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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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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写演员表。
虞啸卿不是一个人加入,他收编剧团并带来一干党羽。一个姓陈的基金会元老客串贾政,唐基取代迷龙成为王熙凤,迷龙退而成了晴雯。张立宪领了袭人角色,小醉还要唱曲便改了戏份少的妙玉,何书光拉来充香菱。死啦死啦安排虢夫人演秦可卿,我于是知道了她封号之前本名丽人,现在是竹先生颇为器重的一名女医官。
刺龙基金会在迷楼扎根十数年,能向楼上沟通消息和进贿的途径远比虢夫人这一条可靠。在计划中不日竹先生就会应某高层邀莅临,但为了安全没有确切日期。排练依然稳固推进,同时楼上派下工匠们敲敲打打改造剧场,保证没有任何空隙可以滋生危险。
越郑重越真,越真越保密,大多数我们别无选择,只是怀着不裂的侥幸单纯做个瓮,而虞啸卿看起来是能玉碎的,我乐意看他冲锋陷阵。
我只是不安。
在要麻和康丫畅想楼上奢靡生活时,我不安。
在不辣欢快地和人打赌竹先生有没有胡子时,我不安。
在史太君带刘姥姥若干人观游大观园,克虏伯站起来高声朗诵“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全员欢笑时,我不安。
空气里浮动光线的晴日下午,全体练习合唱开场曲《红楼梦》,虞啸卿拉来的乐队敲檀板弹银筝。引子是悠悠女声,小醉领唱: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我们或站或坐,或隐或现,同声相应: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泥制的男儿,演出水做的女儿的国度。一切都错位太久,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我几乎是放松地、微笑地,看着死啦死啦用一种温柔如水的眼神描摹每一个人,这场景的荒诞感胜过此前他带来的制造的所有荒诞。我微笑着、放松着,看乐队整理器具,翻动琴弦,开合琴匣。
我的笑容消失了。
我忽然领悟一件事。
我的牙齿久违地咯咯作响起来。
我把死啦死啦逼到一扇常闭的门边。
他和我差不多高,我可以十分轻易地揪住他领子,但我没这么干。我只是微微绷紧耳朵,紧咬牙齿抵御那种颤抖。我喘着气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都会死。”
瓮一定会碎,摔瓮的人总会在拿起时有片刻温柔。和死啦死啦生活就要忍受谎言,因为他从来不会告诉你全貌,比如虞啸卿又要用爆炸这招带所有人上西天。
“谁会死?”
“你他妈是不是卖给虞啸卿了!”我低声咆哮。
“他们这么信任你,连脑子动都不动一下,……迷龙,要麻,康丫,不辣,蛇皮股,阿译,兽医老兽医,连同我在内,我们可是把命都交给你了。”我一字一句说,“你哄着我们一无所知地去死,觉得这不会让我们绝望,是不是?”
“我们不是炮灰。我们是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都死了。”死啦死啦说,他的眼神近乎哀求,我从没见过他这种脆弱的样子,“我也死了。”
“你想死我们不想死!”我无法克制地贴脸咆哮,恍然猛虎附身龇牙撕咬腥膻血肉,“你想死不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你以为这是杆杠吗?牺牲一群人就能换千千万万人活?你以为你死了虞啸卿能高看你一眼逢年过节悼念你吗?呸!全都,全都死了!没人会感激我们!我们只想活,苟活着也是活…”
“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不要让我们送死…”
