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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树 ...

  •   奈烛领着她从西院踏入满院奇花异草的中庭,又走过长长的连廊,廊下是一处鲤鱼池。胖头鲤鱼们本是悠哉闲游,见廊上有陌生访客走过,都挤作一处拿眼睛瞟聂水森,有几尾胆子大的跃出了水面又“啪”的一声砸回去,惹得同样对它们好奇的聂水森“嗤嗤”直笑。奈烛无语地咳了咳,身旁的傻丫头和脚下的傻鱼才安静下来。

      连廊的尽头是一面院墙,聂水森好奇凑近一看,这院墙果然也是拔地而起的一堵宽扁树干。她伸出手摸了摸墙面细密结实的古木纹理,暗自咋舌,这墨庐府太神奇了吧!整座院子就是一座巨型木雕,一切雕栏画栋,院落亭台都是由南边那棵参天古木虬根枝蔓盘绕连接而成,浑然一体,让人叹为观止。

      院墙中央是一道紧闭的院门,奈烛立在门前抬手轻叩了三声,那两扇门叶不待人推,便“哗”的一声往两边滑开,又让一旁的聂水森在心底惊呼了一番。这里面住的想必就是那位“殿下”了。

      入了北院,她的目光依旧四处流连,没留意到领路的奈烛在一处亭子前停了下来,一头撞他身上。奈烛嫌弃斜了她两眼,才对亭中之人恭恭敬敬道:“殿下,人醒了。”又想起自己连这野丫头的名字还没问清楚,光顾着埋汰她了。转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聂水森退了两步,摸摸撞疼了的鼻子,方看清亭中有一人背对着他们,衣袍素白,墨云般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身后。

      她急忙双膝跪地,双手覆额,学着以前在戏台上看来的礼数,给亭中的殿下行了个大礼:“小女名叫聂水森,拜见殿下。”声音软软糯糯,丝毫没有了先前的粗鄙。

      亭中之人本在研究棋局,听到这般声响转过身来,亭周的帷幔被吹起,一阵清冷的木香袭来,聂水森抬头,撞进他出尘的眉眼里。又看痴了,回过神来忙慌张地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头发,将油黑发亮的袖子悄悄往掌心里收了收。

      “聂姑娘请起。”夜翎温雅道,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在下前几日恰巧路过莽苍林,没想到遇见姑娘被妖兽所袭,不知姑娘身上是否受伤?”那夜救她回来时,夜翎给她把了把脉,可以确认她并没有受到内伤。而身上是否有受到外伤他和奈烛两人都不方便查看,又见她气息平稳想来应该无碍,所以便有这么一问。

      “小的身上无大碍,谢殿下救命之恩。”聂水森又俯下身去行了个大礼。

      “聂姑娘家在何处?为何闯入莽苍林中?”莽苍林多妖兽出没,即使是灵力高强的人路过也绕行,却不知这肤色蜡黄,身板瘦弱的女童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聂水森一路上早已打好腹稿,袖中小手偷偷用力掐了大腿一把。“啪嗒”两颗泪珠就夺眶而出,砸到地上,把夜翎和奈烛诧异得对视了一眼。

      聂水森开始了她的表演。

      于是一个隐居深林的一家三口,因招惹了凶残的妖兽被其害得家破人亡,只剩她一个幼雏孤苦无依,四处漂泊,谁知误闯莽苍林差点惨死妖兽嘴下的可怜故事,经她如悲如戚,声泪俱下讲述了出来。夜翎听完眉头轻蹙,叹了口气,就连原先对她颇有成见的奈烛也偷偷抹了抹眼角。

      这小鬼这么苦,自己还对她这么苛刻,真是不该!

      这个换汤不换药的故事其实并不高明,但是妙就妙在聂水森已经讲过上百遍了。对如何应对旁人的质疑,故事情节何处该表现何种表情她早已烂熟于心,再加上她本就娇小瘦弱,一双眼睛只要不笑便显得纯粹无辜,听者很难怀疑这看起来如此可怜的小鬼会欺骗他们。

