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无头疑尸 ...

  •   一大清早,六扇门的铜锣就敲得震天响。
      竹佑堂快步进了衙门,裁剪合身的衣裤上还沾着晨晓的露水,湿湿凉凉地贴在身上。
      昨天夜里的来的急令,说是淮安出了凶案,死的是朝廷命官,不便张扬,传令的小吏也没有细说,只是传竹破千面速去淮安清河县协助查案。乔煜坤脚程较快,先行一步,他尾随其后,连夜从江宁府马不停蹄直奔清河县来了。
      还没进大堂,乔煜坤那玩世不恭的戏谑语调便钻入他的耳朵:“看看,看看,所以我总跟你们说,给儿子起名一定马虎不得。你们知道么,前朝皇帝不知听了谁的谗言,执意要在低洼之地建行宫,但有一个湖怎么填也填不满,你们猜那皇帝怎么做了?他把一个名叫‘田德满’的知县活活填进湖底,以为那样就真的填得满了……”
      这个口无遮拦的师弟也不知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竹佑堂眉峰一蹙,大步流星跨进了大堂。
      大堂里,大大小小的捕快们一字排开,乔煜坤身着浅珍珠红便装,双手抱在胸前,背朝大门兀自踱来踱去。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乱子。
      “你们看他姓‘邢’,叫什么不好偏偏要叫‘邢天’,这不,脑袋就被人割去了。”
      众捕快们见竹佑堂进来,纷纷行礼,齐声道:“竹破大人。”这些训练有素的捕快们有好几个还是竹佑堂亲自培训出来的,连喘气都是同一个步调,这一声“竹破大人”喊得如同一个人的声音,连一个多余的尾音都不带。
      “发生什么事了?”竹佑堂凝眉沉声问道。虽然还不了解情况,但出于一个捕快的敏锐直觉,竹佑堂已然嗅到一丝不祥的味道。
      乔煜坤转过身,迎将上来,神气活现地道:“师兄你来得正好,你说奇不奇怪,今天一大早……”
      “拣重点说!” 竹佑堂冷着脸道。
      这么急连夜把他们叫来,定是有人命关天的紧急案子,看乔煜坤吊儿郎当不当一回事的样子,竹佑堂心里略有些不快。
      “楚州刺史邢天叫人给杀了。”乔煜坤耸了耸肩,他深知竹佑堂素来喜欢言简意赅,尤其是在他睡眠不足的时候,更是懒得多听一个字。
      “邢天?”竹佑堂眯起眼,喃喃地重复着,只觉得这个名字依稀在哪儿听过,一时却又记不得了。
      “你认识?”乔煜坤一挑眉。
      竹佑堂缓缓摇头道:“不认识”
      乔煜坤伸手指指堂后,道:“喏,他现在在仵作房,要不要过去认识一下?”

      仵作房里充斥着姜醋熏蒸过的气味,一具被白布覆盖着的尸体静静地摆在长桌上,从白布下的隆起的形状也看得出,这具尸体没有脑袋。
      昨夜亥时以前,他还和普通人一样会哭会笑,有着体温和脉搏,而现在他已成了解剖台上一具残缺不全的冰冷尸体,他的善恶荣辱在这里都变得毫无意义,余下的仅是一片刺目的苍白。
      “凶手为什么这么残忍,连头都要割去?”竹佑堂下意识地摩挲着下巴,绕着尸体踱了一圈。这一类无意识的小动作其实很少在他身上出现,在他看来,那些多余的举动只会分了心神,唯有心里疑窦重重毫无头绪的时候手脚才会不知不觉地去找些事做。
      “有两个可能。一是有人买凶杀人,杀手完成任务后自然要割了人头回去讨赏。”乔煜坤难得收起嬉皮笑脸,摸着下巴故作认真地分析起来,动作神态无不把竹佑堂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连声音语调都一模一样。
      竹佑堂早已习惯他这般胡闹,便也懒得去责备他,只是斜瞥一眼,微微摇头。乔煜坤吐吐舌头,笑嘻嘻地朝他扮了个鬼脸,他与竹佑堂不同,手脚片刻也闲不住,非找些不相干的事做不可。
      “有这个可能,”竹佑堂只作不见,背过身子,点头道,“要带着一个人头逃跑势必累赘,若不是要拿那人头派什么用场,绝不会刻意取走人头。”
