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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巴黎巴黎 ...


  •   在一切开始之前,1944年七月末和八月初的巴黎怪异地平静。

      也许是因为诺曼第离巴黎太远了,所以即使盟军登陆后,巴黎的一切还是没有多少改变,生活也是与从前一样。唯一能说得上是变化的,大概只有城市里骤然变多的装甲车。除此之外,都没能感受到多少剑拔弩张之势。

      “你觉得......”安德娅停在了街边,侧头看向阿黛尔,“他们会来解放巴黎吗?”

      不远处的肉铺还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个人的脸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就好像他们根本不知道诺曼第的情况。街上的人生活依旧与从前没有多少分别,每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总是会有种不可抗的无力感侵袭安德娅。

      就似是看到曙光时,却发现原来只是昙花一现。

      又再次提醒了她自己的命译正被操控。

      安德娅吸了一口气,平缓了思绪后,声音还有点沙哑:“他们都没有说要解放巴黎。”

      阿黛尔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前几步,排在了队伍的末尾。片刻后,看着天空低声道:“我猜我们只能等了。没有人知道答案。”

      “他们会来的吧,这里是巴黎啊......”

      这里是有诗有画的巴黎,是有很多法国人的巴黎,他们怎么可能不来呢?

      可是每天守在无线电前,安德娅都没有听到里面传来确切的答案。巴黎显然易见地对纳/綷德国很重要,即使到了这一刻,他们都未曾想过要放弃这个城市。然而,她却不知道到底巴黎对于盟军而言是否同样重要,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们巴黎一定会解放呢。

      “无论如何,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而结果只有两种可能性。盟军胜利,或者他们胜利。”阿黛尔睨了眼路过的年轻士兵,也没有把声音压低,“最糟糕的状况也就是现在这样了,也没有多大差别。”

      安德娅愣神了片刻,八月天的风吹过,还是理不清她的思绪。店门的风铃轻轻相碰,清脆悦耳,似是把她带回了以前无忧无虑的夏天。

      如果有平行世界的话,她想要在这个艳阳天下,赤足在草地上奔跑,一直到累歇才躺倒在草地上,抬起头,便是蔚蓝的天空,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但是她却还在这里,依然是被遗弃的巴黎人,不知道该往何处而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街头巷尾总是飘落几张宣传海报,让巴黎人捡起武器,在盟军进城前先自行解放这座城市,拼死与驻扎于此的德国人作战。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在没有盟军入城自行抵抗的话,巴黎可能便会成为另一个华沙,二十万人的生命就此消逝。

      拿二十万人去换一个解放城市的可能,安德娅不知道她心中的答案会是什么。

      她当然希望巴黎可以解放,但是她同样怕死,自私地不想成为二十万人中的一个。

      然而,这些都轮不到她来选择。

      安德娅记不清第一下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她只记得在某个瞬间过后,铺天盖地的火药味便包围着她,逃也逃不掉。半空中萦绕着血腥味,以及各种各样的喊叫声,将她紧紧缠绕。

      几乎每条巷子里都埋伏着人,男女老少手上都抓着武器,到了此刻,他们唯一的选择便只有拼命把德国人杀掉,毁坏纳/綷的兵力。

      她也没有选择。不是他们死,便是她死了。

      手里不知道被谁塞了一把枪,又不知道被谁推着推着推到了小巷里,在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时,她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一个德国少年。

      少年大概十六、七岁,金发蓝眼,直勾勾地盯住安德娅。他的手同样握着枪,只是抖得很明显,泪水也在双眼里打转,整个人颤抖得很明显。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面面相觑。

      阴沈的天空,漫天的枪/炮声,安德娅与少年相隔不过几米。她手指已经扣在了板/机上,枪/口对着他的头,没有偏差;而他的枪/口却没有对准安德娅,甚至也没有将手指扣在板/机上。

      他的手愈垂愈低,最后像是脱力一样垂落在身侧,然后手一松,那把枪便掉落在地。

      现在的他,手无寸铁。

      只要她轻轻动一动手指,下一秒便可以夺走他的性命,毫不费力。这一刻,她怪异地觉得自己似乎是霸占了上帝的位置,把人的生命握在手里,随意处置,一切都不受控制了。

      “对不起......”

      半晌后,少年的声音传来。

      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哀求地看着安德娅,说着极不熟练的法语:“对不起,我不伤害你,你也不要伤害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们之间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脑海里再次出现了她不愿意想起的那一幕。枪声响起,遍地鲜血,入目只剩下一片红,耳边只剩下呜咽。那时候即使她害怕极了,她也能扣下板/机,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杀掉那个男人,那他手中的女孩便会死掉。

      然而现在不一样。

      安德娅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原本能不能扣下那板/机,但是在听到他的哀求后,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枪了。

      她还是做不到果断夺去别人的性命。

      “小姐,求你了......我只想回家。”

      他哭得一塌糊涂,也抖得很厉害,那双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安德娅。

      安德娅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枪口放低了一点儿,却没有松开手指,“把你身上的枪/械都拿出来。”

      “只有这个了。”他指了指地上的枪,然后震颤着把枪踢向安德娅,哭着说:“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已经手无寸铁了,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法国人,求求你,好吗......”