      这个烂熟于心的悲惨身世故事往往能为她骗来一些吃喝,一夜安眠或是几个铜板。眼下她把它换景移情,再稍微润色一下,果然照样好使。

      见识过莽苍林里的那个妖兽,她心知这里绝对不若凡境那般好混,当务之急第一是找个落脚处,第二是找条大腿抱紧。

      身下之处,眼前之人,都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最佳选择,她必须牢牢抓住。

      浑浑噩噩活了两百多年,聂水森从襁褓里长成如今这副六岁孩童的模样便再没有变化。将她养大的爷爷渐渐老去,童年的伙伴束发而立,步入耄耋,只有她永远长不大也不会衰老,村人视她为妖魔,在爷爷死后对她喊打喊杀,她逃了出来。但是无论逃去哪里,她都不能久待,因为迟早人们会发现她的秘密,视她为瘟疫。

      决不能说实话,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漂泊无依的生活她在凡境已经过够了,她不想在这片新天地再被当作异类,她听说灵人也是能活好几百上千年的,长不大的她应该不会招来太多异样眼光。

      况且,他们灵人之祖不是凝灵而成的吗?天地之中凝成她这种没有任何灵力的人,也是可能的吧?

      聂水森心里分析着种种,可对于道听途说了解到的灵人她到底没有把握,低着头伏在地上,一颗心惴惴不安,身体因为微微的紧张而轻颤着。

      看在那两个灵人眼里只认为这小姑娘是悲痛难抑,正伏地催泪。

      奈烛立在她身边,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一丝怜悯,但他未曾经历过至亲去世的痛苦,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便求助地看向夜翎。夜翎也无安慰他人的经验,目光聚在轻颤着的小人儿身上,但他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书上都有的。

      “逝者已矣,还望姑娘不要如此悲切,令尊令堂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说完示意奈烛将她扶起来。

      以往被骗了眼泪的人不消她提出请求,就主动将她觊觎的东西送了过来,但她实在摸不准这两个灵人的脾气,再添油加醋一番暗示自己无处可去:“小的如今没了爹娘,也没了家,不知可否...可否......”

      若是以前她肯定能厚着脸皮将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出来,可她对上夜翎不染纤尘的眼睛时,竟结巴了。

      道行还是不够,聂水森气闷得掐了掐掌心。

      “若是姑娘无处可去,不嫌寒舍简陋的话,可暂时住下。”夜翎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未等她捡起话来已轻声道。

      空话永远比不上实际的好处更能安慰人,他是知道的。

      奈烛急道:“殿下!这怕是不妥......”他虽也怜悯这小鬼的身世,但毕竟见识过她的粗鲁行径,若是住下恐会扰了整座墨庐的安宁。

      聂水森大喜过望!唯恐夜翎被奈烛改变了心意,又行了个大礼:“谢殿下的大恩大德!小的愿意为殿下做牛做马,洒扫庭除,煮饭洗衣,揉肩捶背......”

      “打住,你先打住。”奈烛对她的忍耐在同情的庇护下果然只能维持一时。

      他转向夜翎:“殿下,咱们墨庐内从来没住进过外人,这不合适。我们可以把她送到宫中,给她安排个去处......”

      夜翎的视线已从聂水森身上转回亭中木桌的棋局,颀长的手指执起一枚白棋,落入黑棋的阵营中。

      “将聂姑娘带回西院,若是缺了什么,你再给她添置。”语气已不容旁人再置喙。

      奈烛跺了跺脚,知道殿下已对这小鬼的去留做出了决定,多说无益,只能沮丧应了声:“是。”

      “谢殿下!”

      聂水森大喜。这棵大树,终是傍稳了!

      聂水森从此便在墨庐府住了下来。墨庐府除了夜翎和奈烛,从来没有第三个人常住进来。奈烛起初对她赖着不走这件事颇有微词,因她的粗鄙和泼脱实在和清净的墨庐格格不入。但后来见她身为灵人,居然没有半分灵力,再怎么闹也翻不出浪来,殿下不在时还能常常与他喝个小酒说些快活的话,便全然接受聂水森的侵入了。

      经过一番貌似不经意的旁敲侧击,聂水森从奈烛的口中对这涅水之西的灵境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如同传闻那样,灵境由灵族和妖族分据,妖族在北,灵人族在南。灵人族内按照修习灵术的属性不同分为风木水火土五族,五族分邦建城,各自为政。木族定都灵境之东的梓州,土族建城襄陵,风族在阑谷扎寨,均在梓州以西。

      火族的赤岩城在北,与妖族隔界相望,而在涅水一战中失了族长,丢了脸面,不被其余四族待见的水族也远迁南泽,听说族中凋敝,族人也不求上进,这些年全靠一位年迈的长老苦苦撑着,近几年除了表面上必要的邦交,鲜少与各族来往。