      “依我看,不见得会是买凶杀人。”说话的是一个瘦小老者,他约莫五十多岁,人虽枯瘦,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黑白分明甚是灵动,偶尔掠过一抹犀利的精光,仿佛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去。
      此人正是苏杭一带数一数二的仵作何宁,他与竹佑堂和乔煜坤之前合作过几次,算是旧识。
      何宁掀开白布一角,露出尸体颈上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伤口的血早就干了,微腥的气味在不大的仵作房里弥漫开去。
      何宁不避腥臭,伸手指着切口说道:“颈骨上有磨锯的痕迹,不像你说的是被杀手的快刀砍下,而是被厨刀或是柴刀一类的刀具一点一点锯下来的。从切口的痕迹看,割下他脑袋的人手劲并不大,手法也生疏,绝不似职业杀手所为。”何宁用竹镊轻轻翻动伤口,从伤口处夹出一块半片指甲大小,黑黝黝的物事,“另外我在他的颈骨里发现了这块碎铁,极可能是凶器的碎片,从上面的锈迹看,应该是一把老旧的铁刀。又有哪个杀手会用这样的凶器杀人?”
      没有哪个杀手会不爱惜自己的刀,不仅因为刀对杀手来说是吃饭家伙,更重要的是,一旦刺杀失败还会招来灭顶之灾。
      杀人越多的人往往越怕死,绝不会拿身家性命来开玩笑。
      竹佑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抬眼望着千面,用一种征询的语气问道:“煜坤,你方才说有两种可能,那这第二种可能又是什么?”
      “第二种可能是仇杀,凶手定是和他有很深的仇恨,因而出手狠辣,杀了人还要把脑袋砍下来泄愤。”乔煜坤缓缓搓动着手指,伸手虚劈了一掌,比划着说道,“砍下人头可说是一时义愤所致,至于带走人头么,很可能是有什么亲戚朋友枉死在他手下,所以杀人之余还要拿了人头回去祭拜。”
      竹佑堂听着他的猜测,微微颔首,眼里颇有赞许之色。乔煜坤的见解总有独到之处,是以竹佑堂对他的看法向来很尊重。
      何宁一捋须,微一沉吟,摇了摇头道:“凶手手段凶残,说是仇杀倒也不无道理,只是这道伤疤并不是死者生前造成的,死者被割下头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人的脑袋若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一刀斩下,由于血液大量喷涌,皮肉向外翻卷,而筋则内缩,伤口势必参差不齐。这具尸体上的切口很整齐,且不见血荫,恐怕是死了有半个时辰以上,这才被人割下头来的。”
      乔煜坤瘪瘪嘴,长呼一口气,失笑道:“凶手还真是好耐性。”
      杀了人,自然是越快撤离越好,何以凶手杀人之后要等那么久才割下死者的头呢?
      竹佑堂闭上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感擭住了他。这种疲惫感来自于他对死亡的厌恶,竹佑堂不怕死,却极讨厌死亡。他不理解人为什么要杀人,人的寿命不过数十载,已是太短太短,有什么理由连这昙花一现的宝贵时光都要剥夺?
      “刺史府邸虽无重兵把守,但行凶后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在现场停留这么久实在不合常理。”乔煜坤一手按在桌上,食指无规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阵阵轻微的声响,“此外还有一个疑点:这段时间凶手在做什么?刺史府的家丁们又在做什么?”
      “这就要靠你们去查了。”何宁拍了拍乔煜坤的肩,接着说道,“奇怪的地方还不止这些,邢大人的头虽然是死后才被砍下的,但在这具尸体上却找不到真正的致命伤。”
      竹佑堂睁开眼,惊道:“你是说找不到死因?”一具明摆着死于谋杀的尸体上居然找不到死因,这怎么可能?