“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死啦死啦说,“没有。”他已经被我逼到了门上闭上了双眼,我再撞上去时门轰然洞开。
舞台洁白均匀,因为到处铺着飘飞着羽毛管子——正宗鹅毛大雪。高高的剧场顶上几盏硕大强光灯将夜色驱逐一尽。
当,当,当。铜清脆碰撞,檀板响,银筝鸣,和声起。
“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唱词渐渐消隐,明光渐灭,剧场侘寂。
林黛玉身着紫白衣裙登场,发间簪白绒花,轻移步,黛眉蹙,几步之间走过青山绿水,探起帘幕做了亮相。
薛宝钗从对面上场,青红披风并钗影,行止恭严,台前伫定,眉目含笑。
在舞台中央,大红衣裳的年轻公子回首,游龙抹额、璎珞结玉,似狂似修似魔似仙者,贾宝玉。
唱词道:“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宝钗面前帘幕放下,舞台上黛玉宝玉对望,共唱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二人站定,元春前行放声,“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需要退步抽身早!”他身侧探春接上:“一帆风雨路三千……奴去也,莫牵连。”宝黛尚止情殇,女郎们命途飘摇,他们退去后便是湘云,上官有一副清丽嗓音:“好一似,霁月风光耀玉堂,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尘寰中消长工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我们上演红楼。我们身在迷楼。
我是如此贪婪地听着人们歌唱,在强光里呆若木鸡,看不清台下影影绰绰的面容。那其中有竹先生,有竹先生麾下令我合当逢今遭的人。我们唯一的最后的观众。
而现在我专心演戏,假装听不见胸口的心跳,它快要把我震聋。我专心说台词,不管语气是否颤抖,愁绪是否变作哭腔。只有我的呼吸是屏住的,我失去了肺叶的归属感,它正在腌进整片舞台漫溢的白雾——我想那是二氧化碳冰消瓦解。
第一幕黛玉进贾府,第二幕宝钗黛相会。
第四幕凤姐毒设相思局,第五幕元春归省大观园。
第九幕西厢共读黛玉葬花,十一幕宝玉挨打。
十三幕秋风菊花正好,海棠诗社咏螃蟹,十四幕刘姥姥逡游大观园。
我一分一秒数着,听着,屏息着,柳湘莲怒打呆霸王结束了…芦雪庵雪景撤下了…湘云醉眠尔后怡红开了夜宴…尤氏双姝殁而桃花柳絮联袂成诗…晴雯的戏份完结,宝玉祭作芙蓉女儿诔,康丫演的受中山狼欺侮的迎春还在哭哭啼啼,哭哭啼啼,哭哭啼啼——
到了!
我不再是黛玉我是孟烦了,瘸腿还未康复眼下又要断裂的孟烦了,在空中飞扑出去画出一道绝不优美的曲线,然而精准有效地砸中了目标,兄弟,他被我撞倒在地环拉了一半下一半只能由我继续,我一把扣住拉环一扯一甩——向着离台下十万八千里的方向:我们的脚边。
兄弟他和我翻滚成一体,我扔的距离太短太短我从未好好练习臂力,我看到那不知道名字的我的兄弟的眼睛,没有仇恨,只有不解和迷茫,他仰面时眼睛里全是星河,人造的,忧伤的。
星河炸开的时候,真好看。
一只狗。一只青灰大狗舔着我的手。
它是那种谛听一样浑身带金焰的狗,每一道焰火都是地狱腐蚀的伤口。我被舔得湿漉漉带腥气,朦朦胧胧地狠揉它脑袋:狗肉,别闹。
然后我想我为什么会叫它狗肉。然后我想起这是那天滚进门里看到的大狗。那天我把死啦死啦怼进门里,只听一阵哗啦啦锁链响,伴随着可怖狰狞的咆哮,死啦死啦却鲤鱼打挺扑了过去,和它亲亲热热大叫大笑:“狗肉,好久不见啊!”
妈的,狗人也有狗兄弟。
现在死啦死啦的影子散去了,狗肉还用它和死啦死啦别无二致的圆眼瞧着我,咬我衣服下摆,往外面拽了拽。力道大到我不得不跟着它走。走罢,走出这个阴森地道。
我在狭窄的地道里爬行,膝盖磨得发红,狗肉三步两步窜上一摇摇欲坠阶梯,我跟着爬上去,探出半个头:我在塔里?
