家为你沏杯茶如何？”

　　话音刚落，上一秒还在楼下站着的和尚突然闪现在她身边，她来不及惊呼，便被他抬手锁上了咽喉！

　　指节分明，力道强势。一切不过眨眼间，她甚至发不出“呜呜”声，喉骨即将碎裂，她挣扎着想要移开他的手，脚下却慢慢悬空，尔后，浑身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是……是妖僧！玄羿！快跑啊！”

　　混乱中，她听见妈妈惊慌地喊着阿兰，听见人们害怕地奔逃呼喊，也听见丝竹乱了节奏，听见秦淮舍了红楼。

　　眼前的和尚，耳边的喧嚣，一点一点，都在离她越来越远。

　　玄羿冷哼一声，随手将气绝的女子扔到一旁，看着方才还繁华热闹的长街瞬间成了破败萧索之地，低垂的眼神只有轻蔑。

　　他用一条人命，破了这方纸醉金迷。

　　二

　　“妖僧玄羿，又是他！”

　　身为秦淮捕快之首的姜吟理清昨晚的命案后，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罪犯妖僧身负十几个命案，却逍遥法外半载有余，如今依旧没有落网，要想拿下他，还真不是一般的棘手。

　　这一屋子躺着的死尸里，有王侯贵胄，千金小姐，也有落魄秀才，乡野村夫。有的家财万贯，有的一贫如洗，有的名满江湖，有的渺如尘埃。这些人之间，没有丝毫联系。

　　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皆被锁喉而死。

　　“姜捕头，有一猎户声称，城郊十里竹林，有妖僧的踪迹。”一个捕快慌忙闯进屋来禀报。

　　姜吟听罢，立刻转身跳出门外：“追！”

　　一行人快马加鞭，至竹林时，刚好日色褪尽。

　　她记得竹林里有一户隐居的老人，曾是秦淮一带叱咤风云的捕快头头，人称秦老。城郊竹林不是什么繁华之地，鲜少有人来往，那杀人不眨眼的妖僧却突然出现在这里，莫不是……

　　糟糕！秦老！

　　果不其然，姜吟赶到那处茅草居的时候，刚巧看到玄羿正掐着老人的脖子，将人吊在半空，苍白的指节之间冒着黑气，老人面色涨红，表情扭曲得可怖。

　　“秦老！”姜吟怒极，二话不说带领手下成合围之势，“列阵！”

　　阵法中心的玄羿只是微微侧眸看了一眼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女捕头，神色不见一丝波动。

　　“不自量力。”

　　他轻轻抬起一只脚，脚掌落地的瞬间，罡风过境，横扫众人，瞬间便破了这杀意十足的法阵。

　　五个手下被震出老远，撞上竹子后重重落地，唯姜吟后退数步，吐出一口瘀血，堪堪稳住。

　　击退了六人，手中的老人也没了生息，玄羿随手将人丢到姜吟跟前，云淡风轻地理了理衣袍，转身离开。

　　“秦老……站住！你这个恶魔！”姜吟迅速拔出长剑，直逼玄羿的后颈。

　　寒光闪现，利刃破空，玄羿闻声停住脚步，移步换影之隙避开了姜吟的突袭，尔后，在渐沉的暮色里，与姜吟过起了招。

　　姜吟攻势凶猛，不多时便体力不支，而玄羿始终只守不攻，游刃有余。

　　待到女子力竭跪地，玄羿收住步法，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跟前。

　　“你杀不了我。”

　　言毕，一尘不染的衣袂飘拂，伴着微微晃动的紫檀珠，消失在姜吟视野，融入进无边夜色。

　　三

　　府衙里，姜吟安置好秦老尸身，回到房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脑海里浮现玄羿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眸海深沉，里面没有半点悲悯。

　　他不以出家人自称，却有着出家人的装束；他修习佛法，却不修慈悲；他杀人不眨眼，可她今天多次冒犯，他最后却一走了之。

　　疑问如同潮水翻涌，姜吟抱头，思绪万千。

　　之前只是接触被他掐死后的尸首，今日目击他杀人的过程，才知他的道行竟高深到如斯地步。

　　姜吟总觉得，这些连环杀人案，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死者身上找不出什么问题，要想揭开迷雾查出真相，只能通过玄羿。

　　找吧！就算是天涯海角，她也要跟这个妖僧死磕到底！

　　翌日，姜吟带着一众手下照例巡街，有一人披着玄色斗篷，行踪颇为神秘，光天化日之下却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姜吟心下生疑，悄悄跟了上去。

　　神秘人避开人流，转身进入人烟稀少的小巷。

　　行至前方高墙无路，他立定，单手负背，气稳如钟：“出来吧。”

　　这个声音，姜吟虽只听过一次，但她毕生都不会忘记。

　　她拦住冲动的手下，自己一个人站了出去。

　　“妖僧玄羿。”想不到这么快就再次见面，姜吟拔出长剑，时刻保持着戒备状态。

　　玄羿脱下帽子转身，目光直击姜吟，仅仅是一个眼神散发的气势，姜吟便觉得自己脊背发凉。

　　他的功力深得恐怖，若是硬碰硬，自己绝无胜算的可能，但令姜吟庆幸的是，他像深渊一样的眼神里，没有杀意。

　　“身为捕快，查案竟如此大意。”玄羿慢慢靠近姜吟，见她后退，又止住了脚步，“仵作验尸，一次可成定局？”

