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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郎有情 ...

  •   一

      春日暖风如许,花香沁人心脾,我心血来潮想去福祥楼吃一顿大餐,此时日头正好,车夫老李驾着马车驶在熙攘的长街上,我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家主,前面有个乞儿。”老李突然道,习惯性地放慢了车速。

      景家家风严谨,世代乐善好施,对待流浪落魄的人一向都是能帮则帮,我听着父母的耳提面命长大,对此深谙于心,现如今二老皆已故去,我对于这一点家训更是恪守不渝。

      我挑起马车窗帘,往路边的瘦小身影看过去,那是一个约莫十来岁出头的小少年,衣衫破烂,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样貌,低头逆着人流拖着步子,好似几天没吃过饭了。

      我看得委实心酸,对老李吩咐道:“车上这些瓜果点心拿去给他吧。”

      老李应了声,将车赶到路边停下,拿了东西,快步走到那少年跟前,和善地笑着递给他。

      那少年震惊不已,怯生生的不敢伸手接,老李朝我指了指,意思是我送与他的,他黢黑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了许久,方才接过点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流浪街头。

      等他吃的差不多了,老李便问他父母是谁,家在何处,可是与爹娘走失,是否需要帮他寻亲之类。

      这小少年却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我,那目光太过灼灼,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始终不回应,老李无功折返,等着我拿主意,我尚未开口,那少年突然走到我跟前,近距离对我说:“你不要走前面那条街。”

      我探出头望望前面的车水马龙,前方那条街是去福祥楼的必经之路,我不解地问他:“为何?”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不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慢吞吞道:“前面有人会撞你的马车,跟你要钱……我都听见他们说了。”

      我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前面会有人碰瓷讹钱。

      “你们乘着这样好的马车,他们肯定会撞你的。”他又道。

      前街人来人往,我若是在那里被讹上,定然百口莫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选择信这小少年一回。

      “你多大了?”我问他。

      “十……十四。”他有些窘迫地回答我,似乎是怕我不信,忙接着说,“我真的十四了,我可以干活的,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我不过顺口一问,这小少年怕是会错了意,以为我要招他做工,只是这十四岁的年纪我是真没想到,他看起来最多十岁,瘦的像根树干。

      也罢,问别的他也不说,兴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府上多一个小厮也没什么,经此一遭我也没了去福祥楼的心情,索性就带他回了景府。

      二

      回府后,我吩咐管家照拂一下这个孩子,顺便给他找点事情做,管家见他瘦骨嶙峋,也没敢给他安排重活,顶多是扫扫院子这些。

      我对于带回来一个人这件事并没有印象非常深刻,他在我府里安置下来,做事做得兢兢业业,且默默无闻,而我则像往常一样打理家中生意,忙起来时常不在府里,一来二去,差不多快把这号人物忘了。

      再次注意到他已经是两三个月后,我早晨醒来站在门口尚有些迷糊,见院子里这个认真扫地的身影有一丝别样的熟悉,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忙停下手头活计朝我俯身作礼,声线清朗地唤了一声“家主”。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带回来的那个小少年。

      没想到两月不见,他变化颇大,那股见人就怯生生的劲儿几乎完全褪去,一张小脸洗干净后的模样甚是周正,不难看出是个日后会是个顶好的俊俏儿郎。

      我点点头,有意同他聊几句,张口才发现我竟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顿时颇为尴尬。

      我轻咳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他恭敬回道:“小人姓林,单名一个叶字……树叶的叶。”

      “林叶,是个好名字。这片院子平日里都是你打扫的?”

      出我意料,他的脸倏然红了。

      难道是以为我嫌他扫得不好,要罚他?我正欲再说些什么,就见他摇摇头:“不是,我扫的是西隔壁的院落。”

      既是西院,那怎么现下会在我这里?

      林叶的脸好像更红了,我寻思着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兴许是因为我收留他心怀感激,是以想要多做点活以此为报?

