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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狗肉一路狂奔带我穿廊跨槛回到迷楼高处。
      我们奔跑过一幅幅织锦挂毯、犀牛角酒杯、象牙陈设和有香味的佛手,一扇扇未上锁的门和一掠而过的绣金幔帐卧房。汉白玉阑干上银薄软雾弥漫,秘道里骸骨堆叠老钱币遍地,我藏身进乌木大轿躲避道士巡逻,爬行过大殿边缘无视起舞文人。香雾缭绕棺材人们口衔大蒜,乐声恻恻鬼影捧出朱红灯笼,我穿行过圆月浓蓝花园,手持金红烛台推门,和一只笼中夜莺大眼瞪小眼。我说告辞,退后转身极速狂奔。
      影壁、门厅、客堂、大殿、庙宇、楼阁、高台,毫无规律的空间组合、毫无关联的建筑碎片,在老迈昏花的神灵手中旋转、楔合、拼接、交错、互涉、连通,摇摇欲坠,重重嵌套,每到尽头就分出两路,继续它无穷无尽的堆叠。
      我只能一门心思追逐着狗肉,心中有个念头在打转:它知道怎么走出丛林。
      一扇檀木门前,狗肉急刹车。我推门看见孤零零茜纱窗下枕席,销金兽吐着香气,似乎在邀人休憩。我便这么做了。狗肉恋恋不舍地转了两圈,又冲出门去。这次它没打算带我。

      在沉香气息中,我闭上眼,脑内自动续接那天初遇狗肉的情形。我的团长抱着它又亲热又肆野,分不清谁是狗谁是人了,全都在地砖上滚成一片,还有余力招呼我过去一起躺着。
      我不动弹。
      死啦死啦说:“你过来,好吗?孟烦了。”他第一次叫我名字。
      我看着他:“我们居然把命交给你这么个东西。”我的愤怒已经淡了,只剩下惯性运动的嘴皮。
      “过来过来嘛,我给你说真话。”

      那些躺着说的真话,现在回想起来遥远如上世纪。我在茜纱窗下呼吸平稳,仿佛死啦死啦就躺在我旁边,手枕脑后,喃喃诉说。
      他说虞啸卿与他开诚布公,多年来基金会印证了竹先生是不死的。曾有数十发子弹穿过他的心脏位置而他毫发无伤,爆炸又如何能伤到他?顶多使迷楼些微破损。迷楼,它在天地间最大的迷宫深处,山峦是迷宫的基底,丛林是迷宫的墙壁,亭台楼阁作迷宫的障眼机关,所有生门都是死路。
      既然杀不死,只好骗一骗。漂泊无定的巫师后裔,敢同神仙斗法叫板。虞啸卿将安排杀伤力极真的爆炸而他会以身阻拦,一黑一白脸,咬死要投诚。虢夫人医术高超,兼以深得竹先生信任,他没准有万分之一的幸运,能活到掌握迷楼关窍时。
      他从没打算葬送我们,这是他自己选的归宿。

      “小混蛋,你还是恨我?”
      我张嘴,有把钝刀在咽喉进出。许久我说,“不恨了。”
      “好啊。”他笑眯眯。
      “想揍你。”我说到做到。
      我想这人说去死就去死滑稽得像个游戏,他费了力拉起一整个剧团就为了有人悼他而演出就是他的葬礼,该死的英雄主义,他把自己卖了,大张旗鼓卖给虞啸卿,换来刻进活人骨血的诅咒,我们的每一滴血都会因为没有燃烧而从此不得安宁。
      没动脑子的只我一个,害怕无意义碎掉的也只我一个。我从来不敢直面我的命我的梦想我的愚蠢的泛滥的天真幼稚的感情…所以我被抛下了。
      说能救我的人把我抛下了。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被饱以老拳者伸手揪住我的发丛,我荒草般枯萎的发丛,手指跋涉,细密苦涩:“好啦,好啦。”
      他看着我哭泣,似是悲伤,似是艳羡:“我也很想活上一万年,看尽人间。”