      “不是找不到死因,”何宁摇摇头,眼里也尽是疑惑之色,“而是死因太多。仅这具尸体上的伤病迹象就够他死四次了。”
      “死四次?”竹乔两人均是大惑不解。
      “我验过这么多尸首,头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现象,凶手至少用了三种不同的手法要置他于死地。”何宁将尸体的一只手翻过来,指甲青白,无半分血色,“从肌肉和指甲的颜色来看,死者的失血量足以致死,但尸体上并没有导致大量出血的伤口,所以我断定在失踪的头颅上一定有一个致死伤口。”
      “其次,尸体胸口有一处瘀伤,” 何宁带上手套,又叫竹破和千面用生姜搽了鼻下,这才揭开了白布。他右手轻按尸体胸口一个青紫淤痕,发出轻微而沉闷的格格声响。
      “这一处瘀伤皮膜分离,皮下胸骨塌陷,碎骨划伤心肺,就算不至于当场毙命,受了这样的伤,若医治得不及时,怕是也撑不过一夜了。”何宁说着,轻轻把右掌按在淤痕上,形状正吻合,“你们看,像这样的伤应该是刚猛一路的掌力所致,而且凶手用的是右掌。”
      竹佑堂奇道:“凶手既能将他一掌击毙,又何必要这么麻烦特地给他放血呢?”
      乔煜坤啧啧两下,斜眼瞄着竹佑堂,笑道:“不是每个人做事都像你这么有效率的,也许有些人偏偏就喜欢做些麻烦的事呢。”
      何宁略一撇嘴,似笑非笑地说道:“不错,凶手行凶确实喜欢绕着弯子,比起这一掌还有更麻烦的呢!”
      何宁捧出一个瓷罐,晃荡有声,听起来像是装了什么浓稠的液体。
      乔煜坤好奇地伸头去看,岂料刚揭开盖子便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人头脑一昏,眼前发黑,若不是早用生姜搽了口鼻,险些要晕过去。
      “你们小心些,这东西有剧毒,千万别吸进了尸腐毒气。”何宁忙叫道。
      乔煜坤闻言,当即坐下凝神调息,将胸中一口恶气缓缓吐出,这才强压下恶心感,继而忿然抱怨道:“何伯,你不早说!”
      何宁歉意地一笑,眼里却仿佛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地神采。这六扇门里使坏的祖师爷今次也被他摆了一道,怎能让他不得意?
      乔煜坤用汗巾掩住口鼻,屏息再看,原来瓷罐里装的是小半罐紫黑色脓血,里面浸着些半溶解的黑亮肉块。乔煜坤紧皱眉头,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用眼神示意何宁赶快拿走。
      “这是什么?”竹佑堂问。这半罐东西,看色泽也知奇毒无比,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何宁合上盖子道:“这是死者的肠胃。”
      “肠胃?”乔煜坤不敢相信地看着何宁,后者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的肠胃溃烂穿孔,进食渐少,难怪身形如此消瘦。”竹佑堂看着尸体干枯的手臂,长长叹了口气。
      人的肠胃若是腐烂成这般模样,难以想象他还活着的时候遭受着怎样的痛苦。
      “这是中了断肠草之毒。死者生前一定长期服食断肠草,才会让毒素积聚在肠胃而不伤及其他脏腑。”何宁把瓷罐放回架子上,又从架子上抽出一个扁扁的方形木盒,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
      “断肠草是剧毒,服者肠胃破裂立即丧命,你却说他长期服食,难道他有不死之身么?”乔煜坤不解地问道。误食断肠草身亡的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死状虽凄惨,却也绝对不至于像邢天这般肚烂肠穿。
      “非也,”何宁道,“死者虽服食断肠草,分量却很少,同时服用的应该还有其他几味药,这几味药抑制了断肠草的毒性,使得肠胃不至于寸断,而只是萎缩,直到死后毒性才完全发作出来,导致肠胃自溶。要做到这样,每种药的分量必须拿捏得非常精准,稍有差错,他早便死了。”
      “看来凶手还是施毒高手。”竹佑堂叹道。
      “这么有耐性的人还真不常见。”乔煜坤斜靠着柱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他做这么多事究竟目的何在?”
