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如水（真幸）》寂冥

12、第十二章

　　睁开眼睛，入目的是耀眼的光芒。
　　强烈得令眼睛有些刺痛。
　　痛……
　　原来，自己……还活着吗？
　　脑海中是无数的影像碎片，在记忆的海洋中沉起沉浮，好像一片片小拼图，总也找不到能完全契合在一起的两片。
　　随意翻乱着破碎的画面，虽不完整，却大致理出了一条主线，尽管细枝末节还不甚模糊。
　　记起来一些事，比如自己的病，比如父母的离开，比如昨天自己打了一场很胡闹的比赛，再比如昨晚，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那么痛快地让泪水肆意流淌。
　　然后，就是现在，记起了，自己还活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为什么？
　　为什么，要活下来？
　　明明已经没有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为什么，这个身体里，依然有生命的存在？
　　即便这个存在没有一个人希望，即便这个存在唯一的价值就是给别人带来伤害。
　　为什么，自己，依然存在？

　　“已经，要走了吗？”
　　“……嗯。”少年撩起擦过眼角的柔软发丝，将其挽至耳后，随后从床上站起身，提起桌子上的网球袋，手腕一甩，背在肩上，又调了调肩带的长短，很满意地轻轻一笑，这才抬起头正视面前正靠在门框上悠然地从嘴中吐出一缕缕白色烟雾的中年男子，微微颔了颔首，“昨天麻烦您了。”
　　沼波随便地点了下头，细长的眼睛像睡午觉的猫一样微眯着，瞳孔注视的方向不是幸村而是门框，又仿佛是穿过墙壁以外很远的地方。
　　习惯了对方这种反应，幸村也没在意，只是稍稍侧头瞥了眼已经整理好的床铺，床头出已经干了的大片深红血迹依然触目惊心。少年歉然地笑了笑：“那个……床单的事……”
　　“不用在意。”
　　既然得到这种回答幸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再度欠了欠身，轻轻说了声“告辞了”，便向门口走去。
　　然而还不等他走出门，一只脚突然阻住了他的去路。虽然是一跨就能越过的高度，但少年还是停住了脚步，略有惊诧地看着旁边伸出脚的人。
　　仿佛没看到幸村的注视，也没有挡住他人的去路，沼波只是不急不慢地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起烟，十分享受般轻轻呼了一口气，灰白色的雾气从薄薄的唇瓣间四散逃窜到空气中，一会便消散了。
　　男人眯着细长的猫眼，看着最后一缕烟雾渐渐被透明的空气吞没，才缓缓开口道。
　　“他一会就会来。”
　　似是没有想到对方的话语，少年的眸子略略睁大了些，但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到平静淡然的表情，不笑不惊，湛蓝色的瞳仁光影斑驳，宛如深海的微光，是摸不透的藏蓝色中一抹梦幻流动的色彩。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沼波重新将烟叼在嘴里，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含混不清，“好像有什么比赛。走之前换了身我的衣服。”
　　“哦。”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听不出感情的浮动，“那能麻烦您帮我转告一下吗？‘昨晚，谢谢你。’”
　　直到这时，男人才将滑至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向上推了推，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稍稍将头偏过角度，凝视着面前因自己斜靠在门框上而变得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目光锐利如刀刃，嘴角轻轻一动，却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抵在对面门框上的脚收了回来。
　　幸村也没有说话，再度欠了欠身，便走出了房间。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很轻很低的问话声：“不等他吗？”
　　少年的步子略为一滞，沉默片刻，稍稍侧过头来，轻笑着说：“这可是诱惑哦，医生。”
　　沼波不置可否：“也不告诉他你新房子的地址吗？你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吧？”
　　“唔……太麻烦了。”少年的声线里掺杂了顽皮的愉悦。
　　“是吗……”男人轻笑，站直了身体，抖了抖白色大褂上的烟灰，右手在衣袋中摸出个东西，“给你。”
　　幸村凭借出色的反应神经本能地伸手稳稳抓住，打开一看，却是一个药盒。
　　“你不是说晚上有时会睡不着吗？这是安眠药，不过记着别觉得好吃就贪嘴。”
　　看着白色的药盒，少年湛蓝色的眸子流光转动，捉摸不定，最终幻化成一丝狡黠的微笑：“这可是很大的诱惑呢。”
　　沼波有些烦躁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黑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幸村缓缓将有些颤抖的手指收紧，继续向前走去。纸质的药盒受力变形，发出些微的声响，不过很快就被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盖过了。
　　而少年的背后，男人却悄然止住了脚步，将一直插在兜里的左手伸到眼前，因长期握拳而有些出汗的掌心里，是一把金属制的钥匙。
　　“啊呀啊呀，可不能轻易相信大人呢，青少年。”
　　“自己的事，就得要自己了断啊。”

