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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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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抱起全身湿透,伤痕累累,已经昏迷不知多久的幸村的。他只觉得很诧异,很奇怪,甚至有点好笑——昨天虽然有些虚弱但仍然笑颜如花的人,今天不是在家中养病,也不是逞强地到学校对每个人投以温和的微笑说自己没关系,而是像个凋谢的花朵般有气无力地靠在一段生锈的钢筋上,全身上下不是瘀青就是血迹!
那一瞬间,真田真的差点笑了。
这个玩笑,委实太好笑了。
然而他终究是理智的,是冷静的,不管他愿与不愿。脱离意识控制的双腿以超过身体负荷的速度奔跑到幸村身旁,弯下腰,将那个湿漉漉冷冰冰的人抱在怀里。他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察觉到手臂上的重量是那样轻,仿若一片羽毛,微风一托便能从自己怀里挣脱飘走,飞到自己再也碰触不到的地方。
虽然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却很认真地觉得,那是个很可怕的念头。
可怕得以至于他不敢将头向斜下方偏转30度,生怕怀里的真的是一片惨白色的残羽,只是用手更加用力地抱住臂弯中的瘦弱身躯,感觉那沾水的发稍摩挲着前胸的衬衣,额头上未干的血迹和脸上的雨水从布料的空隙中渗进来,刺得胸口一阵冰凉,寒彻心肺,痛彻百骸。
从小到大,自己只体验过一次这种感觉。那是国中时幸村急性神经炎突发时,正当立海大以锐不可挡之势准备用全胜的姿态获取全国大赛三联霸时,作为全队的精神领袖与支柱的部长幸村突然病发,并且可能终身无法再次站在网球场上。这对全队而言是个噩耗,于自己而言更是犹如晴天霹雳!
但是那时幸村表现得很坚强,无论那是不是伪装,真田都感觉幸村身上隐隐有一种光芒,一种力量,让人不由得坚信他能够挺过这次难关,坚信他这个“神之子”比将得到神明的庇佑。
然而,从现在怀中这个冰凉清瘦的躯体中,真田感觉不到这种力量!
回荡在胸膛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与绝望。那是……幸村的感情?
为什么?幸村,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事,让尚未成年的你,竟然丧失了生的希望?
在真田赶到后不久,迹部家的专职医疗队便到达了现场。幸村被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本来医生想将他送到综合医院,可由于真田的强烈反对,在于迹部取得联系获得批准后,幸村被转送至迹部家专属的一家私人疗养院中。
作为交换的是,真田要回学校去上课,放学后才能来探望。
“你小子,不要一个个都效仿本大爷逃学,还模仿的这么不华丽。呐,桦地?”
“是。”
无意同这位大少爷斗嘴,真田只好先回家换掉沾了水渍和血迹的衣服,并将幸村的东西放在家里,再回到了学校。
彼时,已是正午时分。而真田莫名逃课失踪一上午的事迹,也已在学生中间广为流传。
“哎,那不是真田君吗?听说他今天早上上课前飞也似地冲出学校,连假也没请,直到刚才才回来……”
“是啊,从没见过他那副表情,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非常焦急……”
“对啊对啊,当时不是正在下大雨吗?据说他雨具都没拿就直接冲出去了……”
“难道……他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
对于斗胆上前来询问原由的同学,真田都以锐如剑寒如冰的目光直接将其人定在十米之外,当然,也有不怕死的和知道死不了的。
“呐,真田,你究竟去干吗啦?”丸井火红的头发在真田面前晃来晃去,晃得他眼睛发涩头发晕,只得用手扶额,实在摆不出一张冰山脸。
其他“原”网球部正选们虽然不出声,但也是一副愿听其详的表情。
终于,一旁一直在翻看笔记的柳“啪”一声将本子合上:“精市……怎么样了?”
“部长?”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众人对柳突然道出的名字诧异万分,丸井更是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部长不是病假在家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默不作声的柳生严肃地推了一下眼镜。
知道隐瞒不过,真田微叹了一口气,转身向教室走去。
“喂你小子等一……”
“迹部专属疗养院。”不等仁王咆哮完,只听真田冷冷地回答,“那里,幸村在那里。”说罢,便消失在墙壁后面,留下一干人莫名所以地消化着他的讯息。
柳微微皱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
坐回座位上的真田朝自己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告诉大家了……不过也好,这样,幸村就再也不能逃避了。
今天一定要问清楚,那家伙,那个混蛋,真实的想法!
