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唯饮一瓢》木子走戉

2、第 2 章

　　唐唯的唯苑在唐府的最东边，是整个唐府中距离唐贯松的松苑最远的一处院落。
　　其实唐唯的生母小张氏张莲儿在世的时候，她一直是与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唐贯松的松苑是整个唐府最大的院落，而唐唯的房间就在父母的旁边，与唐贯松夫妇的卧房仅一墙之隔。
　　起初将她的房间安排在那里是因着唐老夫人定下的规矩:自己的孩子自己带，奶娘老妈子之类皆为辅助，父母的亲自教养才最为重要。而当时唐唯还小，住在一个院儿里方便照看，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后来她渐渐长大甚至长到十来岁了还未从松苑搬出则是因为唐贯松舍不得：
　　唐唯是唐贯松的第一个孩子，因着唐老夫人的关系，唐贯松一向觉得生男生女并没有什么不同，故而对唐唯更是宠爱有加。
　　唐唯自打出生起便如同唐贯松的随身挂件一般时时被他带在身侧，就连与各商铺掌柜、账房先生们开会议事都会在椅子边铺上一块厚厚的羊毛毯子，将唐唯放在上面。
　　说来也奇怪，这小东西并不如旁人家的孩子般动辄哭闹个不停。唐贯松渐渐发现唐唯对算盘有着近乎痴迷的喜爱，只要给她扔个算盘，她便能乖乖玩儿上大半天。
　　经常几个大人议事之时便能听到哗啦啦的算盘并着婴孩咯咯的笑声在偌大的书房中响个不停。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唯的活动轨迹渐渐从地上的毛毯转移到了唐贯松的腿上，唐唯五六岁的时候便经常坐在唐贯松的腿上听他与大掌柜们议事，有时还会学着她爹的样子皱着小眉头点头摇头的，每每都会惹得众人一阵欢笑。
　　唐贯松对这个女儿简直稀罕的不行，按唐老夫人的话说：父女俩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就算之后有了唐重，唐贯松对她的疼爱也只多不少，生怕自己的宝贝闺女生出什么心理落差。
　　然而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唐贯松与唐唯这段固若金汤令人羡慕的父女情，扛住了成长的磨难，顶住了二胎的考验却败给了一段‘旧情’和两条人命：
　　唐重五岁的时候，唐唯的母亲张莲儿再次有孕，这对唐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
　　谁曾想在张莲儿怀胎八个月之时却因意外发现丈夫与家中厨娘有染而受激难产，一尸两命。
　　至此，唐唯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是一对令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在母亲看来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和睦，也不过是父亲的相待如宾罢了。
　　那一年，唐唯十一岁。
　　在那之前的十一年中，唐唯的名字一直都是母亲的骄傲，母亲常常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她的头笑着对她讲父亲给她取名意在‘唯一’。
　　可直到生命走到了尽头，母亲才发现那份骄傲不是属于她的。在父亲心里她不但不是唯一的爱恋，甚至可能连爱意都不曾有过，一个做戏与外人看的床上之宾罢了！
　　唐唯到死都不会忘记母亲临终前看她的眼神，有疼惜、也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闪躲......
　　看着她的脸、想到她的名、闪过这十余年光景、羞耻于自作多情！
　　在唐唯的记忆中，母亲看着她的眼中永远都是闪亮亮的，唤她的名时永远都是含着笑的……那是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那般纠结的眼神看她、用那般苦痛的音调唤她。
　　于她而言，只那一次便足以铭记一生。
　　也正是因着这件事，唐唯与唐贯松之间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开始与唐贯松顶嘴甚至作对，更是极尽所能的找陈婉蓉的麻烦。
　　她不能接受因为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而使她的存在成为母亲人生中最大的伤疤，更不能原谅父亲的虚伪与无情。
　　是的，只是虚伪、无情，每当她看到父亲与陈婉蓉眉来眼去、情意缠绵时，她竟只能用这两个词来谴责他。虽然唐唯心中不愿承认，但父亲的确从头至尾也没有背叛过母亲……没有真情又何来背叛，他对母亲做的只是虚伪的逢迎和无情的遗忘罢了。
　　对于这段瞬间崩裂的父女关系，唐贯松还是一直都在极力挽回的，为着能够得到女儿的谅解，他先后找唐唯长谈过好几次，将他与陈婉蓉的故事讲与她听，告诉唐唯其实他与陈婉蓉少时便已相识：
