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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东侠捕 ...

  •   初入江宁府时孟夏还不满十六岁,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张脸倒是生得清俊灵秀,衣饰却很寒酸,脸上略有风尘之色。
      这个年纪的流浪者照理也不少,但孟夏与他们不同,他在找一个人,一个把自己藏起来的人。
      这听起来很滑稽,一个执意把自己藏起来的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所谓的找人也和闲逛差不了多少,他只需要找下去,去哪里找倒是无所谓的。
      来江宁府并不是因为这里景色多好,而是因为这里很有名。
      六朝金粉,十里珠帘。据说秦朝开国时,有风水师说金陵山环水抱,有龙盘虎踞之势,王气冲天,必出皇帝。始皇帝凿方山,断长陇,为的就是泄了金陵的王气,以保大秦千秋基业。金陵的龙脉到底有没有被掘断已经无法考证,反正始皇帝的江山没保住就是了。
      孟夏正是慕名而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遇到竹佑堂和乔煜坤。至于往后他会后悔还是庆幸,这并不重要,决定他已经做了,谁都无法再更改。
      凡是做过都城的地方都会有几样名满天下的特色小吃,金陵被誉为六朝故都,虽然不怎么争气,短短五百年的时光便被攻下过六次,但珍馐佳肴总是跑不了的。
      在城门口的时候孟夏听别人说过,来了金陵,若是没有尝过鹤乘楼的牛肉汤,那等于绕城墙根走了一圈,算不得到过金陵。
      所言非虚,还隔着一条半街,牛肉汤浓郁醇厚的清香便直往鼻子里钻,光闻着味儿就觉得很滋补。不过这原本应该与孟夏无缘的,囊中羞涩的他,便是倾尽了全部身家也只难在这样的酒楼里叫上一壶酒,或是两碟小菜。
      孟夏享受地用力嗅了两下,真的好香。
      再转过一个丁字街便是鹤乘楼,孟夏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原本就走得不快,这下几乎是站着不挪步了。倒不是路途劳累走不动了,而是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丝疑虑爬上心头,眉心不觉微微一蹙。
      眼前的场景在旁人看起来其实甚为寻常:商贩挑着货郎担在街边吆喝,乞丐跪趴在地上向路人乞讨,相士兀自翻弄着几枚铜板……放眼望去,这长街上至少有十五六个人引起了孟夏的注意,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生意,看似毫不相干,然而让孟夏觉得异样的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总时不时瞄向同一个方向,这就有些不寻常了。
      很明显,他们是在等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中至少有两三个人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
      孟夏不动声色地贴近墙根,一手扶墙,这是他观察时的习惯。曾经有人告诉过他,在街上,靠着墙是最安全的。只要墙够结实,不至于倾塌,那么你至少不会有腹背受敌之忧。
      这个习惯让孟夏得过不少好处。
      卖馒头的小贩正准备收摊,见孟夏缩在墙角,一副像是饿困交加实在走不动的可怜模样,随手抓起两个卖剩的凉馒头,用纸包了塞给他。
      孟夏看着递到眼前的纸包不禁一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他年纪本来就小,一张脸又长得稚气,那双不被俗尘污染的清澈眼眸更让他看起来小了两岁,稚气未脱又有礼貌的孩子总是分外惹人怜爱,他这微一蹙眉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更是让人心疼得不得了。其实若不是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几个行踪诡异的商贩身上,不难发现路人也每每回头怜悯地看他一眼。
      小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把纸包往孟夏手里一塞。
      “这个……你拿去吃。”
      孟夏很快明白过来,礼貌地谢过,抓起馒头就咬,别人的好意他从来不会拒绝。
      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了,这一路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真是天生的乞丐:往街上一站,时常会有人送他些糕饼点心;在桥下睡一觉,醒来时总能在身边捡到几个铜板,甚至还拿到过一小锭碎银。
      闻着牛肉汤的香味,啃着馒头,孟夏自嘲地笑笑,自己固然是一身布衣,但也绝对整齐干净,况且四肢都长得好好的,和那些满身脓包、瞎眼断腿的乞丐比起来,不知强了多少。怎么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可怜?
      一个人有东西吃了便难免会想去管些闲事,看那些乞丐、商贩、神棍们一个个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们究竟在等什么人?