　　真田今天早上匆匆忙忙赶到赛场，身体因一晚失眠而有些轻飘飘的。遇到的人们都无一例外地问起幸村的情况，他想起昨晚少年边呕血边哭泣直到半夜才渐渐平静下来的情形，实在不知是该说好还是不好，加上头有些昏沉沉地疼，只好敷衍地点了点头。众人看他心不在焉，再看一反常态，各自沉默着想心事的立海大其他人，便也有些心知肚明地闭了嘴。
　　幸好，真田抽到的对手并不知名，力量不弱，但综合水平如果在立海大也只能算中流偏上，绕是“皇帝”大人状态不佳，也就花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比赛。
　　当然如此迅速取胜，身体状况不适合打持久赛是一方面，对手太弱懒得耗时间也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心急如焚地想要赶过去，赶到那个人身边。
　　“啊，真么快就来啦。”
　　看着眼前这个刚分别了两个小时就以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少年，沼波倒也不惊讶，只是对那出卖男孩镇定自若的外表的粗重呼吸和胸膛的剧烈起伏，感到有些微的好笑。
　　这小鬼……意外地很单纯嘛……跟精市完全相反呢。
　　“我……”
　　“精市的话，已经回去了哦。”
　　“什么？可以下床了吗？”
　　“是啊。” 不耐烦地口气，带着“明知故问”的责备。
　　不过也难怪，越过沼波的肩头，真田可以轻易瞥到空无一人的病房，被血迹染脏的床单也换了新的。可是明明昨晚还难受成那个样子，折腾到半夜才睡下，早上离开时睡梦中的他脸色也依旧苍白没有血色，眉头也是紧紧地皱在一起，一副很痛苦的表情。一贯冷静的少年根据这样的情形进行推断，可随后又发现实际情形与之相差甚远，因而本能的感到惊诧。所以驱使真田脱口询问的不是已被事实说服的理性，而是潜意识中不愿接受事实的感性。
　　感性，对于这个宛若坐威天下的“皇帝”一般的男人而言，真是不相符的词汇啊。
　　当然，真田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毕竟此刻他的感情完全被另一样事物所牵系着。
　　“那……我就先告辞了。”男孩匆匆欠了欠身，便转头准备离去，前行的方向不明而喻。
　　“慢着。”沼波取下了嘴中一直叼着的烟头，稍稍昂首，细长的猫眼微微眯起，一股凌厉的寒光使少年的背脊不由一凉。
　　“我告诉过精市你要来了。”
　　“……啊……”不明白对方的用意，又迫于那锐利的眼神而有些迟疑，这是真田除了在幸村面前外第一次被别人弄到如此进退两难的难堪境界，“所以……？”
　　显然是对少年的粗神经彻底失望，沼波十二万分无奈的重重叹了口气，不耐得烦躁感无处可发边用手狠狠抓了抓本就凌乱的黑发，轻声嘟哝。
　　“你的智商和精市根本是两个次元的啊……”
　　“你想说什么？”
　　“我说……”沼波深深吸了口气，“你这小子能不能用点脑子精市既然知道你回来还要走就说明他是成心要避开你既然是要回避你怎么可能会去你能找得到的地方既然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在你知道的地方待着你就不会开口询问我这个‘精市不想避开的人’精市现在在哪吗？”这样一口气向真田吼完后沼波居然仍旧脸不红心不跳连大气也不喘，仿佛还为心中憋闷已久的烦躁感终于得以发泄殆尽而倍感畅快，满足地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再斜眼瞧了瞧半天没反应的少年。
　　“怎么，傻啦？”
　　“可是……为什么？”
　　“哈？”
　　“为什么幸村要避着我？还有……”真田一本正经地直视着沼波的眼睛，“既然他离开了医院，就是说他要避开的不仅是我，还有莲二，以及所有可能会来探病的人……也就是说……”仿若猛然察觉到什么，少年蓦然睁大双眼，墨钻一般澈亮的眸子仿佛被突然点亮，发出锐利的光芒，“难道幸村想要一个人做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沼波将烟头在一旁的垃圾桶上磕了磕，长期没有梳理而凌乱的柔软黑发散下来，瘦削英挺的面庞微微低垂，镜片反光，看不清此刻的神情，“只是一个孩子告诉我晚上睡不好觉，所以我就开了几片安眠药给他。”
　　真田浑身一震！
　　安眠药……
　　“为什么……”
　　“我说过的。”男子没有抬头，语气却是如冰锥一般寒冷尖利，“命，不是我们的。”
　　“我们作为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不是强迫想死的人活下去。”
　　“而且可以说……想死的人最好别来医院而且赶紧升天，那种人活着碍眼也碍事！”
　　男人的话，句句似箭，字字如针，将真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个细小的物体打在身上。
　　“叮”，东西掉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金属质地的声音清脆而绵长。
　　“拿去。那孩子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去那你是找不到他的。”
　　“！什么……”
　　“费话少说。地址写在今早我给你，也就是你现在穿着的衣服的袖口上。你应该明白的吧，晚到一分钟的后果。”说罢，沼波便头也不会地转身走了。
　　真田俯身，捡起那片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钥匙，心中情绪翻山倒海般涌上来又退下去，最终升腾起如烈火焚烧般的焦躁感，灼得他的胸口火辣辣的疼，那种唯有向前奔跑，唯有飞奔到某个地方才会制止的疼痛。
　　宽大的手掌将钥匙紧握在掌心内，硬质的金属硌得皮肉生疼，带着一丝冰凉。
　　少年的双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狂奔着……