      “要是你指的是下毒,那目的只可能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邢刺史。”何宁道,“这剂毒药若是照这样一直吃下去,随时都有毒发的可能,顶多半个月就能让他见阎王去了,仵作验尸也只会当做暴毙而亡。若非这具尸体太过奇怪,我才剖开他的肚腹检查,只怕我也不会知道他曾中毒。”
      “如此说来或许发生了什么事,以至凶手等不及邢天毒发而急于要他的命。”竹佑堂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这个案子实在太过蹊跷,凶手绕了一个大圈,而他却丝毫猜不到凶手的用意。
      “这断肠草分量再少,也势必刺激肠胃,服者腹痛如绞,像他这般长期服食,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许是他发现有人下毒,凶手才不得不动手杀他吧?”何宁把木盒放在桌子上,喃喃道,“其实凶手根本用不着杀他,只要再等上一年半载,他自己也会死的。”
      “什么意思?”竹佑堂抬起头。
      何宁打开木盒锁扣,正欲开口,乔煜坤却出其不意,伸手重重按住木盒,一脸狐疑地问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肝。”何宁眨眨眼,朝他展开一个实在算不上善良的微笑。
      “什么?”乔煜坤以为自己听错了。
      “肝。”何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笑意更盛,直看得乔煜坤一哆嗦,半晌才缓缓撤回了压在盒盖上的手。
      虽早知盒中之物定不会好看,却万万想不到会是如此的惨象。正如何宁所说,盒中盛着的是邢天的肝脏,但那已经看不出是肝脏了,上头布满了米粒大的金黄色脓包肿块和大小不一的暗青霉斑,层层叠叠,惨不忍睹。
      乔煜坤打了一个寒战,冷汗顺着额角蜿蜒流下,竹破则用手掩住口鼻,双眼紧闭,将头扭向一边,不忍多看。
      “他得的是‘失荣症’,毒根深藏,病行肌髓,已是无药可救。”失荣症是一种罕见的不治之症,多发于肝、肺、胃肠,也有发在咽喉或是体表的。患者肾气衰竭,气血淤塞,肿疡缠身,苦不堪言,最终脓包溃烂脏腑衰竭而亡。何宁苦笑着摇头,一个将死之人竟还要受这许多非人折磨,凶手的心肠究竟狠毒到什么程度?
      竹佑堂暗暗握紧拳头,脸上肌肉因莫名的愤怒而僵硬地抽搐着。
      乔煜坤眼里的怒意一闪即逝,他背靠柱子,看似颇为悠闲,拢在宽袖中的一双手却也微微颤抖。
      何宁用白布重新把尸体盖好,他一向很尊重尸体,它的主人曾那么鲜活地存在过,然而现就连证明他曾来人世走过一遭的唯一证据也残缺不全,要不了多久就会发胀腐烂,直至彻底消失。
      何宁忽一皱眉,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悠悠说道:“此外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看凶手运掌、施毒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为什么割下死者人头的手段却如此笨拙,连一般的屠夫都不如?”
      这一点竹佑堂和乔煜坤也注意到了,尸体颈上的断口并不在颈椎关节处,而是从一节颈骨中央硬生生锯开,甚至还有几道劈砍的杂乱刀痕,这才有一小片碎铁断在骨头里。看得出割头之人不仅对人体骨骼经络不熟悉,想必作案时也是十分慌乱的。一个费尽心思精心筹划杀人的凶手又怎么会这样?