      他们等的或许是艳名远播的花魁,能一睹倾国倾城的容颜,今晚已能做一夜好梦,若是她能再肯笑一笑,便是从此废了这对招子也甘愿。
      他们等的也许是出手阔绰的员外,人有钱了总会想显摆一下,别说价格尽可以往高里抬,一份赏钱都够全家过好几天了。
      他们等的亦可能是欺男霸女的恶霸,要摆摊,不给他们些好处会招来难以想象的麻烦,这在江宁府一直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孟夏的推测到此为止,因为他们等的人已经来了。
      街道东头远远走来一个人影,虽然看不真切,也能辨别出是个高瘦精壮的汉子。并不是像说书人说的那种身长八尺的虬髯巨汉,身后也没簇拥着一大堆贼眉鼠眼的家丁走狗,甚至腰上也不见挂有刀剑,然而他就像个守法良民那样安安分分在街上走走,已经把道路两旁的摊贩吓得屁滚尿流了。
      那人脚步沉稳,来势快得吓人,看他步伐也并不见得有多快,倒像是街道自发往他身后缩去似的,初时还是远远一个人影,容颜难辨,眨眼工夫已行至百步之外。只见那人胸宽腰挺,大氅下的鸽灰色的劲装裁剪得颇为合身,刀削似的冷峻脸孔不怒而威,眉宇间自是一股英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虽不知来者底细,但仅这挪移轻身的工夫已是匪夷所思。
      只是他走得虽快,那些贩夫行人们逃得比他更快。
      卖家禽的小贩背了鸡笼就跑,笼中的鸡鸭受了惊吓,咯咯乱叫,毛羽纷飞。卖圆形水果的瘦弱汉子手脚不太利索,心里越急手越是不听使唤,被慌忙逃窜的货郎不小心碰翻了摊子,也只拾几个脚边的,那些个咕噜噜滚过街去的果子却顾不上了。方才还扯着嗓子压价引得路人侧目的泼妇忽然噤了声,用袖子把脸一遮,灰溜溜地蹩进暗巷里去。不知哪家的小孩子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呆立在路中间,被个枯瘦的老人拦腰一把抱走,嘴里还呵斥着:“还看?不要命了你!”
      这一切说起来费时,却也都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
      孟夏眯起眼,疑惑地打量起这个风尘仆仆走过来的男人。
      满街的人转眼走了个干净,这个人却连眉角都没抬一下,看样子绝不像是专程来找这些小贩们的麻烦的。
      既然如此,何以大家都这么怕他?难道他们都欠他很多钱?
      心下虽然好奇,孟夏也不会傻到就这么站在街上看热闹。此人的出场如此不同凡响,就算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与之扯上关系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想惹麻烦,回避自然是上上之选。
      孟夏没有多看他,对这些武林中人不可太好奇,武功越好的人脾气性情往往就越古怪,多看一眼难保就不会招来祸端。孟夏心里盘算着,往鹤乘楼的方向退去,人多的地方总会比较安全的。

      鹤乘楼虽是酒楼,却也少不得陪酒的姑娘,携妓饮酒作乐早已成风,亦是一种排场。若是来了出手阔绰的主儿,附近烟花柳巷闲着的歌姬舞女跑来做做生意,讨些赏钱,这也算是平常事。
      今日包下楼上的雅间的款爷是生面孔,连过目不忘的掌柜也不认识,不过干这一行的认得钱就够了。
      “先来两坛你们这里顶级的不老春,菜也都拣最好的上,再给爷找两个妞儿来。只要爷高兴了,银子少不了你的!”操一口外地口音的粗壮汉子把一口重刀砸在柜台上,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练家子似的。
      寻常单刀顶多不过十余斤,看这刀刀身颇阔,刀背厚重,少说也有三十几斤,那汉子提刀却似毫不费力,臂力着实不俗。
      跑堂的哪里还敢怠慢,忙赔着笑说到:“是是,爷您楼上请,都包在小的身上。”
      魏南星满意地哼了一声,把刀扛回肩上。“这可是你说的,拿去!”随手摸出一小锭银子抛给那跑堂人,“要是一会儿来的姑娘不够漂亮,老子撕了你这张嘴!”
