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唯饮一瓢》木子走戉

1、第 1 章

　　离国腹地有个堪比京都般繁华的地界，它是占地面积最小的州，却有着全离国最大的宅邸——唐府。这唐府乃是离国首富唐贯松的府邸，传闻如若算上暗室，它甚至比皇帝老子的皇宫还要大些。说书人说‘淌州有唐府、唐府装淌州，唐府人不晓淌州、淌州人皆住唐府’。若问这般大逆不道的说辞为何对唐家半点影响也无，答：离国每年有一半以上的税供都姓唐。
　　唐老夫人喜静，一般戌时过后便极少会有人在府内走动了。但今夜的唐府却格外热闹，虽已亥时光景却仍旧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此时唐府大厅的主位上正坐着一位身着靛蓝色华服的老妇人，她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深邃眼眸，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上只着了一根通体翠绿的翡翠簪子，虽没有繁复的发饰却也显得异常的雍容。“这徐师傅的手艺真是越发精湛了，还以为他老眼昏花不成事儿了呢。”她用满是褶皱的手抚着映衬在深红锦缎中的金色牡丹道。
　　“祖母这话说的，都道是裁缝越老越金贵，怎的到了您这儿反倒还怕他不中用了呢” 坐在老妇人身旁的女子一身火红嫁衣上用金线绣制的牡丹异常的恢弘大气。她挽过老妇人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老妇人的肩上笑的十分娇羞。一头披散着的乌黑秀发更衬得她肤色的白皙透亮，浓密修长的眉毛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满含笑意，高挺的鼻梁下饱满润泽的红唇微微扬起。
　　“去，把头饰也都上了，给祖母瞧瞧”老妇人也就是唐老夫人张氏拍了拍女子枕在自己肩上的小脑袋。
　　“那劳什子的冠子沉的很，戴着它唯儿还怎么与您亲近”这说话之人正是唐府大小姐唐唯，她边说边将头在唐老夫人的肩上蹭了蹭，又惹得老妇人一阵轻笑：“也就隔着两条街，抬个脚就回的地儿，怎的就这般赖皮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了门儿怎么还好总往回走，白白叫人口舌”唐唯靠在祖母肩上的头微微低了低，垂着眸子低喃道。她这话虽声音不大，动静却不小，听得在场众人皆是呼吸一滞。
　　果然话音刚落，张氏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谁教你说的这混账话，什么泼出去的水，我唐家世代经商哪有把自家的肥水往外泼的道理！”她板着脸怒道。张氏这话虽是对唐唯说的，眼睛却直直瞪着站在儿子身后的现任儿媳陈婉蓉。
　　“老夫人说的是，也就两条街，抬脚就到了，哪有不常回的道理”一身当家主母打扮的陈婉蓉被张氏瞪的一个激灵“老夫人向来最是疼爱大小姐的，一准儿的巴不得您天天回来呢”。
　　“唯儿自然知道祖母是念着我的，但出阁后毕竟就不同了，在自己家里还要被当个客人看待，只想想就……唯儿不想给祖母添堵”唐唯将头埋的更低了，虽看不到脸，但听声便知定是掉泪儿了。
　　“这大喜的日子竟瞎说八道什么呢，我唐贯松的女儿永远是这唐府的主人，怎的嫁了个小子就成了客人了？我真金白银真情实宠养这么大了，他曲家一纸婚书一叠聘礼就成了他家的了？美的他！”一直未发一言的唐贯松用力甩了甩袖子似是与谁置气一般。忽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收敛了之前的怒容，慈爱的看着唐唯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想偷懒吧，眼瞧着就要到查账的日子了，怎么，想撂挑子了？”
　　唐贯松此话一出，厅中众人的表情着实不可谓不精彩。
　　站在他身侧的陈婉蓉更是被雷劈了一般满脸惊恐的看着他。这句话所传达出的信息对她来说无外乎是晴天霹雳。好不容易等到这丫头出了嫁，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了，虽不远，但终究也是外人了。哪想会是今天这种局面……出了阁的姑娘还可以见天儿的往回跑、嫁出去的女儿还查着娘家的帐……再怎么疼孩子也不带这样的吧，这波操作也太骚了！
　　座上的张氏则看着自己儿子笑的一脸欣慰，心想‘行，这儿子没白养，关键时刻还是拎得清的’。唐老夫人自幼便被父亲当成男儿养，琴棋书画生意买卖样样精通，年轻时更是与唐老爷子共同打拼挣出了唐家这万贯家财。故而她的想法自是与一般妇人不同的。在她看来儿子若不学无术照样败家毁业；女儿若才智出众一样能堪大任。嫁人了又如何？只要留着唐家的血便是唐家的人。虽说她坚信以唐唯的性子做不出那些个事儿，但退一万步说，就算日后唐家在她手里姓了曲，那也只能怪唐重没本事，且就算姓了曲，那唐唯的孩子也得算是唐家人。再说唐唯是她一手带大的，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丫头，真的到了关键时刻，这小丫头怕是比起她爹还要更靠谱一些。
　　至于这厅中的一众下人……能在唐家做工的哪有吃白饭的，这一个个的沾了毛比猴儿都精，听闻老爷此言后，自是也都把心里的小算盘巴拉的啪啪响‘陈夫人翻身失败！紧抱大小姐大腿的手坚决不能撒！’