      重重疑端盘绕在二人心头,宛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凶手手段太过诡异离奇,其中一定另有隐情。”竹佑堂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死者的头颅找回来。”
      乔煜坤伸手在他肩头按了按,劝慰道:“我想先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会有些发现。”

      日头渐高,散去了晓寒,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邢府却如雪窖冰窟一般,望之令人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大门没有关实,开着一条一指多宽的窄缝,门口两盏白纸灯笼宛若一双死不瞑目的巨眼,不甘心地怒瞪着这江南春城的一隅。
      府外街巷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无。到底是刚死过人的地方,又是凶杀,旁人怕沾了晦气,皆躲得远远的。
      偌大的刺史府仿佛一夜之间萧条落败了,微风过处,吹乱了挽联,纸钱打着转飘了满天。侧耳听去,隐约可闻不知哪里传来的一两声悠悠的呜咽。这光景,衬得这座肃杀的府邸更显鬼气森森。
      府中各处都已挂上了白布云头幔帐,身着缟素的下人们六神无主,倒不见得自家主子对他们如何恩重如山,只是一个朝夕相对的熟人惨死在眼前,这打击着实太大。是以竹佑堂和乔煜坤进得门来,竟是无人阻拦,更无人接应,那些失了魂的家丁丫鬟们一个个都睁着空洞的眼,四下游荡,恍如白日游魂。
      凶案现场早已被封锁,灵堂设在堂屋之中。
      竹佑堂掀起白幔,守灵的遗孀惊愕回头,看她大约三十多岁年纪,容貌倒也姣好,只是形容憔悴,脸上满是泪痕。竹佑堂上前行过礼,简单表明了来意,邢夫人素闻两位名捕断案如神,也顾不得身份,当即拜倒在地上,口中含混不清地不知说着些什么,想来也是“大人一定要替我家老爷申冤”一类的话吧。
      竹佑堂赶忙上前去扶住邢夫人,温言劝慰了几句,奈何邢夫人却像溺水的人看见浮木一样,抓住竹破衣衫下摆怎么劝都不肯撒手,只自顾自哭断衷肠。竹佑堂叹息一声,他对这个刚失去依靠的可怜女人原本并不反感,只是见她这样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暗暗心焦。
      这样的焦虑没有持续太久,乔煜坤不动声色地绕到邢夫人身后,双手拢在袖中,暗暗将内力汇集于食指尖,忽地虚弹一指,一道绵劲激射而出,正点中邢夫人脑后风池穴。风池穴位属足少阳、阳维交汇之处,莫说被乔煜坤蕴含内劲的一指点中,便是按压的力道重些,也足以让人顷刻昏睡过去。
      邢夫人闷哼一声,哭声骤止,身子软绵绵地瘫倒下去,千面伸手往她腋下轻轻一托,回过头朝站在灵堂另一侧的丫鬟朗声说道:“夫人哭晕了,还不快扶夫人下去休息!”
      小丫鬟正愣愣望着房梁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忙跑奔过来扶邢夫人。
      竹佑堂剑眉微微一挑,狐疑地瞥了乔煜坤一眼,不等他开口,乔煜坤笑嘻嘻地点点头,那神情分明什么都承认了。
      “谢了。”竹佑堂淡淡溢出一句。他见邢夫人不过三十出头,这才几天工夫,悲恸所致竟似苍老了许多,心中已是不忍,若再任她这么哭下去,不哭死也哭出病来。乔煜坤这一指足以让她好好睡上一天,对她倒也不无益处,睡醒之后即便心里还是难过,想来也会稍稍释怀一些吧。
      千乔煜坤没料到不苟言笑的师兄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一愣,一双眼眯成两弯新月,不怀好意地打量了竹佑堂一番,笑道:“好说。”
      邢府院落成工字型布局,分前后两院。前院进得大门便是会客厅,装潢华贵大气,甚是体面。客厅左右各设有一间典雅的茶房,茶房后有一角门,穿过天井,正中便是主人家住的堂屋,左侧是主人的正书房,右侧设有四五间干净别致的厢房,供来客居住。再转过一个回廊,有一处小花园,园中各色花卉开得正艳,其中也不乏些名贵品种。
      穿过圆洞门便是后院,后院左侧有两排瓦房,靠里一排是下人房,另一排依次分别是伙房、柴房和杂物房。右侧是一处花苑,假山怪石如同一道屏障,在后院隔出幽僻的一隅。走石板桥横跨过葫芦形的荷花池,便是偏书房,也就是本案的现场,邢天丧命的地方。
      偏书房看似并不常用,下人打扫也不甚勤快,角落处都积了一层薄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灰尘最容易留下罪证,站在捕快的立场来看,下人偶尔偷懒倒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乔煜坤推开门,径直跨入书房,他的轻功独步天下,便是踏在雪地上也不会留下脚印,走了这许多路,鞋袜上竟不曾见沾上尘土。竹佑堂则小心地把鞋底擦了又擦,这才迈进门槛。
      书房中一片狼藉,果真如何宁所言,地上有大量血液喷溅的痕迹,此时已经干透,黑黑红红的一大片。
      竹佑堂眼尖,见地上有几点颜色稍暗的污迹,色泽棕褐偏黄,不似血渍。取出小刀刮下一点,只觉粘稠垢腻,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便用白布包起收好。
      “阿嚏!”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响亮喷嚏吓了一跳,竹佑堂愕然抬头,只见乔煜坤擦着鼻子,眼眶微有些泛红。
      竹佑堂面有愠色,呵斥道:“别在我的现场打喷嚏!”