      跑堂的连连称是,伸手去接那银子,不料手掌刚触到银子便觉分量颇沉,似有一股大力重重压下来,小小一锭银子竟似有几十斤重。跑堂的哪里还拿得住,向前一个踉跄,仆倒在地。
      魏南星见状哈哈大笑。原来他是有心捉弄这跑堂的小厮,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抛,其实是极高明的暗器手法。
      寻常的手掷暗器或为手甩或为指弹,力道越大速度越快,射程固然越远了,然而暗器夹杂破空之声,让人早有防备,难以达到偷袭的效果。魏南星这一招演化自前朝暗器名家神策疯僧自创的暗器起手式,内力附着与暗器之上却不发作,一旦触到什么东西,蕴藏的内力才爆发出来,这样一来暗器力道不减,飞行速度却很缓慢,无声无息,若是在黑暗中偷袭伤人,当真防不胜防。
      神策和尚创这一招,原本是用来戏弄瞎子的。当年他一时手痒进了赌场,却被六壬盲侠秦越赢得血本无归,神策和尚是何等记仇之人,这下便恨死了秦越。不过恨归恨,和尚进赌场已是犯了清规,若是再因为输了钱而把人打一顿,实在太说不过去。何况对方又是个瞎子,神策和尚虽然行事疯癫,却也丢不起这个人去欺负一个瞎子。
      赢不了却又偏偏打不得,神策和尚只好躲在巷角伺机施暗器偷袭,谁知这瞎子耳力胜常人何止数倍,听骰子尚且把把不落空,又何况是暗器的破空声。飞镖、铜钱、石子、松果、桃核、树皮、僧鞋,能丢的都丢了,竟是半片都沾不得秦越的身,直把神策和尚气得哇哇乱叫。
      正苦恼着,忽听一声欢呼:“双炮将!看清楚,死棋!我赢啦,哈哈!”原来几个文士正在棋馆中对弈。文士不像侠客一般舞枪弄棒,对这棋盘上的厮杀倒是十分热衷,这双炮将便是两只炮同时照将,逼得敌方无棋可走,将帅困毙九宫格中,这便是赢了。神策和尚心头一动,暴跳起来,冲进棋馆,也不管众人惊呼喝骂,抢了棋盘上两只红炮就跑。
      秦越接连被偷袭了十几次,想那小气的疯和尚总也该放弃了,心里正得意着,忽然“啪”的一声,左脸一痛,像是被狠狠掴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奇大,秦越身子一晃几乎要摔倒,勉强站稳,左脸火辣辣的早已高高肿起。秦越眼睛虽盲,却也没受过这等侮辱,登时怒不可遏,手里的引路杖朝前一阵疾抡,却劈了个空。他只道是有谁欺负他眼盲,站在他面前抽了他一耳光,却不知那是神策和尚的一只红炮。内力附在棋子上,一触到秦越脸颊便引发了爆劲,像是重重掌掴一般。棋子飞得极慢,不带半点风声,是以秦越虽耳力过人,却也终究没能避开。
      一腔恶气无处发泄,秦越气得破口大骂,一根引路仗乱挥乱敲,却哪里打得着人?
      神策和尚见状越想越得意,也忘了自己千辛万苦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拍手大笑道:“我站得离你五十步远,却能打你的耳光,你说神奇不神奇?”
      秦越听声音确实是从远处传来,心下疑窦暗生,想这秃驴轻功再了得,也不可能打了自己又瞬间抽身落在五十步之外。
      正想着,右脸又挨了重重一巴掌。这一巴掌比先前重得多,直把秦越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忽觉口中有两粒硬邦邦的异物,竟是被打落的两颗臼齿,秦越又惊又惧,大呼见鬼,连滚带爬地跑了。
      神策和尚给这一招取了一个戏谑的名字,叫“触衰炮”,“触衰”就是倒霉的意思,这暗器若是被人避过也就罢了,倘若对手但敢来接,或是不小心触着了半片衣角,那便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魏南星便是用了这触衰炮的法门,内力附着在银子上,触手即发。不知是他功夫还没练到家还是他手下留了情,这跑堂的只是跌了个跟头,这门功夫若是练到了极致,像这样一接,那爆劲恐怕能在胸口轰出个洞来。
      跑堂的知道这人功夫了得,虽吃了亏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赶忙爬起来去给魏南星找陪酒的姑娘去了。
      也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仿佛全江宁府的□□们都出来活动了。附近几家妓馆的红牌们不是身子不方便就是有客,跑堂的跑断了腿也才叫到两个歌姬一个琴师。照那位爷的火爆性格,摔摔杯盘还是小事,只怕还要打人呢。自己也是混口饭吃,却要受这般欺负,跑堂小厮想到这儿,不禁愁眉苦脸。
      说来也巧,跑堂小厮带着姑娘回到酒楼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红衣美姬已经在楼上伺候着了。
      来鹤乘楼讨赏的歌女,跑堂小厮也见得多了,其中有几个还是他相好的,只是眼前这一位他倒从来没见过。不过看那位爷被伺候得飘飘欲仙,甚是快活,也就不多想什么,识相地带上门,出去了。
      见跑堂的出去了,红衣美姬给魏南星斟上一杯酒,美眸一转,笑盈盈地坐在他膝上喂他喝了。
      “爷想听奴家唱个什么曲儿?”
