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如水（真幸）》寂冥

5、第五章

　　青年将幸村带到了一个废旧的工厂里，跨过四处横放的生锈钢筋，二人来到一处空地。准确来说那里并不空旷，除了星星点点从石板砖中强冒出头的杂草，场地中心还站着四个人，有些体型彪悍，有些高挑瘦削，一个个穿着幸村不认识的校服，但从衣服上的污点和破洞以及那将全身闪闪发光的银饰，幸村便知道眼前的估计就是自己一直只是“略有耳闻”的不良少年集团。
　　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上这么麻烦的人了？
　　正当幸村兀自疑惑时，背后传来一声有些耳熟的冷笑声。
　　“果然不愧是‘神之子’，竟敢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不知识你对自己的‘神力’过于自信还是你妈从小的安全意识教育不足呢？”
　　果然……幸村微微叹口气，转过身来，意料之中的人正带着挑衅与邪恶的微笑斜眼看着自己。
　　“学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约好的网球比赛时间是放学后，地点是学校的网球场。而且我也没有爽约，事实上是你放了我一周的鸽子，所以……”幸村脸上一直挂着的温和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宛如冰中凝火般不怒而威的严肃神情，“请不要用这种威胁的手段，我很不喜欢。”
　　那个大个子学长被幸村的眼神震摄得一阵心慌，像先前一样给自己壮胆般大声嚷嚷道；“谁、谁管你的喜好啊！看清楚状况，现在我们是六对一，你个单枪匹马摆什么架子啊！”
　　幸村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呢？你应该想讲什么条件才会把我带到这的吧？”然而尽管幸村表面佯装无畏，心中却不由暗自紧张，近一天没吃东西外加高烧未退的身体本已虚弱得连站立都有些困难，而且自己又没有学过防身之术，若当真打起群架肯定毫无胜算。不过对方若想群殴应该不会摆这么大架势说这么多废话，既然另有所图……自己也只能尽量与之周旋了。不过看样子……迟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只听那人仿佛就在等这句话一般“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说：“不过我向来不喜欢以多欺少，也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当初答应你的比赛肯定要比，不过我最近身体不适，由我的几个哥们代我上场。他们一个个技术不错，虽然比我差点，但赢你这个娘们一样的没用部长倒也绰绰有余了。”
　　“喂，雷六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谁水平比你差啦！我们风林山阴火雷中你老末好不好！”一个梳着爆炸头比“雷六”还要高半头的肥胖青年破口大骂道。
　　将幸村带来的高瘦男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没事啦，小雷他怎么说也混了个第一不是？”
　　一旁的矮个子少年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是啊，虽然是倒数的。”
　　“你们几个……”雷六被同伙损得体无完肤，正欲发泄，却听旁边一直沉默的幸村轻笑出声，不由怒从中来，“喂，你小子笑个鬼啊！”
　　“没什么。”幸村摇摇头，将刚才脑海中如果被真田得知他的得意技居然和街头小混混组织的名称相同，他会是个什么表情这种光是想象就令人忍俊不禁的问题甩开，把网球包从肩上取下，正视前方的五人，“网球练习赛的话来者不拒。只是因为我还赶着上学，所以……”
　　“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哦！”