      “你以为我愿意?”乔煜坤用两根手指刮按鼻梁两侧迎香穴,强忍下喷嚏,眼珠转了转,忽又莞尔道,“人家说打喷嚏便是有人思念所致,定是哪家姑娘挂念我了。”
      “大白天的,谁没事想你?”见他嘿嘿贼笑的样子,竹佑堂又好气又好笑,不禁要泼他冷水:“就你这到处惹祸的性子,我看八成是谁在背后骂你呢!”
      “胡说!你这没人惦记的猪油糖定是妒忌我!你……你……”乔煜坤一瞪眼,正要骂人,忽觉鼻中奇痒,再也忍不住,又结结实实打了一记喷嚏。
      他这一开了头,便像没个完似的,接连打起喷嚏来。
      竹佑堂心头火起,斜跨出一步,手肘骤出,朝乔煜坤肋下隔门穴狠狠撞去,此处乃是肝肾隔膜所在,若被这一肘撞到即便不受重伤也势必痛彻心肺。乔煜坤见竹佑堂这一肘撞来,大惊之余心里不免叫屈,自己只不过打了几个喷嚏,至于让他下这么重手?
      乔煜坤一口真气急吐,胸腹缩进,身子弓起如虾米一般,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着。他喷嚏连连,要睁眼都困难,只是他和竹佑堂师出同门,从小打闹惯了,这才没让竹佑堂偷袭得手。
      不料竹佑堂这一肘乃是虚招,乔煜坤这本能的一避正中他下怀。他们师兄弟十几年来无有一日不相互切磋,小则过招,点到为止,大则厮打,头破血流,对彼此的招式早已了然于胸,又岂料不到他会如何闪避?见他果真中计,竹佑堂当即翻转左腕,五指成爪,出手如电去扭乔煜坤手臂,另一手则向他腰间抓到。
      论武功,乔煜坤自是逊竹佑堂一筹,他年纪较幼,入师门又晚,但他轻功高绝,游走灵动,竹佑堂哪里会抓得着他?乔煜坤临危不惊,足尖内扣,轻点一记正要向后跃出,不料后背一痛,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心中警铃大响,连叫中计。
      原来乔煜坤本就站在柱边,竹佑堂欺他目不能视,虚晃一招已将他逼到了背抵房柱退无可退之境。不等他变招反攻,竹佑堂大喝一声,一手揪他领口,一手拿他腰带,乔煜坤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他举过头顶。
      这死猪油糖想玩真的?乔煜坤大怒,左脚朝他耳下关节踢出,竹佑堂却快他一步,施巧劲向前轻轻一送,将乔煜坤从门口丢了出去。
      竹佑堂本不欲伤了乔煜坤,这一投也不怎么用力,乔煜坤在空中一拧身,轻轻落地,连退数步方才站稳。
      竹佑堂笑道,“要打喷嚏,滚出去打!”低头整了整衣襟,任乔煜坤在外面“死猪油糖”“臭猪油糖”地乱骂,竹佑堂只作不闻。
      乔煜坤心里装着千百个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忿然一甩袖,骂骂咧咧朝前院去了。
      守在门口的几个下人见两人刚走进去,其中一人就这样横飞出来,心里无不暗自称奇:这两个人不是来查案的么?怎么倒自己打起来了?
      竹佑堂回到屋内,走到刚才乔煜坤站过的地方,闭起眼来用力嗅了嗅。习武之人身子较常人更为健壮,像乔煜坤这样内力练得精纯的高手更应寒暑不侵,这样连打喷嚏不止实属反常,难免竹佑堂起疑。
      嗅了几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除了血腥味,也没嗅到什么辛辣刺激的气味,竹佑堂心中更是奇怪。
      再张开眼,忽然注意到柱子上有一片不太自然的反光。先前只因室内昏暗没有察觉,此时闭了一会儿眼,双眼已慢慢适应了幽暗的光线,这便瞧出端倪来了。
      柱上比竹佑堂矮一个多头的地方有一小片极淡的油亮痕迹,凑近看来,上头还粘着些沙砾般细碎的淡黄色颗粒。竹佑堂眯起眼,这些细小颗粒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会不会和乔煜坤不住打喷嚏有关?