      她吐气如兰,声音慵懒娇媚,听的人心里麻酥酥的。魏南星说不出的受用,伸手往她腰里一搂,笑道:“那你会唱什么?”
      红衣美姬咯咯娇笑,有意无意地将手中一条五尺长的红绫在他身上绕了两圈,嗲声说道:“那就唱个《归去难》可好?”
      魏南星睁着一双醉眼,在她颊上亲了一口,道:“有你这样的美人相伴,哪个傻子还愿意回家睡凉炕去?”
      “这可是你说的。”红衣美姬狡黠地一笑,每当她这样对人笑的时候,那个人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孟夏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这个灰衣高手了,为什么他老是跟着他?他直走,灰衣人也直走,他转弯,灰衣人也转弯。孟夏暗暗紧张,越走越快,甚至开始小跑,可和灰衣人的距离还是在不断拉近。
      孟夏知道自己的脸长得容易搏人好感,至少不会让人看着就想生气,这个人没来由的穷追不舍,定是自己哪里得罪他了。莫非是自己刚才看他的眼神不够崇拜,不够虔诚?孟夏心里暗暗叫苦,这些江湖中人果然是不能随便乱瞄乱看的,你看他一眼,他便当你故意挑衅,你对他笑一笑,他便当你看不起他,要拿刀来砍你!
      孟夏正胡思乱想着,不觉已逃到鹤乘楼下。
      鬼使神差地,他忍不住向里望了一眼,便是那一望,如同丢入镜湖的一枚石子,搅乱了一盘早该是定数的棋局。他还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望,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也与他无关。
      活了十六年都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一个褐色的庞然大物正向孟夏头顶压到,来势太快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仿佛还被什么花花绿绿的布条缠了几道,活像个巨大的粽子。
      灰衣人跟得虽紧,此时到底离孟夏还有十余步之遥,要出手相救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大喝一声:“小心!”
      孟夏苦笑,他当然知道要小心,但怎么个小心法他脑里却是一片空白。
      其实只要是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要解决这样的情况,最有效的方法有两种,力气大的自然可以伸手去接,腿脚利索的也可以腾身躲避。灰衣人到底还是没把话说清楚,倘若他喊的是“快躲”,也许孟夏也就躲了,偏偏他喊的是“小心”,孟夏就木雕泥塑似的僵立在那儿,活生生被那从天而降的“粽子”砸个正着。
      孟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口鼻里满是腥咸,胸口闷闷的直欲呕吐。挣扎着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孟夏只觉得鼻下有什么热热的正往外冒,用手一摸,一手都是殷红的鲜血。
      “你没事吧?”两声惊呼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一声浑厚,一声清越,语调中皆带着惊异和关切。
      浑厚的一声无疑是那灰衣人,清越的一声却是从楼上传来的。
      孟夏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被撞得稀烂的雕花窗户里探出半个红色人影,红影一晃,人已纵身跳下,翩然落在孟夏跟前。
      孟夏一愣,方才听到那声音清亮悦耳,分明是个男声,眼前这人身形打扮却怎么看都是女子。看她秀眉俏眼,玉骨冰肌,处处占尽风流;然而印堂饱满,鼻梁高挺,与其说是娇俏,倒更像快意恩仇的女侠,较之那些俗媚入骨的娇娘美姬,自是别有一番风情。
      那红衣美姬朝地上捆成粽子的粗壮汉子狠狠踹了两脚,骂道:“连堂堂千面神捕都敢轻薄,你还真有胆色。”又踹了几脚,大约觉得过瘾了,这才抬起头来,见孟夏满脸血污,秀眉一蹙。
      她掏出一块丝帕,轻轻帮孟夏拭去口鼻上的血迹,见孟夏傻愣愣地看着她,不禁咯咯笑起来,声音虽低沉些,却也是婉转好听的女音,与先前的男声又截然不同了。
      一旁的灰衣人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去捏红衣美姬的脸,嘴里喝道:“乔煜坤!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只听“嗤”的一声,乔煜坤的脸上已被他撕下一块皮来,原来竟是易了容的。“扮女人扮上瘾了么?恶心死了!”