　　晨练过后回班时，真田特地跑到幸村的班上，看到座位上空无一人，不禁舒了口气。
　　“怎么了，弦一郎？”
　　突然被唤到名字的真田不由一惊，回头一看，发现柳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身后，用一副看实验小白鼠的认真神情端详着自己。
　　“啊，柳啊……”
　　“想找精市的话，他还没来。”
　　“哦，噢，这样啊……”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回复，真田只好随着应了一声。
　　“弦一郎。”柳走到他面前，用平静却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你知道什么吧？”
　　被人当面拆穿的真田这才领悟到为什么幸村总评价自己“不适合撒谎”，只得实话实说：“幸村他今天病假，我待会会将假条交给考勤委员。”
　　“弦一郎，虽然抱歉，可你说的谎话100%都会被揭穿……”
　　“唉？”这回愣住的反而是真田，“你在说什么？我是说真……”
　　“幸村的手机和家里电话都没有人接，即便病假在家也不会接不了电话吧？”柳微叹一口气，却发现真田用一副怎么看也不像伪装的吃惊表情瞪视着自己，猛然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弦一郎，难道……”
　　“怎、怎么会？！”
　　阴暗得宛如黑夜来临般的天空被浓郁得仿佛能滴下墨水的黑云遮蔽，突如其来的闪电仿若要将六合空间硬生生撕裂一般，紧接而来的雷鸣轰响在胞胀了水气的空气中回荡，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养成了坐在通往后院的台阶上观赏雨景的习惯。喜欢大口呼吸那因水分过多而变得有些沉重的空气，草木的清新气息似乎能顺着飘落在皮肤上的雨滴钻进毛孔里。虽然画中的雨景总以淡灰为底色，现实中其实不然，缺少光线照耀得景物只是保持着比原来稍暗得色泽，以及因雨帘而略有模糊的轮廓。所以自己从没画过雨景，总觉得那种明明是无情无欲的静物却似乎带着丝缕惆怅的微妙触笔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所以只是赏雨，然后想起不知什么时候瞎编出来的句子——
　　乌云吐丝，针摇曳，风引线；
　　行人抬头，雨落眼，天抚面。
　　啊啊，下回应该让莲二这个专业人士点评一下呢……痛！
　　第五次想要尝试着站起身并随之宣告失败，幸村无奈地又靠回冷硬的钢筋上。雨水强有力地打在已经湿透的身上，针刺一般的疼痛逐渐中和了肢体上的酸痛和胃里的绞痛，变成一种僵硬的麻木感。头发也被打湿，凝成一绺一绺附着在脸上，从额上滑下的水珠和血珠混合在一起滚落到眼眶里，模糊了本来就有些不清晰的视线。低头看去，校服上没有大的破损，只是膝上的布料里透出小片的洇红色。
　　啊呀，就知道会这样，不过既然反正要打，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当幸村以毋庸置疑的绝对实力完胜了五人，准备要回文件时，对方突然一球打来，幸村抬手要接，背上却猛然受了狠狠一棍，还不等他站起，六个人就围了过来。不知是高烧复发还是因为肚饿而导致的头晕眼花，幸村对于身上如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甚至渐渐地感觉不到疼痛，好像落在身上的不是拳脚而是真正的雨滴。意识忽远忽近，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模糊，有时还能看到一些奇异绚烂的光晕，让幸村不由得想起“眼冒金星”这个成语。对方见他毫不反抗，打了一阵觉得没意思，正巧天上开始飘起雨滴，便也就停了手，将那十几张纸随手一扬，撒在幸村因“雷六”最后一个脚踢而撞到钢筋的身上。临走之前他们似乎还说了什么，幸村没注意听，只是当意识稍微凝聚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用左手紧紧护着右臂。
　　果然……答案是明摆着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只有一个选择。
　　不，可能从一开始，自己面临的就不是三选一或者二选一，而是只有一个选项。
　　抬头仰望飘雨的天空，雨水落进眼里，合着因刺激而分泌出的眼泪一起流下来。每流一滴泪，幸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轻了一分，长久以来郁积在心头的沉闷感也随之消减一分。明明感觉四肢沉重得太不起来，又好像轻飘飘得能飞上天，这种复杂矛盾的感觉在百骸中激荡来回，糅合成一种朦胧的睡意，拉扯着酸涩的眼皮。
　　或许……就这样先睡一觉也不错……
　　然而正当意识如断了线的氢气球般逐渐远离躯体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音乐声又将它拉了回来。
　　是他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
　　幸村挣扎着寻找声源，原来是从刚才打斗中掉落在一旁的外衣兜中发出的。从里面摸出手机，勉强将目光聚焦在屏幕的一点上，辨认出来电人的姓名，幸村感到有些出乎意料，手指在颤抖，不知是因为犹豫该不该接，还是因为牵动伤口而带来的剧痛。
　　终于，幸村牵起一丝苦笑，按下了接听键。