      真是个傻孩子。

      我午时与贾员外还有要事相商,现下需得去书房准备准备,便先不与他多叙话了。

      不曾想我刚迈出脚步,林叶突然走上前来,抬起小脸看着我,眼睛里隐约有晶莹泪花。

      “家主,可不可以给我一些重要的事情做?”他问,压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皱眉疑惑,他眼神里的那一丝倔强丝毫藏不住,于是我又开始思索扫地这活有哪里不好,为何会想要换。

      林叶见我不说话,又低下了头,失落的模样像只弃犬。

      “对不住家主,我知道今日冒犯了,我只是想为家主做些别的什么,扫地这活谁都可以做,我……我想做些不一样的……”

      我当下恍然,林叶这是漂泊惯了,也流浪怕了,想在我这里扎个根,做一些别人不容易顶替掉他的事情。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你还小,太重的活现下不适合你做,好好长身体对你来说才最重要,等你长大些了,管家自会让你去做别的事情,你放心,这府上没人敢赶你走。”

      林叶又抬起头,眼睫在我这句话下剧烈地颤。

      到底还是个孩子,十四岁了才堪堪到我胸口,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疼。

      我看了看他手中抓着的扫帚,那扫帚若是立起来怕是比他还高不少。

      恻隐之心再度泛滥,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温声道:“正巧我现下缺个随身小厮,做些端茶倒水,理书研墨之类,你可愿来?”

      林叶瞬间睁圆了眼,反应过来后激动地不停朝我鞠躬,一口一个谢谢家主,那架势,恨不得再给我上三炷香。

      我失笑,止了他的谢,吩咐管家带他去如家裁几身合适的衣裳,这小厮服对他来说到底还是大了些,松松垮垮的连凸出的锁骨都遮不住。

      (三)

      自那以后,我身边就有了个随身伺候的小厮,我一向喜欢清静自主,鲜少让人呆在身边,林叶算是头一个。

      他似乎很懂我的心思,需要他的时候一个眼神他就会过来,研墨时候一言不发,立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出声打扰。

      除此之外,架上的书籍永远码得整整齐齐,宽阔的案几上总是一尘不染,香炉里的熏香燃得恰到好处,窗台上的白瓷瓶里每天都有新开的时令花。

      我这一向素静的书房,倒是多了些闲情逸趣。

      我伏在案边看账本的时候,他就安静地窝在一边看我架子上的书,神情专注无比,我有些意外他竟然也识字。

      林叶解释道:“跟着娘亲学过一些,略知皮毛。”

      看,成语都会用了,果然知识使人进步,架子上那么多书,随他去看吧。

      时日久了,林叶连给我束冠也颇为熟练,时常比我自己束得还要好看。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在镜子里瞥见身后的林叶手腕露出一截莹白,惊觉那新衣没穿多久竟又小了去。

      我抓过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打量了一番,站起来才发现这小家伙个子窜得真猛,这才左右不过一年的功夫,都窜到我下颌了。

      照这架势,以后指定得高过我。

      我啧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

      我不由得又是一阵感叹,林叶已经长开了不少,眉目俊朗,神采逼人,未来指不定摘下多少姑娘的芳心。

      我道:“今日无事,膳后随我一道去趟如家吧,给你再定几身衣裳。”

      林叶眼睛一亮,重重点头,满脸期待。

      有新衣裳穿便如此高兴,还真是孩子心性。

      恰在这时,管家来呈交每月固定的账本,府中一应开支全在其中,我点头道:“放案上吧。”

      管家放好后却没有离开,杵在旁边欲言又止。

      我自认不是喜好刁难之人,管家是府里老人了,早该深谙我脾性,今日却这番模样,到底是何事让他老人家如此羞于启齿。

      我左右一想,忽然一惊。

      “家主,您已弱冠两载有余,该是时候寻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了,老奴为家主先打探打探,城里适嫁的小姐也不少,家主若有中意的……”

      果不其然,正是这茬儿。

      我挥手打断管家:“曹叔,辛苦你操劳惦念,只是我如今心性未定,所知尚浅,成亲这事太重了,需得缓一缓。”

      曹叔看了我一眼,不再多劝,躬身退下。

      父母去得早,长姐出嫁后,我便独自撑起景家,时间当真是快,转眼这就六年了。

      城中许多少爷十七八岁起就开始有通房丫头,像我这般二十多了还孑然一身的,委实不多见,也难为曹叔着急。

      只是我眼下确实没这个心思,自是不愿耽误别家姑娘。

      扭头看见立在边上像个木雕一样的林叶,惊觉他脸色不太好,我问道:“怎么了?”

      林叶不说话,低低摇了摇头,方才高兴的神情现下却只余失落。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心情怎样全写在脸上,我回想了一番与管家的对话,心下明了几分,于是道:“你可是也想寻个伴儿?”