      “梓州嘉木襄陵土,赤岩烈火阑谷风。涅水一战逾百年,祸水已渡南泽乡啊。”奈烛讲到水族时,感慨道,“涅水神女化作涅水河后,连个主事的族长都没给水族留下,苦了素方长老一把年纪既要主持水族大小事务又要四处寻觅新族长。再找不到新族长,素方长老若是驾鹤而去,水族怕是要永远沉寂在南泽的太姥湖湖底咯。”

      聂水森对水族长老寻找新族长一事十分不解:“不是族长的后裔才能名正言顺接任族长一位吗?神女都死了这么多年,素方长老要上哪儿去找新族长?”想了想,眼睛滴溜一转,明了般狡黠道,“莫非涅水神女或上一任水族族长在外有私生子?”

      奈烛叹服这娃的联想力,白了她一眼:“脑袋里都装的些什么乌七八糟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灵族的族长除了能是嫡亲的皇子皇女中,还能是由天地灵气凝灵而成的始祖灵人。灵人各族繁衍力极低,各族皇室更甚,而且难免会出现像涅水神女这样还未生育就西去或者族长夫妇‘不行’的状况......”

      “什么是‘不行’?”聂水森乖乖巧巧地问。

      “咳咳......你、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奈烛正往天上扔花生米伸嘴去接,差点被她的问题噎到,“......总之,始祖灵人的降生,就是为了避免各族族长后继无人的情况。”

      看聂水森听得认真,奈烛又得意道:“而咱们的夜翎殿下,就是一位始祖灵人。”

      聂水森果然肃然起敬地看向他,然后,两人一起望向北院。

      巨大又古老的婆婆杉在夜空下仿佛镀上了银边的轮廓。此时已近戊时,夜翎一早进宫,仍未归来,而她和奈烛一边等着殿下一边观星闲话。

      “殿下降生于这棵婆婆杉层层包裹的新叶中,当今木族的扶桑娘娘没有子嗣,寻了过来,将殿下带回木宫。那时我还是个棵刚萌出灵识的何首乌,在路旁见到被扶桑娘娘抱在怀中的殿下,万分荣幸喜悦。以为这辈子能够与殿下降生在同一个地方已是三生有幸,但没想到殿下长到身形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又只身从宫里搬了回来,并且给墨庐设下了结界,从此独居在此。等我化出人身跟在他身边才听闻,扶桑娘娘并不很喜欢殿下。想来也是,那么小的一个孩童,若是得宠,怎会搬回看不到半个人影的墨庐,孤身一住就是这么多年......”

      奈烛陷入了回忆中,语气中满满都是对小殿下的疼惜怜爱。

      如此温润有礼的殿下,竟然是这么长大的。聂水森被奈烛的情绪感染,仿佛也看到小殿下独自在这里打坐,看书,下棋,吹埙......心中顿时也一番怅然。殿下一定比她还要孤寂吧,她虽然一直也没个长久的伴在身边,但走南闯北还是遇到了不少能说上两句话的人,虽然大部分都是孩童,但与她相交都捧出了最真诚的心意。

      亥时末,夜翎总算从宫中回来了,路过中庭的时候看到奈烛和聂水森坐在花池前,互靠着头,睡着了。他停下步子,挥动手指,将白日里聂水森摘来玩的大荷叶悬于两人头顶,遮挡夜间越来越重的露水。

      正要回北院,走了两步,袖子却突然被拉住,回头一看,聂水森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小小的人儿左手拉着他的衣袖,紧握着什么的右手揉了揉眼睛。

      她好像仍睡得模糊,茫然地眨巴着眼睛,仰头望他,伸出右手,张开紧握的拳头,是一个小陶人。

      “殿下,以后不要再一个人了。让它陪着你。”她把它塞到夜翎手中。

      “给我的?”夜翎诧异地问她。

      “嗯......嗯。”聂水森睡眼惺忪,缓慢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何物?”

      “它叫莫......失。”她一面说着,一面打了个极长的哈欠,没有再说话,自顾自走回了西院睡觉,梦游一般。

      夜翎看着手里五色斑斓,脸上的线条也极为凹凸粗糙,谈不上任何美感的小陶人。晃了晃,陶人体内还叮当作响。

      他呆站了半晌,最终会心一笑,把小陶人握在手中,走回了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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