      民间有一项口技绝活,擅长口技者或能模仿动物叫唤,或能模仿各式各样的人声,虽然不入流,倒也十分有趣。乔煜坤便深谙此道,男女老幼无不模仿得惟妙惟肖,若是他高兴,关起门来就能让人以为里头在大摆流水席。竹佑堂看他扮成女人也就罢了,偏偏还用那种娇滴滴嗲酥酥的语调说话,便有一股无名火涌上来。
      乔煜坤捂着脸,疼得龇牙咧嘴。易容要让别人不易看出,需用一种鱼鳔熬成的胶把假皮牢牢粘在脸上,否则要是不经意抹一把脸,便掉下一大块皮来,那还不把人吓死?乔煜坤精通易容术,每次卸妆时需打一盆热水,让蒸汽熏蒸使鱼胶溶化,这才能把浮皮取下,现在被这样强行撕下,自然是疼得让他想骂人。
      乔煜坤用本音骂道:“竹佑堂!你这过河拆桥的小人!”他和竹佑堂系数同门,不方便把人家祖宗请出来骂,只得咬咬牙,把许多难听的恶毒的话烂在肚子里。
      乔煜坤嘴里正说着话,双手向下伸出,十指张开,全身骨节咔咔作响,手脚背脊都无端暴长出一截,诡异之极。这般缩骨功夫孟夏倒也是见过的,一个七尺壮汉缩进一个小瓮里,总是杂耍班子的保留节目。乔煜坤的缩骨功更是练得已臻化境,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肌肉无不操控如意,张弛随心,方才还是一个娇滴滴俏生生的美娇娘,这一散功竟快和竹佑堂一般高了。
      “让你乔装打扮是为了方便逮捕犯人,现在完成任务了你还在这儿装模作样,看了就让人生气。”竹佑堂冷然说道。
      乔煜坤冷笑一声,愠道:“到底是谁在忍辱负重?不服气的话下次你来做卧底试试看!” 相比竹佑堂的英武精壮,乔煜坤纤弱俊逸,加上他身负易筋缩骨奇术,除了小孩子和侏儒外,当真扮什么像什么,所以需要乔装易容的卧底工作向来是由乔煜坤负责。两人就这样里应外合,破过不少案子。
      “说过多少次,查案抓人不得伤及无辜!这次又砸了人家的酒楼,损失要在你月俸里扣!”竹佑堂自知理亏,故意岔开了话题。
      乔煜坤不服气地抗议:“你太不讲道理了吧?我这也是为了办案哎!”
      竹佑堂喝道:“你每出手一次便要砸烂一条街,那这是在办案么?你这分明是在犯案!现在老百姓看到我们像看到瘟神一样,犹恐避之不及。”
      以他俩的功夫,要抓人本不是难事,让乔煜坤乔装接近犯人,原意在连累百姓遭殃,但他心浮气躁,往往一出手就不可收拾,屡教不改。
      “那是你自己长得吓人,别赖在我头上。”乔煜坤不甘示弱,辩口利辞直戳竹佑堂痛处,“我走在街上,只会让人家看得离不了眼。不像你,在街上一站,别人就急急忙忙收摊,看你一眼都嫌倒霉。”
      他说的倒是实话,再精妙的易容术,在亲近之人面前总难免露出破绽,乔煜坤身为密探,认识的人固然越少越好,况且他一张脸千变万化,竹佑堂尚且有时会看走眼,普通老百姓自然是认不出他的。而竹佑堂身为捕快,老百姓丢了什么鸡鸭牛羊、破铜烂铁,或是哪只野狗从乱葬岗上刨出了个骷髅头,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可能会找上他,老百姓对他是再熟悉不过。所以虽然人是乔煜坤误伤的,摊子是乔煜坤不小心砸烂的,这一笔笔烂帐却都糊里糊涂地算在了竹佑堂头上。老百姓见之如见瘟神,远远看到一抹鸽灰色就准备开溜,因为只要看到竹佑堂,那就代表着乔煜坤将要或是已经在附近大肆破坏了。
      “你以为这都是谁害的?”竹佑堂怒喝,他本来一张脸就严肃,此时剑眉倒竖,肃杀之气更盛。拜乔煜坤所赐,现在他莫说照例巡街,就算只是散个步或是遛个狗,满大街的人都如惊弓之鸟,顷刻散了个干净,想买点东西都没处买,这份长期积累的愁苦不是他人能够体会的。竹佑堂越想越生气,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好象随时都会发作,冲上去把这个正用嚣张目光上一眼下一眼地瞟他的恶棍暴揍一顿。
      孟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有趣地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相互漫骂。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正是名动天下的神捕竹破竹佑堂和千面乔煜坤。
