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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有匪君子&少年刺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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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作为一名刺客,杀人是我的使命,被杀是我的宿命。
我本以为,我会一辈子活在刀光剑影里,一辈子当主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刃,直到……
“卫谅,今晚你去杀一个人,城南望族沈府掌家二公子,沈瑜。”主子交代道。
于是,趁着那晚月黑风高,我踩着鸦啼翻墙而入,一路避开巡夜小厮,成功混入沈家内院。
沈瑜素有君子之名,待人接物温润如玉,彬彬有礼,我本以为杀这种恪守教条的迂腐公子易如反掌,结果我却一连三次铩羽而归,吃瘪吃到嘴软。
第一次,我寻思着等他睡了我放迷香,然后用我最宝贝的月牙弯刀结束他这短暂而华丽的一生。万没想到这沈瑜拿着一本论语还是庄子,烛火前一坐就是大半夜,于是我就没克制住在房顶上打了个盹儿。
一觉醒来,东方微破鱼肚白,这朦胧的一线微光刺激得我瞬间清醒,我怕误了大事,匆忙翻身落地,刚好与穿戴整齐大开房门的皎皎公子沈瑜打了个照面儿。
瞧瞧,多巧。
身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刺客,泄露行踪乃是奇耻大辱,顾不得与惊愕的沈瑜大眼瞪小眼,彼时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第二次,介于吃了上一次深夜行事的亏,我专门挑了个大白天,替换了给沈瑜送午膳的小厮,并悄悄在里面下了一种无色无味但药性极强的毒。
膳食送进去摆放整齐后,我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等待着见证沈瑜七窍流血的死亡。
沈瑜还是拿着一本书在痴迷地翻阅着,这次我看清了,不是论语,也不是庄子,是诗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啧,看得废寝忘食。
一语成谶,饭菜都凉了也不见他动一口。我按耐不住喊了声少爷,提醒他该用膳了,他温和的目光扫过来,盯着我打量,我被盯得一阵脸红,就听他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一个字,跑。
第三次,在经历了两次失败和主子的两顿痛斥后,我决定静杀不如动杀,用我擦得锃光瓦亮的宝贝弯刀,给沈公子一个痛快。
于是乎,那天傍晚夜色初降时,我换好行头,佩好弯刀,一路飞檐走壁,再次踏上了沈瑜头顶上的房瓦。
我猜他肯定又在看那什么诗经,应当正是戒备松懈时,正当我准备破窗而入打他个措手不及,房梁上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只黑猫,喵呜一声凄厉殷切,吓得我一个激灵,本来蓄好的势一下没稳住,脚底一滑,从沈瑜的窗边直直摔下。
脸着地。
我疼的呲牙咧嘴,沈瑜听闻动静打开窗户,我趁机翻进室内关死门窗,一手捂住沈瑜口鼻,一手持刀架在他的命关处,将人按在屏风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沈瑜的一双星眸里除了懵还是懵,丝毫没有震惊害怕的意思。
我却因为刚才那失足一摔,有些许头晕目眩。
嘴唇上略感温热,我抬手一抹鼻子,手上顷刻见了红。
沈瑜得了空档,温吞开口道:“你流鼻血了。”
他一开口我条件反射就捂了回去,新鲜的血液当即抿了他一嘴。
……
他一身白,我一身黑,在这烛火微乏的屋子里,沈瑜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但是他黑不黑跟我没关系,我的目的是来杀他的,反派往往死于话多,我不能跟他瞎扯,我架好弯刀,准备推进一步,眼前却突然晃得厉害,沈瑜洁白无瑕的脖子被我割得渗出血来,我没等到他咽气那一刻,自己两眼一翻,没意识了。
二
再次睁眼时,果不其然,我被五花大绑扔在柴房。鼻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的,鼻腔里涩涩的,有点难受。
我应该是睡了一晚上,现在腹中空虚,并且想要五谷轮回。
第三次,又失败了,这次就算我能笑着走出沈家大门,主子也肯定饶不了我。
现在看来,我的命运接下来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沈瑜严刑拷打虐待而死,要么被主子惩罚五马分尸。
我好悲哀。悲哀的五谷轮回也不想了。
柴房门突然打开,刺眼的光线刺激得我眯了眯眼,待我适应后,就见沈瑜带着几个家仆,堂堂正正立在我面前。
沈瑜的脖子上缚着一圈三指宽的纱布。
下人们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剜了我。
我叹了一口气,往柴禾上一倒,认命了。
横竖都是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我一直是迷离恍惚的。
坐在浴桶里被人伺候着洗干净的时候是恍惚的,和沈瑜同桌共用午膳的时候是恍惚的,哪怕现在,沈瑜专心读书,让我给他研磨,我还是恍惚的。
“卫谅?”沈瑜唤我。
我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你刀上刻的。”
我一摸腰间,宝贝弯刀果然不见,十有八九是被眼前这个“皎皎公子”收归己有了。
没有了称手的兵器,手无寸铁,想再杀他,难上加难。
“你为什么不杀我?”我问。
沈瑜倒是没回答,慢条斯理地把笔放好,把宣纸收起来。
“城北卫家大公子卫秦继承家业尚不足一年,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铲除竞争对手?我沈家与他卫家同开绸缎商行,祖辈世代行商,但我沈家光明磊落,断不会做暗杀这等阴暗龌龊之事。”沈瑜将书籍放归书架上,转身用平柔的目光望着我,“我已向外告知你的死讯,卫秦是你的主子吧,你回不去了。”
他的口吻明明是轻轻淡淡的,但好像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我持续了一天的恍惚在此刻到达了巅峰:“你要留着我?你不怕我哪天就取你的项上人头?”
