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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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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如同万花筒,绚烂的玻璃经过阳光不同角度的反射在眼中投映出迥异的花斑图像,或乱或简,或清或混,或大或小,明明是一样的本质,却制造出不一样的幻象。
是的,那是虚幻的影像,触摸不及,描绘不出,只是朦朦胧胧地存在于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又或许连这个存在本身,都是虚无中的冥想。
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无端端生出一种心情,一种愿望,希望能用手掌作墙,将那虚幻的光芒,用融进了一生爱怜的目光,珍藏。
睁开眼,入目的是无尽的白色,天花板的颜色。
空空的,饱满的白色,将视野添实,不留一丝空隙。
白色里,什么都没有,又容纳了所有。
稍稍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将视角投射到未曾涉猎的区域,捕捉新的景象,新的颜色,新的信息。
然后,毫不费力地,迅速地,来不及倒车或者打回头弯地,猝不及防地,诧异地其实料到了但还是惊愕地又有些许欣喜地,最终阻塞的脑筋回路里如同突然被暴风席卷过后空荡荡地,呆滞地——
——撞车了。
目光。
两双眼睛里,只映下了彼此的眼睛,以及彼此眼睛中自己的眼睛,还有自己眼睛中彼此的眼睛……
无尽的螺旋向内延伸,不存在的彼端,是确实在那里的心灵。
凝滞的空气如胶脂般封住五官,禁锢住手足,闭塞住毛孔,只有心脏,依旧搏动,或快或慢,时紧时松,踩着不规律的节拍,宛若笨拙的舞者,跳着令人发笑的踢踏舞。
“扑哧”
一笑风生,化了那潭面的冰封,弯目流波,融了那凝脂的琥珀。
薄唇轻启,温语如露,点滴撒在心头,解了那寂寥的干涸,散了那沉闷的黑幽。
“哟,弦一郎。”
唤的人浅笑如清泉,被唤的人却是定定地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瞳中的光深邃而纯粹,隐隐透着坚实与沉稳,仿若罔顾那洪荒咆哮奔流不曾变也不会变的磐石,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态,同一个目光,同一个注视的对象。
“嗯,醒了。”
简短的话语,平静的陈述,不带一丝起伏,却如同那饱满的白色,衍生出缤纷的原点同时也是众彩的归宿。
“嗨——”仍是轻轻的语调,虚弱,因那轻轻的愉悦而变成温柔,“今天的比赛……怎么样?”
“赢了。”
“对手是谁?”
“忘记了。”
“呵呵,果然。七分钟内解决的吗?”
“五分钟。”
“还说得过去。”
一应一答,熟稔自如,好似是在念排练好的台词,每一词每一句每一个语气标点都是按照剧本一板一眼的进行,完美无缺,恰如其分,却隔了一道屏障,近在咫尺,双目对视,却看不见真正的彼此。
而仅是一个“看不见”,就能将两人的距离放大至天涯海角,抑或是时空交错。
仿若也察觉到了这点,幸村轻轻闭了嘴,悄悄别过目光,将视线重新投向一无所有的天花板。一无所有,总感觉是好可怜的形容啊。
然而真田的目光仍是定定的射过来,并不炽热,也不似芒刺在背般令人如坐针毡,只是平静地,如海浪般覆过来,不大的水流,蕴藏着令人窒息的力量。
沉默。无言以对所以沉,不知所措所以默。
平静,在一分分破碎;焦灼的心,逃不开那不动的力,那是一个结,亦是一场劫。
正当幸村以为自己就要在那目光下崩溃瓦解时,耳边传来一声低语。
“脸,还疼吗?”
低沉的声线因再度刻意压低而变得有些喑哑,因再度刻意放沉而变得有些温柔,喑哑的温柔,很平静,很镇定,也很强势,很威严。
幸村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仿佛一定要从中寻出些端弥。
但他会输,他找不出来,无论是那本不存在的纹路,还是逃跑的线路。
因为,他的对手,不会追,会等。
绕环型跑道无论奔驰多久,最终都回回到同一个地方,那是终点,也是起点。所以从一开始就等在起点的人,是最先赢得比赛的人。
“不。”放弃了,略有些颓丧地合上眼,幸村侧转过头,重新微微睁启的眸子一弯,纤长的睫毛下是若隐若现的湛蓝色,令人心静地颜色。
但那“不疼”的脸颊,却透着与话语不符的青红色,因淤血而稍稍肿起,与之形成对比的另半边脸颊则如雪般苍白无色,柔软的海蓝色头发恣意铺散下来,映衬得那面容更为诡异,诡异得妖娆,妖娆得撩人,唯有那双微睁微闭的眼眸闪烁出不惊心却动魄的美,平静如水的美,因了那点滴绰约的悲伤而令人心伤,也令人倾往。
轻轻地,一只手覆了上来。
手很大,也很有力量,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称不上“漂亮”,因为那词太过女气太过矫情,而这,是只过于富有阳刚气的手,就连掌心温暖和略带粗糙的触感,都充满了令人心舒的踏实感,安全感。
正是这只手,用不相称的轻柔,撩起了那伏在耳畔的几缕发丝,指尖微动,抚着那半边红肿的面颊。
蓦然的触感,牵动了本已麻痹的神经,痛觉复苏得猝不及防,不仅仅是脸上,还有腹部、脊背,全身,痛感仿若脱缰的野马在体内肆意奔驰。没能止住眉眼细微的颤动,只来得及紧紧用牙齿咬出下唇。
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反应,那双始终未曾离开幸村脸庞的眼睛微微眯起,眉头皱成一个小小的严肃凸起,手指随即转了个方向,伸到那因从枕头过渡到床而形成的空隙间。
“?”