      其实竹破和千面的名号他倒是也有所耳闻,只是这名号实在太响,原名反倒没人记得了,是故也只有他们师兄弟私下里称呼本名,他人皆以“竹破”“千面”称之。
      竹破与千面可以说是六扇门的两大神话,他们的出身无法考证,只知道两人原本是御前侍卫,多次保驾有功,乔煜坤更曾假扮成皇上活捉过一名刺客。之后竹佑堂被调到六扇门担任从六品巡捕,而精通易容的乔煜坤则以正七品密探身份协助竹佑堂查案,两人一为明捕一为暗探,均有御赐金牌,五百人以下军队任之调遣,官虽极小权却极大。二人深受皇帝赏识,是皇帝的心腹,至于他们当初为什么会在皇帝身边,之后又为什么会到六扇门当差,这就无从知晓了。
      竹佑堂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怒意,低声呵斥道:“我不和你斗嘴,先瞧瞧这孩子的伤势如何。”
      乔煜坤这才想起了孟夏,急忙回过头,却见孟夏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热闹,全然不像有事的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你是瞎子还是傻子?看到有人掉下来,怎也不晓得躲一躲?”
      孟夏吐吐舌头,抱歉地笑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稚气,但绝对不傻。
      突然孟夏神色陡然一变,惊声叫道:“小心后面!”
      魏南星躺在地上半天没人理了,方才他被乔煜坤一记重脚踢下楼,若不是摔在孟夏身上卸去了些力道,非重伤不可。饶是如此,这一脚也让他摔得不省人事。魏南星此时才悠悠醒转,见乔煜坤正背朝自己,全身的破绽都暴露在眼前,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心下大喜,长身而起,向乔煜坤扑去。
      他的重刀还留在楼上,此时运掌成刀,一招“星流霆击”向千面后心攻到。这一招快若流星,迅猛异常,是十八路落星刀法中最刁钻的一记杀招,分为“星”“月”“云”“霆”四式,共有二十四般变化。魏南星偷袭乔煜坤,使的便是其中的“霆”式,这一招去势最狠,只攻不守,颇有点要玉石俱焚的意思,平时自然是不敢拿出来用的,但他吃过乔煜坤的亏,深知此人工夫深不可测,万万不可小觑,下手自然不敢怠慢。手掌挟着凌厉刚猛的刀劲,势不可挡的一刀眼看就要把乔煜坤面生生斩成两截。
      乔煜坤一挑眉,连头也懒得回,仿佛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
      乔煜坤如此气定神闲,魏南星却已经开始忐忑不安了,这一招必杀技他从拿起刀开始便没想过会用,所以很是生疏,甚至连有没有练成都没有十成把握。
      他这一击拼的是侥幸,赌的却是性命。
      老实说,魏南星并没有对这一击得手抱多大期望,他甚至幻想过无数他落败时的惨象,然而他却没想到他拼死的这一击会如此儿戏地收场。
      魏南星在江湖上走动也有好几年了,武功虽算不上一流,也差不到哪去,这一招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不可谓不惊人,寻常的高手即便武功比他还要高些,也难免为他这股不要命的狂劲所败。只可惜他遇上的是竹佑堂,竹佑堂不仅不是什么寻常的高手,他还是掌刀的祖师爷。
      魏南星去势如电,往乔煜坤后心斩下。后心是人体要穴,触之非死即残,由于位置特殊,最难设防,若给他得手,乔煜坤就算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不免要毙于掌下。然而世事难料,事情有了奇谲的转变,一只手平平地伸出,横在乔煜坤身前。
      魏南星一惊,手上却没有慢,这一招没有收势,出手无悔便要夺人性命,就算此时自己老娘站在眼前,也收不住刀势,照样要砍下去,何况只是一只手。
      只听铿的一声,魏南星的掌刀与竹佑堂的手臂一碰竟撞出金石之声。竹佑堂一条右臂似乎动都没有动过,就那么横在那里,却把这石破天惊的一刀生生截住了。
      魏南星脸孔煞白,冷汗蚯蚓般蜿蜒而下,他知道他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再使出掌刀了。刚才这一刀就像砍在另一把刀上,一把比他更刚硬、更锋利的刀。