      林叶仿佛被我这话惊着了,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也红了,吞吐道:“我不要……我还小呢……”

      我轻笑一声:“总归早晚是要成家的,你若何时有了意中人,大可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林叶脸色忽然又有点白,今天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少年人的心事又岂是那么好猜,倒不如让他自己静一静,没准有什么疙瘩自己就慢慢想明白了。

      (四)

      用过膳后,我回屋午睡,一觉昏沉,再醒来时看到窗外的黄昏和嘎嘎叫的几只归巢倦鸟,我顿时哑然。

      如家没去成,林叶不曾来叫我,本来承诺好他的事居然被我就这么给鸽了。

      林叶不在我房里,叫了一声也没人应,我起来简单收拾一番,去隔壁寻他。

      他这不大不小的屋子很是干净整洁,没什么非常出彩的东西,案几上规规矩矩摆着的一支紫狼毫是唯一的亮点,那是我曾经心血来潮送与他的。

      林叶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似乎也在睡觉,我坐床边拍了拍他,他忽然猛地一抖,身体缩成一团,好像很害怕。

      莫不是做噩梦了?白天睡长觉本就是偶尔,居然还遇上噩梦,林叶颤抖的太过明显,额头上挂着细汗,我赶紧晃晃他叫他的名字,试图带他挣脱梦魇。

      林叶死死揪住被子的手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啜泣道:“娘……阿娘……别丢下我……”

      我一愣,心像被人攥住了一样。

      林叶小小年纪便没了娘亲,我又何尝不是。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有些重,我随他抓着,用另一只手轻轻顺了顺他的背,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安抚我的。

      林叶渐渐不再哭泣,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夜幕拉开的时候,方才悠悠转醒。

      醒时睁眼看见我,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又发现还拉着我的手,白皙的俊脸顿时就红了。

      “家主……我……你……”

      我笑笑抽回手:“醒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怎的也睡了这么久。”

      林叶摇摇头,“家主最近太累了,我见家主睡得沉,就没有叫醒家主,顺便回来小躺一会儿,没想到……没想到做了噩梦……”

      “今日本说带你去如家,可曾怨我?”我随手理了理他额前凌乱汗湿的头发。

      林叶又摇头:“家主待我已是极好,像兄弟一般好,林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那可否与我说说你的过往,兴许我能帮上些什么。”

      噩梦扰人,若是能解开心结,以后的日子会好很多。

      林叶闻言低下了头,脸上的潮色逐渐褪去。

      “家主,我……”林叶欲言又止,我疑问之际,林叶忽然一把扑进我怀里,搂我搂得极紧,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我有些惊诧,本想抬手松一松他的胳膊,蓦然惊觉胸口一片湿热。

      行至半空中的手一滞,我轻叹一声,转为去轻抚他的后背,我能清楚感受到他极致隐忍的颤抖。

      于是我便不再多问,私下着管家去打听了一番,这一打听了解,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林叶的母亲曾是江南扬州城红楼的花魁林卿儿,据说年少一舞动天下,本是清倌,我幼时也曾风闻过她的花名,可惜她后来迫于权势委身于某王公贵族,意外有了身孕。

      可权贵哪会认贱籍之子,花魁心软,执意生下孩子,此后人气却再不比从前,红楼妈妈见她门可罗雀,也待她越发恶劣,林卿儿逐渐沦为楼里杂役,受尽世人冷眼,可即便如此,她也尽最大所能予林叶好吃好穿,教他诗词歌赋。

      可惜红颜薄命,林卿儿在林叶八岁时因一场急病撒手人寰,小林叶举目无亲,在楼里时常被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顶好的少年郎硬是被拳打脚踢弄成了唯唯诺诺的模样。

      我遇上林叶时他已十四岁,不知道在外流浪多久了,那样瘦小的身板逃出来定是十分不易,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三分防备,三分抗拒,还有几分藏得极好的希冀。

      林叶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我并不求他回报什么,人潮拥挤中遇上也算是彼此有缘分,此后岁月更迭,寒来暑往,但愿他能在我的庇护下长乐无忧,安稳成长。

      (五)