　　那年离国与影国战事刚歇，唐老夫人的家乡旬州作为边境州县受损严重，旬州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年仅十五岁的唐贯松奉父母之命亲自护送一批赈灾粮饷前往旬州，岂料途经城外三十里时遭了劫。那波山匪个个武艺高强，凶狠异常。唐家护卫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已经伤重的唐贯松置于马背之上，扬鞭任马儿驰骋才保得少东家一人性命。唐贯松重伤之身无力驭马，终在旬州城外从马上坠落而下，不省人事。
　　幸得道边茶肆陈老汉父女相救，唐贯松在陈老汉家养伤期间与其女陈婉蓉互生情愫许诺终身。由于随身之物皆被山匪洗劫一空只得先至旬州母族宗亲家中求救。虽说是母亲一族但却为远亲，与唐家来往并不密切更谈不上亲厚，考虑种种之后唐贯松决定独自前往，并与陈婉蓉约定待他备好一切后再回来此处将陈婉蓉父女接上同行。
　　然而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七日，当唐贯松带着银两马匹来接陈氏父女之时，却再也找寻不到他们的踪影。经打听才知那日他离开后不久陈家茶肆便惹了祸事，几个途径此处的山匪见陈婉蓉姿色秀丽便要强抢，陈婉蓉在仓皇奔逃中跌落山崖至今杳无音信，陈老汉在撕扯中被山匪砍伤又眼见爱女落崖双重打击下当场便去了，尸身也于当天便被邻居们草草埋了。之后，唐贯松又在崖下寻了陈婉蓉三天三夜无果后才算死了心，离开了旬州。
　　然而陈婉蓉坠崖后并未殒命，而是被砍柴的老农所救，由于伤势过重又缺医少药，将养了一年有余才得大好。
　　当她伤好归家之时却才知道自己已是无家可归之人，父亲惨死、家中房子又被村霸强占，至于轻许终身的情郎，陈婉蓉也只知他是商贾少爷，在来旬州探亲路上遭了劫匪，除此之外甚至连他家住哪里、旬州城内的亲戚是哪家哪户都不知晓。
　　在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得进城找工，幸而适逢张府大小姐远嫁淌州，府中主母心疼女儿，厨娘丫鬟老妈子随了一堆，以至府中人手空缺的厉害。陈婉蓉自小丧母，故除了能泡的一手好茶外厨艺更算上乘，于是便顺利进了张府做了厨娘。
　　连陈婉蓉自己都未想到，从十五六的碧玉年华到近三十的半老徐娘，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二年竟都献给了张府的灶房。
　　其实起初几年也不乏有要为陈婉蓉说媒之人，奈何她总觉得心中那挥之不去的身影会回来寻她，便一直未应。如此这般拖着拖着便拖过了最好的年纪，慢慢的也就没人再提此事了。
　　直到淌州传话说大小姐的随嫁厨娘在那边因病去世，大小姐又十分依赖家乡味道，便想着问娘家要个厨娘。家里的厨娘除了陈婉蓉之外皆已成婚，于是这个活计便落到了她的头上。
　　厨娘不比丫鬟老妈子可以满府的转悠，陈婉蓉能够活动的范围也就是灶房所在的小院。而且张府小姐嫁的又远，十来年了，回来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故而她也只是远远的瞥见过那么一两回。
　　虽然只是远远的看了那么几眼，但相由心生，看着大小姐的面相，陈婉蓉相信下人们应该所言非虚，这张莲儿的确像是个恬淡素雅、知书达理、带人宽厚的。
　　十一年，就算有再大的执念也早已被岁月磨平，更何况只是个看不见抓不着的承诺呢。
　　与情郎分别的第十二个年头，陈婉蓉决定放下执念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承下了前往淌州侍奉大小姐的差事。
　　按理来说家里的厨娘是不用主母过眼的，但陈婉蓉毕竟是张莲儿特意向娘家要来的，便也得了个一入府门就能进主院拜见主母的‘殊荣’。
　　令陈婉蓉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这一见不仅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小姐，还连张府姑爷、唐府少爷也一并见着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思念了十多年的与她私定终身的她的情郎！
　　后来陈婉蓉才知道唐贯松当初要去拜访的亲戚便是她效劳了十多年的张莲儿的娘家，而张莲儿也是在当年唐贯松去旬州张府求援时对他暗生情愫，继而促成了两家的联姻。
　　唐贯松告诉唐唯，张婉蓉曾不止一次的提起过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她宁愿不享受这份‘殊荣’，只如其他灶房工人一般一世都不进张府主院。因为如若没有那份‘殊荣’，他们便不会重逢，不会情难自禁，小张氏也不会难产而亡。
　　唐唯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听到他这些话时的感受：盛世白莲闪闪发光，眼泪都给她晃出来了有木有。
　　这是盛世白莲的悔恨？不，这是来自毁人家庭害人性命的贱货的无情嘲讽，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啊！
　　唐唯看着花枝招展的走在前面的陈婉蓉，她那搔首弄姿的样子，还真的是像极了一朵风中摇曳的白莲花。
　　唐唯第一次痛恨唐府那些兢兢业业的洒扫家丁，这夜黑风高的，要是地上能有个果皮该多好，一脚踩上去折了她的花茎，看她还怎么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