幸村睁开眼的一瞬间差点同三流小说的主角一样以为身处天国庭院。如温室花房般的全玻璃建筑,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墙壁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西沉的橙红色阳光透过繁密的叶子,在碎石子铺成的小径上撒下一片斑驳碎影,庭园中央有一个精致的喷水池,而自己所躺的病床大概离水池有十米远左右。
能在日本营造出这种让人错以为是天堂仙境的景象的人,果然是……
“哟,终于醒了吗?”
语调轻软,尾音绵长,隐隐透出一种妩媚醉人又不失男儿风骨的说话方式,除了此刻坐在幸村床边的藤椅上,身着高级丝质衬衫,且半开着领口露出精致锁骨的迹部大少爷外,别无他人。
幸村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奈何肌肉一动就牵引得全身撕裂般剧痛,让他不由冷汗连连,咬着嘴唇没有叫出声来。
迹部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眼睛却不离手中不知名的书本:“你最好给本大爷乖乖地躺着。虽然本大爷不清楚堂堂立海大部长是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的,也懒得弄清楚,但既然你在我们迹部疗养院里呆着,就得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本大爷可是会向你索要疗养费的哦。”只有说最后一句时,迹部的眼睛是看着幸村的,带着他那在泪痣的映衬下愈发妩媚又有些潇洒意味的笑容。
幸村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了吗?”
“啊嗯?你说那件事吗?”迹部的眼睛又回到书本上,只是语气中少了一丝轻浮。
幸村没有回答。
迹部瞥了一眼床上的人苍白的面容,将手中的书想后翻了一页:“不用跟他们说吗?”
仍然没有回答。正当迹部以为他睡着了时,幸村轻轻地说道:“如果结果是一样的话,我喜欢少些麻烦。”说完,转头向迹部展颜一笑,“相信迹部你也一样吧。”
感觉自己被反将一军而有些不爽,迹部“啪”地一声把书本合上,放在床头柜上,站起身来:“本大爷可不喜欢做义务劳动。”说罢,便迈开了步子,只是在临出去时突然顿住了脚步,“你答应了跟本大爷来一场比赛,可还欠着呢。没忘了吧,啊嗯?”
幸村怔了一下,随即轻笑,看着迹部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迹部这家伙,不坦率这一点,倒是和弦一郎截然相反呢。
弦一郎太认真,甚至有些较真。他的心里是藏不住话的,与其说是喜欢有话直说,或许“讨厌拐弯抹角”这种说法更为准确吧。在弦一郎眼里,隐瞒和欺骗都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自己可以把那件事告诉迹部,却不能对弦一郎说,尽管这样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同样伤害了他。
不过,幸村这时还不十分清楚,其实这之中最重要的理由,是他们两人在他心中的地位的不同。
对于幸村而言,迹部是对手是朋友,但弦一郎……
他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那是一个自己不想也不可以伤害的人。
从园子中出来,没走两步,迹部就碰到了立海大的一群人,连切原也不知什么时候收到通知跑了来。
“部长他……”
“在里面呢。”迹部用手指指后面的门,故意放大嗓门说道。除去有些心情烦闷的成分,主要意在让幸村听到提前“做好准备”。
心领神会的幸村笑了笑,用手肘撑起上身,忍着酸痛勉强坐起身来,从床头柜上拿起迹部留下的书,是Charles Baudelaire的诗集《恶之花》。
呵呵,迹部也喜欢法国诗吗?