      竹佑堂在后院勘察,乔煜坤却踱到前院来,四下探听这案子的来龙去脉。
      邢府的下人们多也是三魂失了七魄,说话语无伦次,答非所问,脸上皆有愁苦哀恸之色,看来他们的主子生前待他们还是不错的。
      乔煜坤问询了半天,才从那些不着边际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事情的大概。
      尸体是前天夜里子时二刻婢女宝奴第一个发现的,小丫鬟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可怖的场面,连尖叫都来不及就身子一软,晕了过去。直拖到丑时将尽,巡夜的家丁才发现不醒人事的宝奴和被割了脑袋的邢天,吓得大叫起来,邢府上下二十余口,女的尖叫,男的惊呼,登时乱作一团。邢夫人吓得双腿酸软,站也站不住,却还挣扎着要爬到夫君身旁去。管家贾进钟见主子惨死,虽难忍心中悲痛,倒还勉强保持镇定,当机立断派人去衙门报案,并勒令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接近。
      “发现尸体的那个宝奴,她人在哪里?”
      “我……我……”被问话的家丁不知是天生结巴,还是被这始料不及的无头惨案给吓傻了,支支吾吾的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乔煜坤料他一时舌头也捋不直,拍拍他的肩道:“说不清楚也无妨,你带我去便是。”
      好在这家丁讲话虽结巴,腿脚倒是挺利索,一点头便引着乔煜坤向后院走去,行至柴房后一处堆放杂物的瓦房前,这才站住。
      “就是这里?”
      “我……我……”
      乔煜坤实在没有耐性跟他耗,向上翻了翻白眼,低声斥道:“是这里就点头。”
      家丁闻言忙点头不止。
      瓦房里堆满了扫把、水桶之类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不愉快的霉味。宝奴被反剪双手绑了,像块破抹布一样丢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正嘤嘤地啜泣着。
      “你这丫头说是不说?”一脸雀斑的胖丫鬟声色俱厉,捏过宝奴的下巴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你三更半夜的跑去书房做什么?”
      这胖丫鬟比宝奴年长几岁,生得矮小粗壮,一张黝黑的长马脸攃了厚厚的粉,活像个柿饼。
      她早就妒忌宝奴年轻貌美,只是忌惮她和大少爷颇有些暧昧,担心有朝一日这麻雀变了凤凰,这才不敢太过为难宝奴。如今好不容易给她逮着机会,大耳刮子自是不客气地扇下去,打得宝奴娇滴滴的俏脸又红又肿。
      宝奴也当真可怜,其实邢府上下谁都知道,若说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动得了邢老爷,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邢天是军旅出身,早年驰骋疆场立过不少战功,此人文武双全,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深受信阳王赵肃卿的赏识,屡番举荐提拔,这才给他当到楚州刺史,坐镇淮安。
      如此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又岂是宝奴一个小小丫鬟能伤得了的?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在找到凶手以前必须有人承担罪责,宝奴自当脱不了干系,偏偏她又不肯透露当晚行踪,是以首当其冲便成了众矢之的。
      “宝奴,你就如实说了吧,也好少受点皮肉之苦。”贾管家见她脸上身上满是淤青,于心不忍,好言劝道,“只要你一句话,这不算难吧?你这样一声不吭,既不招认也不解释的,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宝奴粉颊沾泪,也不分辩,只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兀自啼哭不止。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难道要她在所有家丁丫鬟面前承认她与大少爷邢继锋私通,相约在老爷被害的那一晚子时在偏书房幽会?这种话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她原还指望大少爷能看在往日缠绵的情份上救她,不想邢继锋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邢府,说是去衙门问话。她知道,少爷这一出去便再也不顾她的死活了。
      古往今来,不自量力妄想要靠感情攀附权贵的痴情女子们,多也是这般下场。对她们来说堪比生命的爱情,在男人眼里也许只是一场春梦。
      既然爱情破灭了,余下空壳一般的生命不要也罢。宝奴闭上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这也许是她这一生最后的眼泪了。
      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自己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又何必连累他为她受责罚!