“连续刺杀三次,皆以失败告终,我经历了二十七年的风风雨雨,还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刺客。”
我脸上又是一阵臊意,其实我的武功不差的,在主子,不,在卫秦那里被当刀使当了十八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怎么偏偏在沈瑜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失手。我觉得是因为我跟他命里犯冲,八字不合。一定是这样。
三
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沈府住了下来,日日能见着沈瑜,吃穿用度样样不缺,小日子逐渐过得风生水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的宝贝弯刀一直被沈瑜扣着,我连个刀气儿都没闻到过。
沈瑜确实不负“皎皎公子”的美名,喜怒不形于色,哀乐不发于声,发髻要束正,衣服要理平,走路带风,温文尔雅,既不迂腐,也不固执。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还爱干净到令人发指,整个沈府从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丝尘埃。我想起那天晚上我拿鼻血抿他一嘴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冷战。
沈瑜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是真真正正的锐气藏于胸,和气平于面。打理起家事和生意上的事来,雷厉风行,绝不含糊,强硬的手段之下,又把一切处理得恰到好处。
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沈瑜是沈家二公子,那为何从未见过沈家大公子?
“大哥因病已故去多年。”沈瑜这么解释。
可我看他的神色,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秘辛。不过那是人家的家事,我一个“前刺客”没有道理追问这些,沈瑜待我不薄,既然已摆脱刺客身份,以后就本本分分当一个小厮罢,这样吃喝不愁地苟延残喘余生,也未尝不妥。
就是沈府太大了,小厮太多了,而且显而易见我还被其他的小厮们给孤立了,这偌大的沈府,我能说上话的只有沈瑜。
何其悲哀,又何其有幸。
也不知道沈瑜打的什么心思,他从一开始和我同桌用膳,到慢慢带我逛遍沈家所有的绸缎行,再到和我交代沈家的一应冗杂事务,让我不由得产生一种他快要死了的错觉,但是我没敢问。
二十有七了还不娶妻生子,城南的桃花白开了这么多年。
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持续了两三个月,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降临时,隐藏在背后的荆棘也裹携着杀气如约而至。
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沈瑜往屋里一推,然后冲上去和一帮黑衣人对阵。
我认得他们,他们都是卫秦培养的刺客,当然,他们也认得我。
“卫谅,你竟然没死?!”
看他们震惊的样子,我就知道这段时间沈瑜把我保护得有多好。
昔日同为一个槽里的兵器,明争暗斗落井下石的算计不计其数,如今刀兵相见,新仇旧怨一起算,杀得分外眼红。
只是我没有宝贝弯刀在手,寡不敌众,很难占上风。
沈瑜见状,把我的弯刀隔空扔给了我,他自己却被一枚暗器刺中左肩,胸前顿时殷红一片,我杀红了眼,手中弯刀运行如风,刀刀见血,把院子里满地的初雪染的和沈瑜胸口一个颜色。
七个卫家刺客,无一逃出生天。
我扔掉还在嗡鸣不休的弯刀,匆忙把几近昏厥的沈瑜背回屋内,我拔掉淬毒的暗器,一边托管家去叫大夫,一边撕开沈瑜肩上衣物,替他吸毒。
好奇怪,我为什么会心口疼,我为什么会害怕。
四
沈瑜虽是不习武功的贵府公子,但并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羸弱感,至少中毒前是这样。
可现在的沈瑜,脸色和唇色一样苍白,窝在榻上裹着厚厚的锦裘,哪怕炭火把屋子里熏得一片温热,他也还是会时不时咳上几声。
那天的毒,在他的身体里种下了根。
窗外的雪还在簌簌地下,沈瑜却执意要把窗户打开一角,我见窗外无风,便随了他。