      岁月真是最奇怪的东西,每日都觉得是细水长流,可偏偏每年都是光阴似箭。

      林叶跟着我走南闯北行商几年,长得越发高大健硕,也通了不少人情世故,现如今站在我身边,已经不像个端茶送水的小厮,倒像个玉树临风的侍卫。

      有时遇上蛮不讲理的商客,林叶便气势如虹地往他跟前一站,那人立马偃旗息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如此这般省了我不少口舌功夫,我很是受用,于是日益熟练地狐假虎威。

      林叶再有一年便弱冠,如今身量比我还高了半头,模样许是随了他娘亲,生的越发出挑,时常让过路的女子羞红了脸,引得我啧啧感叹。

      随着年岁渐长,林叶的性情也变了许多,曾经动不动就红了眼睛,现下倒是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一副少年老成的稳重模样。

      对我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家主虽然还是一声声地叫,我却再不能有那些在他看来“不好”的行为举止,比如不能惯喝冷茶,不能吃完就躺,不能贪多甜辣,不能深夜对账等等,比曹叔还管得宽。

      我也再不能像以前那般随便撸他头顶的毛,当然不是够不着,是不合适。

      这天晚上用过膳后,我从善如流地出门,打算在府里晃一晃,刚踏出门槛就看见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吓得我一个趔趄,得亏林叶反应快扶了一把。

      曹叔从莺莺燕燕的后面揣着手走出来,笑得很是慈祥:“家主,这是老奴给家主物色的一些丫头,各样子的都有,家主看看可有中意的,若是没有老奴再……”

      我稳住心神,挥手打断曹叔的话,曹叔跟着我父母再到我,打理景家已有多年,如今年近花甲,我不好太刺激他,这些年曹叔变着法的想往我院子里塞丫头,着急我悟得巫山云雨之妙后好成亲娶妻,延续香火,只是不知为何,我如今依旧没有那个心思。

      曹叔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在他的殷切目光下随便点了个姑娘,吩咐送到后院先住着,曹叔一脸惊喜加欣慰地应下,忙着手安排去了。

      打发完这些人后,我微微松了口气,扭头欲招呼林叶一起溜达去,一看他才惊觉他的脸色比暗下来的天幕还要沉。

      我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怎么了?”

      “家主想成亲了?”林叶反问。

      我一向不在林叶跟前说什么假话,无论何时何地。

      “并不是。”我道。

      “那家主为何收了她,若是没有那个心思,又何必耽误人家。”

      林叶少有这样严肃悖逆的口吻,莫非是在为那个姑娘鸣不平?

      “我拿来搪塞曹叔的话你也信,不过先收着宽他老人家的心,那姑娘若是有意中人,寻个好日子把她嫁了便是,若没有,城外的几处庄子哪里都可以给她寻个谋生的活计,她若何时想婚嫁,我随时允她。”

      听我说完,林叶的脸色这才云开月明,于是我忍不住多想了一些,“你这般紧张她,莫不是喜欢她?”

      “不是!”林叶一口否决。

      “喔,那你可是有了意中人?”我继续问。

      林叶靠着门框的身形微微一僵,低声道:“……有。”

      我莫名呼吸发紧,想也没想就追问道:“谁?”

      林叶抬起眼睛静静看我,却不回答。

      我发觉我有些唐突了,故作淡定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若哪日有了心思,同我说便是,我还是那句话,会为你做主。”

      “那家主觉得,他会不会喜欢我?”

      “你这样好,她定是会的。”

      林叶终于笑了:“我也觉得。”

      许是那天晚上的月色实在上乘,晚风实在温柔,我同林叶于庭院中小酌了几杯,我平日里不常喝酒,这次略有些贪杯,林叶竟也没拦着。

      新开的陈酿后劲有些大,我不记得喝了多少,总归是醉了的,醉的不知月亮是弯是圆,醉的不知最后怎么回的房里,也醉的分不清眼前俯身而下的虚影究竟是我的幻想,还是一场大梦。

      (六)

      次日清晨醒来,宿醉的我有些头疼,林叶早早端来醒酒汤,我张口喝时才发觉嘴角也疼,似是破了皮。

      林叶目光低垂,不曾看我,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昨晚我是不是发了酒疯折腾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以至于磕破了嘴皮。

      于是我轻咳一声,决定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十分淡定地喝完醒酒汤,吩咐林叶准备洗漱用具。