　　此时这厅上最没有进入角色的恐怕就是唐府唯一的男孙唐重了……唐唯的嘤嘤低泣并没有引得他的注意，唐贯松的惊人之语也没有引起他的诧异，他的思绪似是还停留在祖母让阿姐去戴冠之时。唐重已经歪着脖子神情向往的望着墙壁上的大红喜字发了好久的呆了‘凤冠霞帔加身的阿姐定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曲大哥可真有福气……自己将来也得讨个似阿姐这般好的媳妇！嗯……比阿姐略逊一些也行，毕竟阿姐已经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了’。
　　一直默默观察众人的唐唯都要被唐重这一脸陶醉的白痴样给气死了。厅中众人的反应皆在她的意料之中，唯独她这宝贝弟弟怎的就跟没长心似的，这个傻小子要是没了她的护持还不得被那个贱女人给生吞活剥喽！
　　唐唯从老夫人怀中抬起头来：“爹爹……”，她看向唐贯松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异感动的泪水。在与唐贯松对视数秒后，唐唯神色一动，略带迟疑的将目光从唐贯松的身上缓缓移向他身侧的妇人，眼神也从之前的感动慢慢转变为惶恐、自卑甚至自我嫌弃，复又再次缓缓底下了头。这一系列的动作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活脱脱的一个惧怕被后妈挑剔嫌弃的小可怜模样……
　　唐唯的这副模样看得陈婉蓉那个气呀，她心想‘这死丫头不去登台唱戏真是可惜了，这姿态这功底，到哪儿不得是个角儿呀’。陈婉蓉虽心中恨不得将唐唯送去戏班子当台柱子，但表面上还得显现出一副优质后妈的慈爱模样。她伸出手挽住唐贯松的手臂，看向唐唯的目光十分温柔诚恳：“老爷说的极是，怎的就是外人了呢！大小姐莫要多想了”说完竟还腾出了一只手抹了抹眼泪。这表情、这语调、这站位……俨然一副恩爱父母怕自己即将出嫁的爱女受委屈的心痛模样啊。
　　唐唯向陈婉蓉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她哽咽道：“谢陈夫人”。好一副母女情深的景象。
　　然而只有陈婉蓉注意到了唐唯在看向她时那转瞬即逝的挑起的眉毛。她知道唐唯那是在夸赞她的演技呢，她懂，并且她还知道唐唯定然也能读懂她微笑中的讥讽，这是她们“母女”仅存的默契。
　　“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干什么一个个都哭天抹泪的”唐老夫人将唐唯的身子扶正，轻轻为她擦着脸上的泪水：“哭的跟个小花猫似的……不就让你戴个冠给我老太婆瞧瞧吗，怎的就引得你这些个牢骚。”她牵起唐唯的双手，握在掌中不断的摩挲着“以后可不许再说这些个混账话了，听了怪叫人心寒的”
　　“祖母……”唐唯缓缓抽出被唐老夫人握着的双手，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祖母对她的疼惜唐唯是知道的，她也深知今日为了敲打陈氏也是真的惹她老人家难受了，唐唯的心中还是十分愧疚的。
　　“行了行了，时候也不早了，都歇了吧。”唐老夫人轻抚着唐唯的后背“姑娘家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要是把眼睛肿成个核桃可如何是好”。
　　“唯儿还想戴冠给祖母看呢”
　　“罢了罢了，我唐家的女儿岂需仰赖那区区金冠的装点，怎样都是极好看的。”张氏扶着唐唯的肩膀，缓缓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听话，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天就要做人家夫人了，怎的还跟个孩子似的这般任性”她作势起身。唐唯见状赶紧将老妇人拉扶了起来，低着头向张氏行了一礼。
　　张氏又握了握她的手才恋恋不舍的由丫鬟搀扶着离开。
　　待张氏离开后，唐唯走到唐贯松面前道：“爹爹，还有一支明日要用的簪子女儿还未选好，之前店里送来了许多，女儿都甚是喜爱，实难抉择，可否借您的陈夫人帮忙挑一挑？”
　　唐贯松笑着侧过身，一手牵起陈婉蓉一手牵起唐唯复又将他俩的手放到一起握了握：“什么借不借的，明儿个就出嫁了，今晚你们母女理应在一起说说体己的话。婉蓉你是过来人，有好些个事儿我这个当爹的没法说，你可要都一一嘱咐到”。
　　“是，老爷”陈婉蓉微笑着答道。
　　“那你们慢慢聊，我先带小重做功课去了，就不碍着你们娘儿俩了”唐贯松拍了拍手中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与唐重一道向门口走去。
　　待唐贯松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时，陈婉蓉与唐唯皆像触了电一般将手缩了回去。“陈夫人请吧”唐唯向后退了半步，抬手做了个请走的姿势。
　　陈婉蓉不但没了刚刚的慈爱和蔼还冲着唐唯翻了个白眼：“人都走了还装的个什么劲儿”，边说边扭着身子径自向唐唯的唯苑走去。唐唯并未回嘴，只是笑了笑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