      沉香气味越来越浓,烟痕的羽毛搔过鼻尖,后来的事都变不真切,在深潭里轻轻浮潜。
      那天哭泣之后,我一瘸一拐地逃开了,可我仍泅在死啦死啦最后那个眼神里,泅了几个昼夜,每分每秒溺水。我检数我二十八年来积攒的所有智慧,却在翻检中频频想起讲戏排戏的日子,我们曾雀跃、蓬勃、满怀希望。我想要有一个办法没人会死,准确来讲死啦死啦不会死,我想要一个办法。我没有办法。我在角落里坐着,只有轮到戏份才会浑浑噩噩接住,我比死啦死啦先活成了一个死人。
      剧场来了新督工不关我事,我理都不理。舞台演出空降了现场导演不关我事,我漠然听从。导演带来红学家一名,专家拱手说要看看能改红楼成戏的天才,演员们起哄我去客套,我麻木敷衍回礼——这一照面,双双愣住。
      “父亲。”

      我的憎恶红楼败坏人精神的父亲,我命运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块。原来这么多年我的思念都错寄了他乡,奴隶的父亲跪下来便成了人上人。
      我会梵语,记得住方位,画得出地图,我甚至还会背红楼梦。
      我相信竹先生会珍惜一个会默红楼的人。
      而我乍然重逢的父亲,若由他引荐,真是容易至极,命中注定。
      ——我要求取代死啦死啦行动,获准通过。

      真实的痛感。
      仍是茜纱窗下枕席,吐尽瑞气的金兽,但浑身上下像通通被碾过,我疑心腿骨全碎,肋骨成粉,再挣扎一看,半个木乃伊,其包扎手法很有虢夫人的风范。十数天后,木乃伊稍微能讲话了,我被架上轮椅,去见竹先生。
      “孟君。”竹先生在一间素朴书房里转过身——身下的轮椅。面目儒雅,年轻而两鬓斑白,和我那回演出表忠心的对象又不相同。见我两颗眼珠子都写着困惑,他笑道:“你坐轮椅,我也坐轮椅,这是待客之礼。”
      我其实在看他身后。金色的细线交织缠绕,光华流动,他就端坐在这张熠熠生辉的蛛网中央,举手投足之间丝线牵连,不以为碍。这是怎么啦?预设中附庸风雅的暴君实际上是只大蜘蛛?
      我压抑吊诡的心境,听竹先生开启话题:“令尊说,红楼有一百二十回,可是真的?”
      “是的,百二十回。”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谨慎地一问一答。
      “当时是演到第几回?”
      “八十回。”
      “当日遇袭,孟君舍身,使竹某人见识了少年英雄,是幸事。也有憾事,就是这红楼梦未完。”竹先生缓缓说,“后四十回,还是想看完啊。”
      “只要您一声令下,原班人马随时为您再演出。”我奉承,“孟某仰慕先生已久,当时情况危急,无暇多顾,只想着莫打搅了先生的兴致。今日能见先生真容,三生有幸,往后再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辞的。”
      当年与博导周旋的阴影又回来了,呕。也多亏我常与博导交流,练就一番文绉绉语言艺术。竹先生被我哄得大悦,几番交谈之下,俨然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谈诗词,谈作品,谈文艺,那蛛网般的光华愈发活泼地颤动着。
      告退后,我向虢夫人旁敲侧击,虢夫人换着药:“你的眼睛恐怕损伤了,先生背后没有任何东西。”
      我答:“那麻烦夫人多开点治眼睛的药,我看不明白。”她答应了。这一次,留给我的药包里藏了几个蝇头小字,我摸索着解读:“天目,身,众。”

      竹先生身后的光华从未散去。有时候它们并不是规则形状,而是四处蔓延在天花板上、墙壁上,通往更幽深的门廊。我意识到旁人真的无法看见这些金丝,它们拖曳委地,如河流淌,而他们目不斜视穿过,没有任何阻力感,我也一样。
      我在可以活动的时候观测这些金丝的去向,到处门禁森严,而金丝源源不断之地,正是竹先生 “巢穴”所在。那里有一个吞吐金丝的生产装置吗?这些金丝到底是什么?是捕猎蛛网,木偶牵丝,抑或是,能量?我为什么能看到金丝,是谁给了我天眼?