从外观这灰色巨塔,原来它是水泥和巨木合抱成的畸形堡垒。堡垒外山崖横断,望之令人眩晕。我踏过干裸的土地,一座座小坟茔更令我眩晕,密密麻麻的碑,碑下躺着的人。失魂落魄,逃往山下。
狗肉已经不再咬着衣服带我了,我还像小狗一样跟在后面。
我们走在一条很长的桥上,青山夹岸,水涛汹涌。江水浑浊而险恶,青山看不到顶天。我没有问狗肉要去哪里,就跟我问了它会回答似的。我看见桥的尽头有一块匾额,木头很旧,字很新,书着达禅。
也许按老时候的读法它该叫禅达。
我走进迷宫一样的街巷。这里石板崎岖不平,青苔横生,路边土墙上杂着草。狗肉傲然行走着,逡巡它的国度,检阅每一块屋檐。我路过一扇挂着八卦木牌的破门,门扉半掩,我没有进去。低下头,脚边有一盏微微亮的油灯,它和它的邻居们绵延整条长巷。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赤裸的脚底板踩上散落的红薯苕,它们发出短促的断裂声,这声音一直延续到一个破院落,催促我推门进去。我进去了。我扫视四下里的空荡恰似一个露天窝棚,稻草乱堆在裸红廊柱边上、天井旁、屋檐下。一把躺椅上落了许多瓦砾,像被急促地扫射过纷纷崩落。唯一明晰的生活痕迹是口铁锅,揭开锅盖,浓油赤酱和烂得不成形的粉肉。
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在田间小路上走着,油菜花开得浪漫。狗肉醉心于追逐一只田鼠,我转头看到身旁有张豪华大木床,就躺上去试了试。躺着能看到蓝天白云,那是我在迷楼里无法凝望的苍穹,云轻飘飘过去了,日子也轻飘飘过去了。
我看见狗肉在路对面门边趴下来不动弹,好像忽然是一条安心看家护院的狗了。走进它护的这个院子,二楼明晃晃玻璃窗破了一半,风穿堂而过盖在脸上,庭树摇摇。一个老头临窗写字,其侧影熟悉到我脱口而出父亲——然后我发现不是。父亲没有他这样苍老,他也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这大约是一间书房,他身后的木橱柜里外都堆得很满,简直砌成了书墙,书本包装也精细——白布捆的。书也当了镇纸,风卷起一个角,墨迹还未干透。我琢磨我于他就是个鬼魂,于是大胆地低头看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老头儿搁了笔,起身挎菜篮出去了。他走了,风愈发大了,哗啦啦书页翻飞,一多半在空中跳舞。我随手抓下几页细看,一张张都是黑白照片,肮脏的泥泞的满面笑容的叫嚣的斗殴的家伙们有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为首就是死啦死啦,我端详半日,翻过去发现背面亦有寥寥话语。
“赋招魂,”死啦死啦照片背面这样写着。
“长城谣”。这属于迷龙。他的恋人上官戒慈则是“云散高唐”。
“虚负凌云志”。这是阿译。我本以为它归属每一个人。
“老天使”,“一将功成”,“莲花落”,一系列奇怪的形容词,颁给我热爱或嘴上不爱的人们。潦潦草草看了十几张,我感到困倦,于是坐了下来。
我坐在书房里,从冬至夏,从夏到冬。斗转星移,只有孤星高悬,指向北方。
收音机不知疲倦地唱着蝴蝶儿,我在歌声中飘向北方,飘向北方。
我坐在书房里,书橱无限延展向横向纵,八十一个分类六百多种编码天也成橱架地也成书隔,无限流动的银色声音,书页哗啦哗啦的震动声音,宇宙报数,天使咏叹,长庚星坠落无声。
命成扉页,爱是书签。
万物纷纷向旧岁月退去,而我将在前方与他们汇合。
狗肉在我脚边蹲成雕塑。我说:“你是不是死啦死啦成精来了。”
狗肉不理我。我觉得它变黄了些,大概在初秋里浸久了。
“狗肉啊狗肉,你听得见他们声音吗?”我拿它当谛听。
狗肉叫了一声。
“听得见吧。他们也说很想我吧。”我肯定。
他们必须想我,我要拿这点儿微薄的念想填充我败絮一团的魂魄。尽管现在我回去只会被冷眼相啐、痛心疾首。说不定兽医还会唠上三天,然后老派地原谅我的弃明投暗。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嘴里哼着义勇军进行曲。
走吧,去做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