沈瑜就这么披着锦裘,抱着汤婆子,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同我讲起了故事。
他说曾有一户人家祖祖辈辈世代行商,因做生意讲诚信,且商品质优价廉,在坊间的口碑甚好,有人眼红,拜入这户人家求师学艺。
他出师后便自立门户,打着师家的名号赚得盆满钵满,声名鹊起之后与师家分庭抗礼,但没多久就因品质问题流失大量主顾,他不甘心,趋名逐利之下走上了不归路。
他趁这户人家一次外出采买,安排刺客在树林中暗杀,一行四十九号人,命溅当场,无一生还。
那户遇难的人家里,还有一个一岁的小少爷。
我看着沈瑜悲从中来,也不由得一阵难受,我知道他说的是沈家和卫家人旧时的恩怨,我从小被养在卫府,只知道习武杀人,没有亲人,更没有体会过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
“遇难的是沈家,那时候掌家人是我大哥,大哥与大嫂成亲不及三年,连带着我那一岁多的侄儿,不幸罹难。”
“而那时我不过十六岁,成了孤家寡人,至今已有十一载。”
我默默听着,虽然无法共情那种痛苦,但看着沈瑜极致悲凉的目光,心底就像针锥一样刺疼。
“阿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么?”沈瑜问。
我呆愣地摇摇头。
“因为你和我那一岁亡故的侄儿,眉眼生得极像。”
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原来第二次刺杀时他说的“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竟是这个意思。
“你还未及弱冠,戾气并未侵魂蚀骨,假以时日修整,定能摆脱刀口舔血的日子,走属于自己的人生路。”
我望着眼前这个孱弱的少爷,忽然眼睛就湿润了。
我到底是有多幸运,承了亡故小少爷眉眼的情,得此皎皎公子的悉心照顾,换了另一种人生。
我上前,半跪在他身边,握着他苍白的手,眼泪落在他瘦削的手腕上,我抬头望着他,郑重地说,卫谅定不负少爷所望。
他笑了,笑着摸摸我的头,说阿谅长大了。
五
从那以后,我不再叫他沈瑜,我叫他少爷,贴身伺候他的衣食住行,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
他说自己这身骨怕是时日无多,不愿耽误别家姑娘,将管家提的娶亲一事一推再推。
我说呸,你能长命百岁,比那瑶池里的王八都活得长。
他嗤笑一声拍掉我的手,说我没大没小。
他耐心地教我礼义廉耻为人处世,我忠诚地替他铲除异己护他安宁。
我就这样每天陪着他,陪他逛遍沈家商行,陪他深夜秉烛对账,陪他廊下赏月,凛冬看雪,陪他下棋养花,赌书泼茶。
这一陪,就是许多年。
二十四岁那年生辰,沈瑜把我写进族谱,从此我便改姓为沈。
我从未在一个人身边呆过这么久,久到耳顺之年的管家告老还乡,久到小厮们辞归故里成家立业,府中仆从又换了一幅幅新面孔,久到少爷鬓边生了白发,久到我熬成了掌权的大管家。
沈家的商行一直开得极好,绸缎生意蒸蒸日上,沈府家大业大,繁忙的公务全落在了少爷身上,我不忍看他劳累,便时常替他分担一些,偶有疏漏,他也只是笑笑,轻咳几声,然后埋头重新审阅。
卫家的绸缎行早些年便已没落,许是天道好轮回,卫秦不知怎的得了怪病,卧床不起,后院的莺莺燕燕们为了争权上位斗得不可开交,无人侍候的卫秦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内院着火,火焰首先吞噬的就是他自己。
“幸好你没娶妻纳妾。”我打趣道,“若是沈府也这般鸡飞狗跳,我都要替你头疼。”
沈瑜无奈一笑。院子里又下起了凛冬的雪,凭着这么多年养出来的默契,我推上他的轮椅,给他盖好毯子,系好锦裘,再塞上汤婆子,整理妥当后推着他慢悠悠地晃到廊下看雪。
他体内的毒素早已与他融为一体,相生相克,每至冬日,他就像被重雪摧压的残枝败叶,尤为不堪周折。
我们一起抬头,看雪花在清冷中洋洋洒洒,看天地在寂寥中逐渐肃杀。
我兴起,抽出弯刀纵身一跃,在偌大的院子里耍起刀法,招招式式百转千回,溅起满身落雪,惊了一树梅花。
沈瑜不曾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鼻尖冻得通红,也不见拿汤婆子暖上一暖。
我望着轮椅上的沈瑜,尽管鬓边华发如斯,眉眼间的风采还是一如当年,清亮的迷人,像皎皎的天上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们都老了,但我不想叫他老爷,我还是叫他少爷。
他永远是我的少爷。
我永远忠于他。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