      他做梦想不到有人可以这样出刀,竹佑堂甚至不需运掌,刀气可以从身上任何一个地方迸发出来,原来掌刀可以练到如此出神入化。
      乔煜坤朝孟夏眨眨眼,得意地一笑。他自信,因为竹佑堂在他身后,竹佑堂是唯一让他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人。他们可以吵架,可以一语不合打得死去活来,但一旦其中一个有危,另一个定会不顾性命相救。连他们的师父也猜不透他们俩的感情到底好是不好,但是他们之间绝对相互信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魏南星疼得连哀号的力气都没有了,五官都扭成一团,颤抖着捧住肿得红亮的右掌,掌骨已经粉碎,手指软趴趴地垂下,弯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乔煜坤这才转过脸来,连连摇头,叹道:“连捕快你都打,还有没有王法了?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竹佑堂干咳一声,朗声道:“魏南星,你盗及伤人,我现在以盗窃罪逮捕你,跟我回衙门吧。”
      乔煜坤嘀咕一声:“还有谋杀捕快未遂……”后面的话硬是给竹佑堂一记白眼逼得吞了回去。
      “都是混口饭吃,你们干什么要跟我过不去,竟从苏州追到这儿来?抓我回去究竟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魏南星眼里满是不服,他不懂,所谓官匪一家,捕快,那和穿着官服的贼有什么区别?
      “谁要跟你过不去!”乔煜坤瞪他一眼,“若不是上面太看得起你,给了三天比限,你以为你有本事逃到这儿来?”
      所谓比限,即是捕快破案的时限,倘若超出了比限还未能破案,负责缉盗捕快的便要受罚。这次的军饷失窃案干系重大,上头只给了三天比限,理应是万分紧急的,谁知乔煜坤自负轻功了得,生性又奇懒,自是不急,悠哉地躲在茶楼听了一天评书。若不是被竹佑堂找到,强拖硬拽,他此时只怕还在茶楼里嗑瓜子哩。
      才三天?魏南星脸上一黑,眼中的神采也黯淡了几分。他在江湖上打滚多年,好歹也混出了些名气,谁知他在竹破和千面面前竟是一个不值一笑的小丑,抓他似不费吹灰之力,连三天的比限都嫌太多,这无疑是极大的侮辱。
      其实要抓魏南星着实不难,依他这过分张扬的性子,只要问问在茶馆说书的老头,便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问问城里最大的酒楼的掌柜,也就知道他在哪间包厢喝酒了。
      魏南星抬起眼狠狠盯着竹佑堂,咬牙切齿地说:“我那是劫富济贫,你们这些官府的鹰犬懂什么!”
      “劫富济贫?说得好,劫人家的富来济你的贫,对不对?”乔煜挑眉坤讥诮道,“偷了人家银子还把人家打个半死,自己却跑来酒楼妓院消遣。你是不是还准备赏些零头给茶馆那说书的老头儿,让他把你劫富济贫的壮举大肆宣扬一番,好让全天下人知道你魏大侠德被苍生,义薄云天?”
      魏南星直被他讥嘲得满脸通红,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奸邪之徒,刚出道时也是一腔热血,心比天高发誓要为国为民做几件大事,然后娶个漂亮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等年纪大了再开馆收徒,安享天年,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前些年他在北方铲除了一户为恶乡里的土豪,把他多年搜刮的银两田产分给了乡民。庄稼汉也不懂什么刑律,最喜闻乐见的两件事就是斗富贾和分田地。至于富贾们到底有没有为富不仁、作恶一方,这都不重要,反正钱本身就是肮脏罪恶的象征,积聚得越多自然就越不是好人。
      魏南星受了这些乡民们的极力吹捧,不禁有些飘飘然,好像自己当真侠义无双,除了自己,天上地下再无如此好人。他不知道,老百姓仇富是不需要理由的,光是看人家小美人搂着,高床软枕睡着,还有一大帮婢女僮仆老妈子给他们呼来喝去使唤,这就够杀他们千刀的了!
      曾经有钱有势的主儿现在蔫了,已是大快人心,又有甜头好处分,那更是皆大欢喜,这还不把魏南星吹上天去?