      我同竹先生打申请报告,说后四十回剧本其实还未成型,草稿本在我手上,爆炸时失落了。竹先生允我闭门重写。
      工程量浩大,我没日没夜,一笔一画,的确将后四十回默写了一遍。黛玉抱病弹琴,水月庵强贼掳去,大观园欢庆礼成,痴女儿病深焚稿。元春深宫逝去,黛玉亦魂归离恨天,宁国府被抄,王熙凤衰亡。史太君倒下人们一如禅林飞鸟四散,贾府回光返照,宝玉了却尘缘。一切终回到青埂峰下补天石,流传共世人搬演。我勤勤恳恳默写,仅仅在某几回里添了一点点佐料——一点点草稿本没有的情节。死啦死啦将会逮着他身边唯一的高材生阿译回忆对照,获得特定行数特定次序的字眼,再经过一个栅栏解码译出。
      高鹗所续,滋味干涩难嚼许多,竹先生不知真正的红楼梦未完,只会觉得风景不如旧时年吧。

      我读过山鲁佐德的故事,它教会我挖坑越深越安全。而在我闭门默写、费心挖坑的那段时间,剧团被解除监禁,改为窝棚区域软禁。
      雷宝儿从虞啸卿归来那日就跑得不见踪影,软禁时又心有灵犀似的冒出了头。窝棚里众人沉睡,上官和它小声说着话,兽医半夜解手,看雷宝儿原地打转又抠砖缝的,喃喃问:“娃儿想去哪里?”
      被上官叫醒加入头并头观摩这块松动地砖的阵营的迷龙最不犹豫,伸手一扳,地板裂开了口,露出底下黑漆漆的甬道。
      “地道吗?”没等反应,雷宝儿就像一团蒲公英飘了进去,上官做了噤声手势,迷龙会意,试了试腿往道里塞。“这玩意儿塞不进去。”他咕哝,转而拍醒豆饼:“你来。”
      瘦小的豆饼拴着绳往下探,一会儿人影就瞧不见了。十分钟后,他回来报告:“下面有扇门。雷宝儿还在钻门缝。”他头又没下去,十分钟后,冒出来:“门,门开了。门里,门里……”
      上官戒慈下到了甬道底。她轻声呼唤着雷宝儿,摸索前行。一些曲折潮湿过后,适应了冰冷无端的光线,她看到了门里的景象:
      空空荡荡的环形空间,只有一根石柱孤零零地立着,通天彻地,不见底端也不见尽头。石柱是青灰色,盘旋着立体的龙浮雕,每片龙鳞直径都有半人高。龙浮雕之上缠绕着一道道八方伸来的石制的锁链,每个方向的锁链背后都有一扇相同的石门。雷宝儿就在其中一条锁链上呜咽着,用微小的牙齿啃着锁链,留不下半点牙印。
      上官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在锁链上爬行,想把雷宝儿抱回来。
      她忽然感到心悸,紧攀住锁链,抬头看去——
      龙是活的!

      血在地上淌着,弯弯曲曲淌到我的脚边。
      虢夫人的血。
      我想吐,想逃,想发疯,但扭曲到极点就是平静,我恭敬地看着竹先生。他把玩着一把短刀。
      试试刀。他这么说。
      这刀不行。他把刀连同刀鞘扔给小厮,唤了另一个侍从过来,侍从双手捧着金盆,竹先生把沾了血迹的手放进去细心清洗。
      “孟君,你知道红楼名字为何不祥?”
      “求先生赐教。”
      “红字,血色也。”
      竹先生微笑道:“这楼里有个红党,常和我作对。其中有个通医术的,潜伏多年,昨日才被人捅到我面前。就是方才死了的这个。你说,是不是十分可恨?”
      虢夫人双目睁着,茫然地朝着我们,血快干了。
      她来自一个我没有听过的组织,隐忍多年,终于死不瞑目。
      “红楼梦是后人改的名字。”我应和,“既然不祥,何不如改回原来的名字,石头记?”
      “楼和梦字无辜。”竹先生沉吟,“入乡随俗,便改名迷楼梦吧。”
      我带着我未完的草稿本穿过血泊,这么多血,都已经干透了。而竹先生起身走向深处,身后金丝摇曳。我状似无意地回身,确认不是看错:触到血的那部分金丝——尽管只是庞大网罗中微不足道的部分——断裂了。