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强劲有力的臂膀已将那纤瘦的双肩托起,温柔又强势地揽入怀中,随即微微俯下身子,封住了那被咬得殷红的双唇。
突如其来的吻,充满了防范不及的热度,灼烧着紧紧相贴的唇瓣,紧紧相拥的身体,和紧紧相系的心灵。
躲不开。
身体和脸颊都被禁锢,再也无法逃避的幸村所能做的,就是缓缓闭上双眸,让那霸道的热度借由唇齿,在被疼痛充溢的体内肆意泛滥。
和那个充满血腥味道的吻不同,这个吻,更温柔,小心翼翼的轻柔,携着那言语诉不清的情愫。有痛有酸楚有哀伤、有强势有愤怒有苦涩有无奈、也有欣喜、有兴奋有愉悦、有快乐,还有那些道不上名字也分不清的感受,糅合在一起,透过唇瓣的接触传递过来,回荡在自己的身体里,化作一个平静而坚定的声音,道出亘古不变的誓言。
每每宣誓时,人类总会悲哀地发现,语言竟是如此苍白平淡的介质,任其复杂凶涌的情感,经其唇舌倾诉,都将分崩离析,化星作尘。到底,那真正的恢弘,真正的刻骨,真正的铭心,真正的澎湃,又真真不是海誓山盟所能传达的。
心的悸动,魂的震撼,唯有与之相契合的心灵与灵魂,才能感知,并产生共鸣。
一吻,转瞬似白驹过隙,绵长似冬去春来,感动往往在瞬间,而瞬间的感动又往往成为了永恒。
唇相离,如一曲终了,寂静之中,余音绕梁。
缓缓睁开双眸的两人间,目光再次相遇,只是这次并非激烈的相撞,而是缠绵的环绕,交织在一起的视线,温柔如水,坚定似石,洇开了封闭墨画的线框,筑起了万丈沟壑上的桥梁。
只是拥吻过后,震撼的少年,竟是忘了羞涩与怔忡,平静地对视了很久,幸村半边苍白的脸上才悄悄升起了团红晕。
“啊……”眼眸低垂,湛蓝色的光波在睫毛的剪影下若隐若现,然而只是一瞬,少年便又轻挑唇线,笑中带着顽皮,天真里藏着笑意,“你会输的哦,弦一郎。”
被调笑的一方并未接招,仿佛真如“皇帝”般坐怀不乱临危不慌,平静的神色中掺着少年特有的认真与顽固,反倒让人觉得有了那么些许的可爱。
“幸村。”低沉的声线,郑重地口吻,唤着那笑颜如水般清澈的人儿。
“嗨。”
“活下去。”是命令,也是恳求。
“唉?”意想不到的话语让幸村一瞬错愕,然而仰首望着那双坚如磐石的眼睛,看着那眼里黑得纯粹的光,眼睛的褶皱慢慢舒展开来。
“……我尽量。”
不是一口答应,而是如此模棱两可的含糊答复,却令真田微微弯起眼眸。
是的,不是“好的”这种确实但实际缥缈无根的承诺,而是一个努力的誓言,短短三个字,却是一份莫大的决心,无论是发誓的决心,还是往后为这份誓言承担未知的痛苦的决心,只要这份心,就够了。
因为他们,本就是这样一道走来的。
结果是目标,应允的约定,只涵盖过程。
不是让立海大夺得三联霸,而是带领立海大取得三联霸;
不是一起拿奖杯,而是一同打网球。
虽然双方的目的都如探囊取物不言而喻,但那层砂纸,却是绝不能戳破的。
因为未知的未来中,能把握的,唯有现在。
“谢谢你。”一句感谢,却是融进了立海大“皇帝”16年来所有的温柔。感谢的内容很多,多到那简单的两个子几乎负荷不住。
“对不起。”
“呃?”这回换作真田为了那不知所云的答复错愣。
幸村眼眸一转,勾起一丝淡淡的苦笑:“一年前,我不应该阻止你和手冢正面决斗。”
“我知道,那是你心中永远不能抹煞的痛,我当时就知道,知道你会后悔很久,但还是让你这么做了。因为……当时的我很残忍。”
“不对。”低沉的声线轻轻否定,“不是‘当时’,现在的你,比那个时候还要残忍。”
幸村一愣,转而轻笑:“这是抱怨?”