　　“什么意思？”姜吟问。

　　玄羿似是冷哼了一声，嘴角带着极浅的笑，又像是一种不屑。他重新抬起脚步，步履缓慢地与姜吟擦肩而过。

　　“你有能力，但目光不应囿于井底。今夜子时，城西乱葬岗，不见不散。”

　　四

　　玄羿的话像是提点，姜吟顾不得多想，当下冲回府衙拉来仵作，命他给验过的尸身重新又验了一遍。

　　仵作战战兢兢地验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大人，除了秦老的尸身是昨日晚死去的，其他的，多数死亡时间在三年以上，但不知是何种原因，导致肉身不腐。”

　　听罢结果，姜吟惊了。

　　也就是说，这些人中，大部分三年前就死了？

　　“前天晚上刚遇害的阿兰，也是死在三年前？”姜吟问。

　　“回大人，是的。”

　　姜吟的心猛的一揪，稳住心神后，挥挥手遣退了仵作。

　　今夜子时之约，看来她非去不可了。

　　担心会有什么不测，夜半时，姜吟并未让几个手下跟着，只身一人前往城西荒野。

　　月黑风高，密林深处寒气穿骨，头顶鸦啼似血，耳畔阴风猎猎。

　　姜吟壮着胆子穿过密林，出来后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前面不远处就是乱葬岗，入眼一片漆黑，姜吟正疑惑那妖僧是不是诓她，前方一箭之地突然亮起了一簇火苗。

　　火苗不大，一手可托，若不是那火苗照出了玄羿脖子上的紫檀珠，姜吟差点以为那是鬼火。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连风声也变得诡异起来，一声远一声近，像是含冤厉鬼的哀嚎。

　　她快步来到玄羿身边，在离他三步远处站定。离近了姜吟才发现，那火苗竟然真的是掌心焰。

　　妖僧不愧为妖僧。

　　“不错，还算守时。”玄羿的语气一如既往，不冷不热。

　　姜吟闻声握上了剑柄：“你叫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玄羿没有回答，一手拖着火焰不动，一手从身后拿出一颗浑圆的紫檀珠。

　　他将佛珠置于焰火之上，霎时金光大盛，姜吟下意识用袖子挡住眼睛，待到光芒弱了下去，她才看清，也才发觉，面前的景象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偌大的乱葬岗被明亮的金光笼罩住，一方逼仄天地被扣合得密不透风，而在这穹盖之下，她清楚地看到那些从乱坟里爬出来的残肢断骨仿佛瞬间受了什么刺激，惊慌惶恐地缩了回去，尔后再也没有动静。

　　耳畔凄厉的风声也逐渐弱了下去，整个过程持续了有半柱香，姜吟惊出一身冷汗。

　　乱葬岗有如此异象，那之前那些被玄羿杀死的人，莫非尽是些夺舍上身的魑魅魍魉？

　　那被夺舍的人哪里去了？被吞噬了？

　　“这乱葬岗的孽障死前大多心有不甘，怨气太重，能逃脱这方禁锢的多是有些道行的小魔小鬼，夜间游弋城中，专挑濒死之人夺舍，借尸还魂。”

　　玄羿收了金光罩，慢慢捻动着紫檀珠，继续道：“夺舍后依靠不时吸取活人精气，来维持这口本就微弱的阳息，行此诡法，可致尸身不腐。伏法十二个时辰后，方可鉴出真正亡故之源。红楼女是，城郊秦老亦是。”

　　姜吟看着玄羿手中的幽幽焰火，想起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半信半疑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信不信由你。”

　　乱葬岗封印契机已至，该做的事他也已经尽数了结，从今以后，这秦淮不夜城的旦夕祸福，与他再无半点干系。

　　五

　　“姜捕头，查清了，红楼女阿兰，三年前因心仪书生高中之后弃她于不顾，饮鸩酒而终；秦老是一年前在茅草居暴病而亡；除此之外的其他人，死因各不相同。属下已整合做成卷宗，您请过目。”一捕快边说边把卷宗呈上。

　　姜吟翻看着卷宗，这上面详细记载了秦淮半年以来横死的十八条人命的亡故缘由，最远的有七年，最近的才三个月。

　　恍惚间忆起玄羿杀害秦老时的情景，秦老当时脖颈间冒着几丝黑气，神色极度扭曲，可她当时一丝一毫都不曾多想，只以为那是妖僧玄羿的手笔。

　　她一再冒犯他，对他不敬，而传说中以杀人为乐的妖僧，不仅没有伤害她一星半点，还带着她让她明了这背后的真相。

　　那人行事冷漠，不近人情，修习佛法，却不修佛道，总归初心不坏，于黎民而言，也算一大幸事。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城西乱葬岗被封为禁地，万家灯火的秦淮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烟雨，一诗一酒，一颦一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大街小巷里，没有了那张画着妖僧玄羿面相的通缉令，和通缉令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身不时出现在街头巷尾的斗篷玄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