      过些时日我要去趟檀州与燕员外谈一笔大生意,近些天需得好生准备,于是许多无关紧要的事都被我派遣了下去,一些不放心的要事就交给林叶,毕竟跟着我生意场上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林叶办事,我最放心。

      去檀州我图方便没有带太多人,车夫老李一个,起居小厮一个,当然还有林叶。

      正值金风涤暑,玉露生凉,这一趟行程我心情颇好,檀州风景不错,人也不错,我与燕员外在阁楼上也相谈甚欢,当场就在契约上互按手印,恭贺彼此共事愉快。

      这一遭前前后后花了差不多半月,回去时候秋意已浓,我坐在马车里悠哉悠哉地吃着点心,林叶专心地给我剥着葡萄,一切都是无比祥和。

      是以当马车突然剧烈颠簸,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车身震荡得厉害,点心撒了一车,我被震得东倒西歪磕磕绊绊,耳边碰撞声夹着凄烈的马嘶,慌乱间感觉一只大手护住了我的头,把我拉进了怀里。

      林叶在颠簸中闷哼出声,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听起来很疼,我欲问他,眼前却忽然天旋地转——马车失重了。

      一阵风烟激荡后,我与林叶重重落地,在凹凸不平的草坡上滚了好几圈,直到林叶后背撞上一棵树方才停下。

      我紧张地捧住林叶的脸:“你怎么样?”

      林叶睁眼朝我笑笑,说没事。

      我始终被他护着,周身尚且许多地方都疼得厉害,林叶怎么可能没事,这一趟遇险我始料未及,坐在车里也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艰难起身动了动,所幸骨头没断。

      我与林叶互相搀扶着起来,马车摔在不远处,已经四分五裂不能看了,那匹马也奄奄一息,车夫老李不知道在哪儿,唯有小厮真是福大命大,被一棵大树挂住了衣服,没摔实在,这会儿正在努力撕扯衣服挣脱树杈。

      我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断崖,不由得唏嘘,来时我们不曾走这条路,想来应是老李对路况不熟,驾车失误,才有了这场意外。

      这个草坡不高不矮,荒郊野外四下无人家,太阳也快落了,不能耽搁太久,需得尽快解决。

      小厮挣脱后忙朝我跑来问我有没有事,我摇摇头,见他衣服虽挂破了许多处,但好在问题不大,便吩咐他缓一缓后去最近的城镇上寻一辆马车回来。

      小厮走罢,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背后某处疼得厉害,不知是撞的还是被尖锐之物划的。

      待适应了身上各处的疼痛,我艰难地挪着步子去寻老李,老李已是花甲之年,情况怕是会不妙,我很是忧心。

      这片地方没太多遮挡物,寻起来很快,老李摔在一座大石头的后面,那里没有草坡缓冲,老李额头上全是血,趴在碎石上不省人事。

      林叶将老李扶起来,叫他名字掐他人中都不奏效,我顿时浑身发凉,林叶抬头看了看我,颤抖着手去探他老人家的鼻息。

      林叶没说话,多年不曾掉过的眼泪忽然一颗颗落下。

      老李和曹叔一样是府里老人,看着我长大,心肠颇好,也和曹叔一样对林叶有过诸多照拂,当年老李同我一起遇见林叶时,还亲手给林叶递过点心。

      林叶现下怕是比我更难受,我勉强定了定心神,拍了拍他的肩:“等马车来了,我们带老李回家。”

      林叶袖子抹了一把脸,点点头,将老李规矩安顿好后,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休息,他始终闷不吭声,脸色发白,额头上淌着冷汗,该是伤的不轻。

      我走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不算烫。

      林叶衣服也破了,手臂和脖颈上都有划伤,松绿色的衣服被血染红了多处,脸上也有一道细长的伤口。

      我此生头一回愤恨自己不通丝毫医术,遇上这种情况,竟是完全束手无策。

      (七)

      小厮驾车回来时已是夜色初降,难为了他在这样暗的天色下驾车赶路。

      我们合力把老李抬到车上,林叶动作不便,我才忽然发现他的腿可能断了。

      真是能忍啊,什么也不说,喊疼都不会。

      小厮对驾车不熟,加之天色昏暗,马车驶得很慢,我又摸了一把林叶的额头,那里简直烫的惊人。

      林叶双臂抱着自己,估计是冷,我朝他靠过去,林叶顺势靠在我肩头,微微颤抖着一声不吭。

      夜色太重,看不太清周围的事物,我只能感受到到林叶因病态而不稳的呼吸,温热地萦绕在我脖颈处。

      我叹息一声,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拍着。

      “林叶,别睡。”