“……不过——”
“嗯?”
“我原谅你。”真田微微弯腰,让眼睛同幸村的双眸在一条水平线上,黑耀石般的眼睛里光芒闪烁,“因为你不是神,正如我也不是名副其实的皇帝。”
“是吗……”幸村若有所思地低喃,轻轻一笑,心中轻朗一片,所谓“释然”……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是神的神子,不是帝王的皇帝,披挂着虚伪名号的两人所尝受的,只有万众仰目的孤独与寂寥,楼高不胜寒,孤寂的心灵,也只有从同样的冷清中,方能寻求到冰冷的慰籍。
冷到极致,方是炽热。
所以这两个人,会在一起,从三年前的相遇开始,一直在一起,并没有水乳交融般成为一体,而是在保持个体独立的基础上相互扶持前进。彼此都清楚,少了对方,自己仍能向前迈步,只是每迈出的一步,都将无比孤独。
超越任何感情的羁绊,是两人间唯一的牵系。
仅是这一牵系,便决定了他们两个终生相伴的命运。
那是在他们那个年纪还不甚明了,却又懵懂地知晓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喂,少爷吗?小的来汇报工作了。”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始耍嘴皮子了呢,啊嗯?”慵懒如猫而且还是志贵妇猫的迹部集团大少爷此刻正惬意地坐在自家别墅阳台上的藤椅上望着看着星光璀璨的夜空喝佣人刚刚端上来的一杯冰镇——不好意思,虽然这里很想用鸡尾酒或者威士忌或者香槟之类很符合气氛的酒品,但考虑到这位少爷还是未成年,所以只能是——白开水。
沼波斜靠在停放在公寓楼下面的轿车上,一手举着手机一手闲散地插在兜里,嘴里叼着刚刚点燃的烟,也抬头向上看。不过他看得不是星空,而是楼上唯一一扇仍旧透出灯光的窗户。
“预谋服毒自杀未遂,本身我给他的也不是安眠药而是普通的维生素片,而且他服药的时候也捻成碎末吞下去了,本来应该没什么事的,谁知道另一个小鬼二话不说上去揍了他两拳,弄成胃病复发,打了点滴吃了几片药,稍微好点了,没什么大碍。”
“谁让你说这么详细了?本大爷只是监查一下你有没有工作偷懒,不要啰嗦地说那么一大堆,你以为本大爷很闲吗?”
沼波强压住心里想把这个爱摆大少爷架子还喜欢故作姿态的臭小鬼从话筒里揪出来狠K一顿的冲动,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尽力将声音放成平常音量:“啊是吗,那小的还真是多事了呢。不过多话的我还是想再问一句,你答应承担精市房租的事……”
“本大爷像是那么不守诚信的人吗?”
“那就好了,祝少爷明天比赛……啊啦啊啦,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大少爷呢。”无奈地关上已经被挂断的手机,沼波重新抬头,注视着那被夜色笼罩的小区里唯一的光亮。
这里是全神奈川有名的高档小区,设备齐全,离沼波工作的医院只有三分钟的脚程,再走五分钟就有一个公共体育馆,里面有三个网球场,平日里只有白领们闲暇之余来此健身休闲。而小区楼房本身的硬件也相当好,除去物业服务周全,净空、朝向、格局都无可挑剔,而相对的,住在这里哪怕是最平凡的一间房子的租金,也相当可观。
不过当然,幸村对此一无所知,他被告知的信息只有这里原先住着沼波的一位朋友,现在朋友去外地工作所以买了新房,原来的房子又不想卖掉,所以想低价租给需要的人。仅此而已。
事实上其实也相差无几,不过房子原先的主人不是沼波的熟人而是迹部的管家,租金除去幸村被告知缴纳的那些外,剩余的……既然迹部说不用费心,以沼波的性子当然是懒得管的。
是的,他很懒,近三十的年纪仍然独身一人,生活不算安稳倒也没有大风大浪,如果不是治错了病人成为幸村的主治医师,应该也不会平添出那么多麻烦吧。
当然,也会少了许多乐趣。
自嘲地轻轻苦笑,闲极无聊的医师站直身体,拍了拍沾在白大褂上的尘土,尽管夜晚里仅凭昏暗的路灯人的肉眼是发觉不出满是阴影的衣服上污迹的所在的,但还是会做,仿若就是一种习惯,正如斜靠着能靠的东西站着,闲着的手一定要插在兜里,嘴里无时无刻都要叼着根烟无论它有没有被点燃。
再比如,临走前,目光会不自觉得瞟向那抹光亮。
青春,真是好啊。
懒懒地伸了伸并不酸累得臂膀,沼波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