      为老百姓铲除了恶霸,魏南星自然要犒劳自己,好好花天酒地一番,这一闭眼就醉了半个多月,直到身上再摸不出银子,被鸨母大扫把轰出来。他尝到了劫富济贫的甜头就很难再罢手了,不然上哪儿找这么好赚的银子去?素闻江南富庶,魏南星便一路南下,见谁家有钱,便去“借”些银两来花花。
      剑客游侠的传奇轶事听多了,容易给人这么一种错觉,好像劫富济贫是不犯法的。人们只知锄强扶弱何等仗义威风,但这威风背后,侠客们背负的背井离乡躲避通缉的命运,人们又看不到了。
      魏南星便是受了这种错觉误导。他能逍遥法外到今天,并不是他有本事,也不是官府无能,只是如今辽番连连犯境,大宋战事不断,况且他先前犯下的几个案子,苦主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衙门这才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他太不知好歹,竟然偷到苏州太守郑宣郑大人头上。
      两湖熟,天下足。苏州是何等富庶之地,郑宣虽不敢说清廉得一毫不染,也算是个庇佑一方百姓的好官。此次为边关筹备军饷粮草,偏偏魏南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好歹地搅进来,这才惊动了竹破和千面。
      “那些都是不义之财,我拿他一些也只是九牛一毛,又有什么关系?”魏南星咬着牙分辩,他再鲁莽也不是白痴,连竹破和千面都出手了,知道这回事情严重,此时据理力争也只不过是嘴硬而已。
      “什么不义之财,那是军资!”乔煜坤屈起食指,一个爆栗敲在魏南星脑门上,“没有军资就打不了仗,一旦契丹人打进来会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每说一句“知不知道”便在魏南星头上敲一记栗凿,直敲得魏南星满头包。魏南星技不如人,又是理亏,敢怒而不敢言,狠狠把头撇向一边。
      竹佑堂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制止了乔煜坤,劝道:“好了好了,我们只负责抓人,现在人都抓到了,自然该交由郑大人发落,你就别欺侮他了。”又转过脸对魏南星道,“是不是不义之财,自然由官府定夺,也不该由你不问自取。”
      竹佑堂这句话可算说得十分客气,给足了魏南星面子,魏南星断不能再不知好歹,当即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乔煜坤哼了一声,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扫了魏南星一眼,道:“偷了东西竟还敢明目张胆在这逍遥快活,也不知道要躲得远些!”
      竹佑堂低声呵斥:“住口!有什么话回衙门再说!”
      乔煜坤一撇嘴,自顾自径直走了。竹佑堂奇道:“你又要去哪儿啊?”
      乔煜坤头也不会,懒洋洋地拖着长音说道:“去洗脸、换衣服,免得你看着别扭。”
      竹佑堂长叹一声,他这个师弟行事素来没有规矩,任性胡闹,天王老子都拿他没办法。竹佑堂苦笑着摇摇头,取出镣铐,特意避开魏南星受伤的右手,将其左手和自己铐在一起。魏南星心里感激,却拉不下面子,只是朝他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竹佑堂忽然语气亲切起来,与方才的冷峻判若两人。
      “我?”孟夏指指鼻子,原来这个看起来来头很大的大侠没有忽略他的存在,他还是孩子,喜怒皆形于色,咧着嘴笑嘻嘻地说:“我叫孟夏。”
      竹佑堂点点头,抱拳说道:“在下竹佑堂,不过大家都叫我竹破。我在六扇门当差,以后若有什么麻烦,不妨六扇门来找我。”
      “竹破?就是名满天下的神捕竹破?”孟夏一双大眼睛愉快地眨了两下,“那刚才的那位一定是千面神捕啦?”
      竹佑堂道:“正是我师弟。我这个师弟……”语音一顿,像是在努力思索怎么解释乔煜坤方才的暴行,“你也看到了,是个直肠子的人,行事虽有些莽撞,但……但心地确也是极好的,你可别怪他。”他像这样为乔煜坤收拾残局不知是第几次了,却还是真挚恳切,全无半分客套敷衍。
      孟夏下意识地摸摸鼻子,血已经止了,却还隐隐作痛。
      竹佑堂心里有些不忍,尽量放柔语调劝慰道:“他不知道自己武功越练越高,出手也不分轻重,你以后躲着他一点便是了。”
      其实像乔煜坤这样的易容高手,即便站在孟夏眼前孟夏也势必也认他不出,又何谈躲避呢?竹佑堂这样说也只是想抚慰一下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罢了。
      两个人似乎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之后竹佑堂铐着魏南星回了衙门,孟夏也喜滋滋地往另一个方向渐行渐远,转过一个弯口便见不着了。
      巷中一人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一直远远地看着,此时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他叫孟夏,我可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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