      林叶低低应了一声,攥住了我的手。

      掌心温度滚烫,林叶握得实在太紧,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不需要他回什么,能应一声就好。

      我吩咐小厮去往最近的城镇,匆匆赶在客栈打烊前跨门进去,客栈只剩两间房,小厮此番奔波实在累的不轻,我让他先去歇息,又重金请客栈掌柜的派人去请大夫,越快越好。

      林叶越发虚弱,我扶着他艰难上楼躺下,大夫来得很快,忙给林叶剪除衣物处理伤口,铜盆里的水红的我不忍看,林叶的腿确实断了,大夫细心地给他接好又给他上夹板,忙完时候已是夜深人静时。

      我起身递茶道谢,准备送走大夫,大夫盯着我瞧了半晌:“公子身上这伤不需要处理一下吗?”

      我干笑一声,真是紧张糊涂了,倒忘了自己也有一身皮肉伤。

      比起林叶的我这真是小巫见大巫,唯有后背一道划痕算深的,大夫给我包扎完离开,我关好门窗后,走到床边坐下。

      林叶昏沉沉地睡着,我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温度降下来了一些。

      今晚需得挤一挤,我伸手比了比这张不大不小的床,嗯,应该够两个人睡下。

      只是我和林叶背后都有伤,只能侧着睡了。我脱好鞋袜轻轻爬上床,却莫名有种做贼心虚之感。

      我心中默念不要醒不要醒,林叶却与我频繁的心声背道而驰,在我坐好即将躺下的时候,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张了张口,半晌哑然。

      房间里只被我留了一盏小烛火,林叶眼睛里映着如豆的火光,本该是处璀璨的地方,我却觉得那里面盛满了悲色。

      林叶掀开被子坐起身,与我对望,忽然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手揽在我的腰上,避开了我的伤,我以为他仍在为老李难受,准备安抚安抚他,抬手时想起他浑身都是绷带,我悬在半空中实在无从下手,最后只得轻轻停在他的肩头。

      颈窝处一片湿热,林叶在哭。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天的他格外的脆弱。

      灯火微微跳跃,四下很安静,我能清楚听到林叶压抑不稳的呼吸。

      林叶哽咽道:“明熙……我好怕……”

      我顿时一僵,林叶这是烧糊涂了?怎会突然唤我的表字?

      此情此景下,我决定暂时不计较称谓,问道:“怎么了?”

      林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哭腔越来越重。

      “李叔没了,我好怕哪天……你也没了……明熙……”

      他分明说得呜咽含糊,我却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清楚。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剩心悸的厉害。

      今天这场意外估计对林叶刺激不小,他从小无处归依,好不容易在我这里扎了根,患得患失也是情理之中。

      “好了,我没事,”我扶着他的肩头,把他从我颈窝处摘出来,“不信你看。”

      林叶果真就把我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最后盯着我的脸一直瞧,倾身离我越来越近,那双黢黑的眼眸里蓄满了将落未落的晶莹,长睫一眨,一行泪水划过细长的伤口,顺着脸颊垂直而下。

      滚烫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我的心跟着狠狠一颤,就在我愣神之际,林叶的脸已经来到了跟前,与我不过咫尺。

      “明熙,”他又唤我,“你没躲。”

      我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意思,顿觉唇上一温,林叶紧紧贴着我,温热的唇轻轻碾磨。

      现下怕是景府门口的石墩子都没有我僵硬,脑海里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交错纷杂,有烟花轰的一声炸开,我凌乱了。

      凌乱之中的心跳太急,我甚至忘了呼吸。

      林叶并没有更深层次的动作,只有揽在我腰上的手逐渐收紧,离开我的唇后静静看着我的神情。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八)

      那天晚上是怎么睡过去的来着,是了,林叶见我始终回没有反应,揽着我轻轻侧身躺下,没有问我什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有放在我腰上的手,缱绻中带着一丝颤抖。

      我就在那种情况下神游天外,久久不能回神,思绪乱如柳絮,怎么睡过去的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醒后我才清醒了些,清醒后只余满心震惊。