      郝兽医颤颤巍巍仰头观摩金龙。
      该怎么形容这条龙?它本该是与天地齐阔的出没在东方神话里的龙,人在它面前渺小如蚁,可它被囚禁。它的躯体、龙角、龙爪,无一不被巨大的灰色锁链穿透和束缚,牢牢缠嵌入石柱。这是个浇铸的监牢,让它泯灭为生机全无的青灰色雕塑,血肉同化成整座楼的地基。只有破损的缝缝角角漏出金光,龙尾像金色瀑布般垂下,灿烂如江河。
      “可怜的孩子。”兽医蹲在锁链起点叹息。他真心地这样讲,他是所有伤病动物的老家长。听说这里有条被囚的龙,他坚持要来看看。
      “你别动啊,我爬过去,给你看看伤口。”他笨拙地在锁链上爬动。迷龙康丫们已经设法把地道挖宽,运送了木板,铺成一道简陋的桥,还给他腰间系上了绳索,尽可能地保证安全。但他气喘吁吁爬到能看清囚龙的地方还是花了两刻钟。
      囚龙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深黑的瞳孔把兽医的老脸完全囊括。兽医拿小锤小心凿掉覆盖它身躯的岩石,底下金光四放,敲之有金属音。囚龙曾经狂暴过千万年,此时已耗尽所有力气,只剩下低鸣。那么庞大的神物,发出的声音那么温驯,老头儿轻轻抚摸它的鳞片:虽然我没有治过龙,但你也是动物,是坚强的生灵。我一定治好你。

      终于等到竹先生命我回剧团续任黛玉,有监视者尾随在后,没人对我露出欢迎神色。爆炸者本就受重伤,扔进地牢三天就死了,其他人经历拷打和软禁也去了半条命,现在每个人都脏得像被活埋过,满头满脸写着悲伤,我只能问唯一对我有好脸色的小醉:“死啦死啦呢?阿译呢?”小醉小声说:“在兽医那里,他摔得好重的,你快去看他。”
      兽医怎么摔啦?我想他虽然年纪大一点,身子骨其实健朗得很。我钻进兽医在的窝棚。
      漆黑一片,死啦死啦的眼睛像两团幽火。阿译蹲在一角,伤心地直抽抽,肩一耸一耸。迷龙坐在窝棚边缘抱头,一语不发。角落里,上官轻轻拧着毛巾,盖到一个破布袋上。我张口结舌:“这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我慢慢蹲下来,那破布袋原来是呼哧呼哧喘气的郝老头儿。他快成了一张纸片,还是老老的,皱皱的。他也尘土满身,只有眼睛那里被擦拭过,浑浊里还有一些亮色。见我来,他好像清醒了一些,挣扎着抬手。
      身后监视者询问:“这是什么人?”我回头大吼走开啊。片刻又后悔莫及:“有没有医生,快找医生啊!”
      “没办法了。”上官低声说,“已经看过了,里面一直在出血。”
      我双手捧着他的手,不相信这是生命消逝的人的手,明明还那么温热,还那么有血色,污浊的指甲缝里还有石砾,那双眼睛还那么宽容地看着我。郝兽医唤:“烦啦。”我握紧那只老树皮般苍老的手:“我在。”
      “我一生没做成什么事,没治好过你们任何一个…”老头儿费力喘气的样子像个破旧风箱,“可是我治好了动物…我很高兴。”
      “嗯,你治好了动物。”我把他手放在我额上,那是一个祝福的姿势,我祈祷我搞错了,躺着的是个讨厌的老头儿,不是时常遭我嫌弃白眼可我其实那么爱的郝老头儿。
      “我很高兴。”郝兽医说,“我是一个…好兽医。”他说了一个双关,自己还能勉力笑起来,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嘴角边提拉边掉。
      “你是好兽医。顶好。特别好。非常好。我从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
      “好兽医要高兴死了。”老头儿呵呵笑了,“高兴死了。”
      他满怀遗憾、高高兴兴地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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