　　呐，到底，家，是什么呢？
　　只是一个单纯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吗？
　　还是，一个氛围，一种味道，一种自己熟悉的……感觉？
　　打开门扉，映入眼帘的是摆放整齐的家具，干净平整的地板，简式的百叶窗，轻轻一拉，正午亮到分辨不出颜色的刺眼光线窜进屋里，让隐匿在有些潮味的空气中的尘埃暴露无遗。
　　这里，就是幸村两个月前经沼波介绍而租下的房子。不大，但设备齐全，房租也是只要省吃俭用再加上卖掉原来房子的钱就能承担的范围。反正……自己也住不了多久了……
　　不对……
　　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已经被捏握得变形的纸制药盒，少年唇线一挑，牵起一丝苦笑。
　　是根本不用住。
　　重新环顾四周，很干净很舒适，不过因为原本是双人居，所以一个人住稍稍大了些。但幸村很清楚，心里那种仿若被挖空了般空洞洞的感觉并不来自于多余的空间，而是那种丢失了的味道，寻觅不到的声响，无处感受的温度。因为是盛夏，再加上房间向阳，所以摆置了近两个月的家具虽然染了些灰尘但并不冰冷，反而被烤得暖洋洋的。
　　然而这终究，没有生命的温度。
　　蓦然间，幸村想起了昨晚的怀抱。虽然当时意识有些模糊，现在的记忆也有些混乱，但那双结实的臂膀紧紧环绕在自己双肩的感觉，那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抚自己脊背的感觉，以及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自己头顶的感觉，找不到形容词做点缀，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感觉很舒服，很温暖，很踏实。
　　很怀念。
　　就像自己失落已久的，家的感觉。
　　不行啊这样。幸村摇头苦笑，有些对自己的不争气而气恼。
　　又这样自以为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是的。少年靠在窗框旁，抬头直直地盯着一无所有的白色天花板。什么也看不到的白色，看到的只有白色，即便因为长时间不眨眼而视觉疲劳景象模糊，投射在视网膜上的，依旧只有白色，还是白色，都是白色。
　　自己不是神。
　　神会给他人带来快乐，自己能够给予别人的，只有痛苦。
　　截然相反的存在又往往最为接近。因此别人将自己视为神灵般的存在，得到的结果是孤独、和在寻求不孤独的过程中的不断伤害。
　　不过，这样也好。
　　少年用手轻轻按着绞痛的胃部，身体顺着墙渐渐滑下来，只会走直线跑道的光束到达不了的墙角，在背脊上留下冰冷潮湿的触感。
　　这样……当自己消失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痛苦伤心了吧……
　　因为痛苦而有些颤抖的手指，笨拙地撕开药盒，从中滚出一个瓶子。本来怕自己会使不上力气打不开瓶盖，没想到只轻松一拧，盖子就开了。手一颤，白色的药片哗啦啦撒下来，很多落在地上，也有十多片掉在接着的手掌中。
　　或者说……自己的消失……才是众望所归吗……
　　将托着药片的手举到眼前，少年湛蓝色的眼瞳突然猛地一亮，仿若出云的明月用那虚伪却清丽的银辉洒满了深邃的夜，沉寂的城，冷清的街。
　　微风起，叶落月下，飘于静湖；涟漪荡，月影摇晃，流转波光。
　　啊，说起来，上回想到的句子还没请莲二评评呢，一直想着下回见面的时候一定……还是留了点遗憾呢。
　　没想到，真正到了这种时候，自己还是会不甘心，会遗憾，会怕……
　　仿佛对自己的嘲讽般，少年轻轻牵起嘴角，青白色的唇瓣慢慢透出血色的殷红。
　　手指轻轻合拢，修长的指尖下，白色的药片被碾成粉末。
　　稍稍昂起头，唇齿微启，白色的粉末顺着掌纹，缓缓滑落至舌尖。
　　只是这么一张嘴，已含在口中多时的鲜血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喉头一动，融化在血液中的药粉便和着那股腥红的液体一并被吞入了肚中。
　　这样……总算是……
　　啊啊，忘记了呢，最后应该先尝个味道的，都被血腥味掩过去了……
　　幸村轻轻笑着，源源不断从嘴角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衬衫的领口，衬着苍白如纸的消瘦脸庞，和被冷汗浸湿粘成一缕缕附着在脖颈上的海蓝色头发，让少年看起来宛若鬼魅，透出一种妖艳的绝美。
　　抬起的手缓缓落在地上，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眼眸低垂着，雾气弥漫，由湛蓝转为水蓝，而后变为灰蓝，仿若夕阳西下时的天空，渐渐黯淡下去，直到消失了最后一抹光彩……
　　这一次，终于可以不给别人带来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