      林叶昨晚亲了我,那不是梦,他的神情,他的语气,再联想一下多年以来对我的所作所为,我不可能不明白林叶藏的是什么心思。

      马车行在回府的路上,林叶规规矩矩坐在车内一角,垂着眼眸,掌心紧握,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始终不曾说话,彼此相顾无言,一路沉默到景府。

      这架势,看来是准备对昨晚发热之下的冲动闭口不提。

      我微微叹了口气,林叶真的事事都是小心翼翼。

      回府后,我立即着手安排了老李的后事,重金偿与他的妻女,将老李厚葬后,整个景府为之缟素三日。

      林叶回了府我就让他回去歇息,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病得好好养着。

      林叶点点头应下,一个字也不多说。

      刚开始的时日还好,我一日三餐去看他,同他说话他都只是简单回应,时间一久,我却越发不习惯。

      我在林叶身上忽然就感受不到他对我的那种热情了。

      林叶这是铁了心要掐死那份不该有的感情,只因我始终不曾对他有那方面的回应。

      不得不承认,我的失落感日益浓重,连打理生意上的事也开始心不在焉。

      眼见他日益消瘦,眼见他郁郁寡欢,我跟自己较劲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一个晚上燃起一腔孤勇。

      今夜是晴夜,有月无风,万籁俱寂,我寻思着这个点了总得找个由头,于是做了一份清淡滋补的夜宵,装好篮子提着去找他。

      林叶没有睡,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明月,不知在想什么。

      他见我推门进来有些震惊,唤了一声“家主”后便垂下了头。

      我应一声,放好食盒,走过去帮他把窗户合上些:“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林叶抬眼看着我:“家主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看看你,顺带给你做了夜宵。”我干咳一声在床边坐下,“你的腿怎么样了?”

      “大夫今天刚换过药,说恢复的很好。”林叶坐起身来,“家主的伤如何了?”

      “也很好。”

      又是良久沉默。

      我捏紧手指,心中情结绕了百转千回却不知从何说起,林叶比我大胆通透,见状似已明了几分。

      他长出一口气,“家主,你是不是有话与我说?”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又道:“家主,林叶自知那晚逾矩了,望家主不要见怪,从今往后,林叶不会再有半分非分之想,若家主若实在不想容我,不必家主开口,林叶自会……”

      我倾身上前,轻轻吻住他,止了他的话。

      林叶猝不及防,睁大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离开他的唇,却没有拉开距离。

      “其实以前我也在想,为何我二十有六了却依然没有半分云雨之念,不想成家娶妻。”我与他额头相抵,继续道,“那次以后我才逐渐想明白,林叶,原是因为你。”

      林叶的呼吸越发不稳。

      “要说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岁月是很奇妙的东西,我思来想去很久,直到今日才敢在此事上面对你。”

      我直起身,认真道:

      “阿叶,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林叶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埋在我的颈窝处哽咽:“可以,当然可以,明熙……”

      我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畅然。

      后来林叶对我说,他从年少时见我的第一眼就在心里埋下了种子,随着年岁滋养,念想愈发浓烈,事无巨细待我好的是他,吃醋管家给我塞丫头的是他,趁我醉酒偷吻我的也是他。

      夜宵放凉了也无人提起,那日晚上我们相拥而眠,一夜好梦。

      (九)

      林叶到底年轻,他这伤好的很快,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降临时,林叶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他还是日日陪着我往来生意场,陪我案前对账理书研磨,陪我廊下温酒看雪,陪我下棋论古今风华。

      过完年后,刚开春,曹叔又开始殷切地为我张罗亲事,我不忍他徒增折腾,曹叔被我拒绝后连连叹息着离去,林叶那天的脸色不太好,我知道,他就是故意难受给我看的。

      那天晚上伺候我沐浴完,林叶赖在我这里不肯走,像个讨糖吃的小屁孩一样巴巴地望着我。

      我无奈,关好门窗,熄了烛火,走过去抱住他,拽下他的衣领慢慢吻他。

      “这下可开心了?”我问他。

      林叶低低笑着,揽在我腰上的手逐渐收紧:“不,不够。”

      那夜的月色实在上乘,透过格子窗的如水月华笼尽了房中所有,我溺在这片温凉的月色里,也溺在这一场不真实的大梦里。

      有景,有人,我拥有着我的一切,真想日子永远这般细水长流下去。

      “明熙……”

      “嗯……”

      “我好爱你。”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郎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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