      伤到极处反而想笑,只是这笑容比哭号更叫人心寒。
      短短两日便看尽了世态炎凉,宝奴把心一横,咬牙冷笑道:“你们便打死我吧!”
      家奴们见此无不心惊,连刚才甚是凶狠的胖丫鬟胸中也是一凉,举起的手一时竟也忘了打下去。
      宝奴只是闭目等死,却忽听门外一声悠闲的清笑。
      “邢大人不愧是军伍出身,就连家法也比别处严些。” 那人声音清亮悦耳,让人听着都舒服,“这里地处偏僻,倒是个滥用私刑的好、地、方。”
      话说到这里,语气虽是柔到了极处,却不知为何有一种森冷的气势叫人不寒而栗。
      宝奴猛睁开眼,只见木门已被推开,一个清朗俊逸的身影正站在门口。她一双泪眼适应了瓦房内昏暗的光线,那人背光站着看不清容貌,只见得他宽袍广袖,衣带飘飘,倒像那书里说东华上仙一般。
      他到底是……什么人?
      宝奴的思考到此为止,她受了太长时间的折磨,此时绝处逢生,心头五味杂陈,血气上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再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贾管家和众家奴本是反锁起门来逼供,小小丫鬟虽死不足惜,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乔煜坤只是伸手轻轻推了一把,像是根本没费什么劲似的,那小孩儿手臂粗的门闩竟似芦柴秆做的一般应声而断,这手功夫直看得贾管家和众家奴瞠目结舌。
      乔煜坤悠哉悠哉地踱进来,凤眸星目似不经意的那么一扫,嗤笑道:“你们这也算逼供?这不痛不痒地随便打两下,她当然是不会说的了,又能问出什么来?”
      “那你说要怎样?”胖丫鬟奇道。她这一扬眉,脸上的厚粉倒掉下来不少。
      “住口!”贾管家呵斥道,“不得对捕爷无礼!”他虽还不知乔煜坤底细,但看他一派不凡气度,又身负绝世武功,来头必定不小。如今邢天已死,他没了靠山,往日的管家架子自然再摆不得了,便也卑躬屈膝起来。
      乔煜坤也不恼她,眼中笑意更浓,唇角扬起一个恶意的弧度说道:“不妨,姑娘要是有兴趣,何不跟我回衙门?不才定当将所学倾囊相授,任她再嚣张霸道的人物,到了公门里也只叫她乖乖服软讨饶。”他这言下之意便是要提那胖丫鬟回衙门问罪受刑了。
      胖丫鬟大祸临头还不自知,喜道:“好呀,好呀!”
      贾管家心里大叫不妙,他能从一名小小家仆爬到今天堂堂管家的位置,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见事情越闹越大,那没心没肺的傻丫头还浑然不觉地跟着瞎起哄,心焦如焚,当下干咳一声,忙赔笑道:“捕爷息怒!都是做奴才的,我们倒也不愿为难她,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形迹可疑,又死活不肯说出当夜行踪,这才……”
      乔煜坤摆摆手打断他,依旧是懒洋洋的语调:“罢了,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过好啦。”
      “多谢捕爷高抬贵手。”贾管家对他深深一鞠,转脸向几个家奴呵道,“还不快把人给放了?尽傻站着!”
      家丁们七手八脚地去解宝奴身上的绳索,乔煜坤屈起食指,轻轻搓着光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望着那胖丫鬟,挑起眉戏谑道:“那这位姑娘还要不要跟在下回衙门?”
      那胖丫鬟这回倒是开窍了,吓得退了两步,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乔煜坤自是不会和她一般见识,长笑一声,翩然拂袖转过身去,意气洋洋地出去了。
      一转过身来,乔煜坤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这俏皮的模样与先前装出来的盛气凌人判若两人。
      看来这官架子偶尔也该拿出来显摆显摆,吓唬吓唬老百姓,免得人家当你这官儿都是假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