　　真田几乎是飞奔至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语无伦次地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还不等老师回复便又急冲出了校门，留下一干老师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刚、刚才那个……是高一的真田君吧？”
　　“应该……是吧……”
　　“他急匆匆地说了什么？”
　　“不知道……”
　　出了校门，真田踌躇了一下，向车站跑去。虽然只有一瞬所以不是很确定，但直觉告诉他在列车关门的一刹那他看到的人影，就是幸村！不过为什么幸村会在那里？虽然他一开始也不认为幸村一定会听自己的话乖乖在家休息，可如果他真的来了学校又为什么没有出现？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难道……是害怕回答自己的问题吗？
　　难道……幸村身上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即便用把自己累垮的方式麻痹身心，也不能向自己而莲二倾吐的苦衷？
　　想到这里，真田心中不由一阵绞痛。不仅仅是因为幸村对自己有所隐瞒，也为自己无论何时都无法为幸村分担痛苦的无力而自责。无论是国中二年级时担任网球部部长，还是之后突如其来的发病，抑或是之后的全国大赛，幸村总是默默地背负着所有压力与痛苦，即便自己想伸手帮他一把，却也无从下手，只得像其他人一般看着他独自奋斗。
　　平日的他很温柔，网球场上的他很强势，无论是哪一面，都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他，潜意识地认为他无所不能，并给予了他“神之子”的美号。
　　他们总忘记了，真正的神明坐驾九天，俯览众生，拥有的，只有一份永世的寂寥落寞。
　　更何况，幸村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还未满16岁的少年。
　　车到站了，好像是一眨眼间，又好像奔驰了三年。真田一下车就直奔站台，向工作人员描述幸村的长相。虽然卖票的大叔摇头说没有印象，正巧路过的清洁工人却笑咪咪地回答道：“啊，那个孩子啊，见过见过，毕竟长得那么漂亮的男孩子很少见，我差点以为他是女孩子所以还多看了几眼。不过很奇怪的是他买了票却没有上车，而是跟着另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走了。”
　　又高又瘦的青年？“那您知道他们之后去了哪吗？”
　　“啊……”工人歪着头仔细回想，“好像是出了车站往左拐……然后就不知道了……”
　　“谢谢您！”真田还没鞠完一躬，便直冲出车站。
　　“没，没关系……”杯少年如此强烈的反应吓到的清洁工人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幽幽叹了口气，“唉……现在的孩子啊……”
　　然而出车站向左跑了很久，真田都没有看到幸村的身影，直至来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大雨瓢泼，行人匆匆，被雨水模糊的视野中看到的街巷车辆再不情系中被放大成朦胧的一片淡灰，急着想要找到他，却又连应该向右还是向左拐都不知道。怔忡地仰望天空，真田向来坚定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迷惘，总感觉此刻能将自己引领到幸村所在的，只有天空中阴沉的乌云和倾盆而下的珠帘。
　　等等！只有……？
　　虽然很不愿意，但这种紧急情况之下……真田拿起电话，在通讯录中翻查……
　　只有……拜托那个家伙了！

　　“喂。”
　　“什么嘛，这不是能接电话吗？还要劳烦本大爷亲自出马。”
　　幸村轻笑，果然还是老样子啊。
　　“呵呵，抱歉抱歉，那么，迹部，有什么事吗？”
　　因为下雨而给自己放假，正在郊区别墅中悠然享受雨打芭蕉之诗情画意美景的迹部大少爷，被真田的突然来电搅扰了兴致，本想一怒之下挂了电话，谁知对方语气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而且幸村失踪也确实令他有些疑心，这才按耐住火气，运用了迹部家最先进的全球电信卫星定位系统，用拨打幸村手机后发出的电波信号来查找幸村所在，谁知卫星还没检测出精确方位，电话那头已传出了回应的声音。
　　切，白忙活一场。
　　“本大爷才没事找你，只不过想警告你，想学本大爷一样想逃学就逃学你还……”悠然自得的语气突然顿住了，话筒中传来迹部严肃低沉的声音，“喂，幸村，你怎么搞成这样？”
　　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样被发现，幸村低声笑了笑：“啊呀，看到了吗？”
　　是的，通过定位系统，迹部眼前的屏幕不仅能显示显示对方的具体方位，还能生成以这个点为圆心，方圆五十米内的立体影像。所以迹部才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中那个全身湿透，血迹斑斑的人形。这、这真的是自己当年所熟识的立海大部长，被称作“神之子”的男人？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
　　幸村剩下的话语被一阵刺耳的电磁波声掩过，紧接着，迹部家的屏幕画面也扭曲模糊，最终变成漆黑一片。
　　“喂？幸村？”迹部听着“兹拉”的噪音，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迹部少爷，好像是一道强力闪电劈到了那附近的信号台，使得周围电波紊乱。”受到传唤而来的技术人员职业地回答道。
　　迹部双手支额，沉吟了一下，冷静地下达命令：“把刚才影像显示的具体地址查出来，发给真田，也编排一只医疗队赶过去。”
　　“是。”

　　幸村听电话断了，叹了口气，将勉强弯曲的手肘伸直，全身放松下来。
　　迹部怎么会知道自己失踪……想必是弦一郎告诉他的吧。
　　弦一郎现在一定很生气吧……
　　一直想告诉他，他生气的样子真的很恐怖……其实平时板着脸的样子也有点吓人……眉头不应该老是这么皱着，很容易起皱纹的……
　　一直想，看弦一郎开怀大笑的样子……
　　幸村被脑中想象的画面逗得笑了起来，笑得很厉害，肚子抽紧得仿佛将肠胃绞在了一起，温热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脸上的肌肉也有些酸痛。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感觉好像哪里都痛，又似乎哪里都不疼，失神地望着砖缝间的几棵杂草，脑中闪过了很多事，可又感觉心里空空如也，只是怔怔地发呆，渐渐地许多事都变得不清楚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甚至于自己是不是活着……
　　各式各样的问号交错在一起，脑海里只寻觅得到一个陈述句。
　　网球，就是我自己。
　　这句话，像咒语，像宣誓，像承诺，像祈祷。
　　像自己存在的意义。
　　毕竟，没有网球，自己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幸村的意识坠入黑暗之前，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