不过这种批判社会腐败、甚至有点崇尚死亡的消极性作品,还真不像是他的喜好呢。
还没来得及翻阅,众人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哇……虽然有心理准备,可突然见识到如此现实的差距还是忍不住会惊讶啊……”丸井和切原两个顽童看着眼前宛如人间仙境一般的画面目瞪口呆。
“喂,你们两个,不要一张口就给我们立海大丢人好不好。”仁王每次看到这一对心理年龄低下的幼童就火大,“再说这里好歹是疗养院……啊,部长。”
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做了一个深呼吸,幸村转过头来微笑着向大家点了点头:“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柳生推了推眼镜:“不会,倒是我们一帮人来访,恐怕打扰你……”
“幸村。”
低沉而有力的发问声,来自一直站在最后沉默不语的真田。
霎时,大家都安静了。
三年的社团活动经验让他们知道,用这种语气说话的真田,此刻正处于怒火爆发的边缘。
柳轻轻叹了口气,侧身一站,让真田走到幸村床边。
幸村也无奈地耸了耸肩。终归……是躲不过了。
“怎么了?弦一郎。”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吧。”真田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出他在竭力保持自己一贯的沉稳与冷静,“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满腹疑窦,但看着两人间形成的急速漩涡一般的气场,又不敢插话,只得在一旁看着,连闹腾得丸井和切原也闭上了嘴。
只见幸村无辜地笑了笑:“没有什……”
“少胡说了!”大概是忍耐到了极限,真田冲破了十多年来保持的镇定,一把揪住幸村的衣襟。
“真田!”
不想真田如此失控,站在一旁的仁王连忙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却被柳挡在身后。
“柳!”
“你去也帮不上忙。”挡住仁王的手臂有些微颤抖,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但柳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能阻止现在的弦一郎的,就只有精市了。而且……”
“精市也确实应该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
“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你还想说‘没什么事’吗?”真田抓住幸村领口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露,“到现在也没到网球部来报道,反倒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把自己累成严重低血糖,你到底想干什么?”
幸村被真田一拎,虚弱的身体有一半都离开了床,旁边的葡萄糖点滴管随之一晃。看着眼前真田快要喷出火的眼睛,幸村没有退缩地挑起唇线一笑,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轻轻地说道:
“我,想死啊。”
一瞬间,整个庭园一片沉寂,只有水花溅落的清脆响声,隐约好像能听到植物伸展枝叶甚至空气流动的声响。
真田抓紧幸村领口的手霎时撤了力道,幸村重重地跌回了床上,头磕在墙上,额头包扎的绷带上透出一片洇红。
然而他只是笑着。
笑如清泉流泻春光无限,笑如碧水荡漾夏意清凉,笑如山涧澄澈秋风萧瑟,笑如雪水叮咚冬阳暖融。
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看任何一处。事实上他的眼睛半闭半睁,湛蓝色的瞳仁若隐若现,透出一点点黯然。
“开、开什么……”
“骗你的,笨蛋。”幸村弯起那黯然迷离的湛蓝色眸子,声音里带着同往常一样、捉弄人之后顽皮而天真的愉悦,“我也没想把自己搞这么累啊。可谁叫美术、园艺部的部长和学生会主席都是美女,我又拒绝过她们的告白,如果再不顺手帮一下人家的忙得话……”幸村佯装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女人的怨气可是很可怕的呢。”
“那今天……”
“今天早上纯粹是事故,事、故!”幸村虽然笑着说道,语气里却隐隐透出不容置疑的决绝。
真田还想问什么,却听得一个懒洋洋又有些烦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拜托你们要吵到外面去闹腾,都搅得本大爷看不进去书了。”
“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柳扯了一旁的真田一下,又回头对幸村点了点头,“我明天会帮你请假。”
“嗯,谢谢。”
一直被各种突发状况搞得云里雾里的众人总算听明白是要回去了,也纷纷向幸村告别。
看着最后一个真田被柳和桑原连拉带拽地消失在门背后,幸村垂下手,轻轻松了口气。
“你不走吗?”这是在问一直靠在门框上的迹部。
大少爷冷哼一声:“这是本大爷的地盘,本大爷来去自如,你少自鸣得意地发号指令。”
幸村耸耸肩:“是。”
迹部深深看了幸村一眼,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
“对了,迹部。”幸村唤地声音很轻,但迹部仍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幸村摇了摇手中的书本:“谢谢你。”
下一秒钟,迹部就消失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墙壁之后。幸村笑着摇摇头,将目光转到他刚刚随便翻启的纸页上,专心地轻声朗诵着那首诗歌。
诗的名字,叫做《黄昏的和谐》
——温柔的心,憎恶广而黑的死亡!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幸村突然轻笑着想,自己死后,一定要用这首诗作自己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