      安德娅拼命压抑着心底喷涌的情绪,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枪捡起,呼出一口气,僵硬的表情放松一点,声音也尝试放轻了些许:“走吧,我不会开枪。”

      虽然她不会开枪,但是她也不敢把枪放下。她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也不能毫无防备。

      少年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咬咬牙,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安德娅,然后抬起腿跑走了。

      在这阴沈的天空下,那道身影愈来愈小,拼了命地朝小巷出口处跑去,想要逃离一切。安德娅盯着快要消失的少年,指尖摩挲着扳/机,过了片刻,便把手指放了下来。

      几秒钟后,枪声响起,那少年倒在了地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都没有再爬起来。

      安德娅怔住了,恍惚之间似是能听到皮肉破裂的声音,也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捂着自己的嘴巴,努力不发出声音,但却压不住颤抖着的双手,甚至在她意识到之前,泪水便已经失控了。

      她一直都很害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明明身为人类,她应该去做点什么,像是跑到少年身旁,按着他的伤口,让他不要害怕;又或者她应该捉住那个伤害他的人,让他也付出代价,不能让他轻易夺走一条性命,且不受任何惩处。

      可是这个瞬间,安德娅只是僵在了原地,如同被冰封一样,哪怕脑海里有很多想法,却还是动都动不了。她她好冷好冷。

      这是战争。他们不是纯粹的人类,他们被划分成了各种国籍的人,而他们都有该做的事。

      这是战争。她会因放过敌人而受到批判,不会因这怜悯之心受到赞扬。

      这是战争。

      她拼命重复着,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徒劳无功。她躲在某处楼梯底下的小小角落,泪水未曾停歇,眼前闪过一幕幕曾经看到过的腥红画面。

      她看到了酒馆里满身鲜血,但坚定无比的歌女。

      她看到了巴黎街道爆炸的瞬间,不远处的红磨纺外墙红得像血一样。

      她看到了半空中的艾利诺,和他手腕那条随风飘扬的红丝带。

      她看到囚车上穿着红衬衫的格丽塔,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惧意。

      还有很多很多。

      这一刻安德娅的世界是血红的,哪怕是回忆里的弗里德里希也是血红的。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未来的他,都被困在了一片血红之中,就像现在的她。

      她好想扑进某个人的怀里大哭一场。这样的日子她过不下去了。她不想成为刽子手,不想夺去那些比她还要年轻的生命,可是她也不想做那被牺牲的二十万人。有时候......她好像觉得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解脱,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继续被洪流推着走,她才能拥有自由的灵魂。

      就像那少年一样,一声枪响过后,世间一切便与他无关。

      安德娅垂下眼帘,她的左手握着少年的枪,右手是被塞到手中的枪。她的手抖得甚至比刚才还要厉害,眼睛里也出现了一丝迷惘。

      扣动了板/机就能将所有情绪杀掉了。

      *

      安德娅......

      安德娅......

      安德娅!

      迷雾之中,她似是听到有人不断呼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余响离得很远又很近,嗓音也莫名熟悉。当她要再听清楚点时,那把声音却已经消散在空中了。

      她拼命回想到底那把声音属于谁,但却找不到答案。她只知道那是把男声,像是爸爸的,但却没有那么沙哑;像是弗里德里希的,但却没有那么低沉;像是艾利诺的,但却没那么柔和。

      心底倏然被失落占满,她想要找到那个人,她想要听清楚那把声音,看一看他的脸。

      安德娅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逐渐感受到风划过脸,和萦绕在空中血腥气。

      不远处的少年依旧倒卧在血泊里。

      她开始慢慢听到战火声,眼前模糊的一切渐渐聚焦,扭曲的画面也回复原状。她仍然在巴黎。而且,这个瞬间她的右手握着枪,用力到指尖都发白,黑漆漆的枪口更是对准自己下巴。

      安德娅脑海一片混沌,呼吸仍然很急促,甚至有点天旋地转,只得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想要重新找回理智。

      他妈的。她到底在干什么。明明都撑了那么久,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放弃。如果要放弃,她早该在德国人入城时便放弃了。

      混乱的感官终于平静下来,安德娅靠在墙上,用力地咬着舌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松开牙齿,手上也同时松开,枪便掉在了地上。她的垂下视线,怔忡了好几秒,呼出一口气,终究还是伸手把枪捡了起来。她不知道到底这乱局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个转角对上德国人。

      一天。

      两天。

      三天。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安德娅才从无线电中听到那个消息。

      阿黛尔吸了口烟,抚平了眉心,“至少他们终于愿意来解放我们了,我们他妈的等了四年,幸好那些德国人没把我们城市炸掉。”

      “给我。”安德娅指了指烟,身体依旧窝成小小一团,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憔悴。

      “你不是都不抽烟了吗?”

      “我都差点死了,拜托,抽一口也不是太过分吧。”

      安德娅低头睨了眼锁骨处,声音轻轻的,没有太多情绪。

      只差一点点,只要她稍微偏了偏头,又或者走前一步,她就会死在那条小巷里,再也醒不过来。她对那瞬间的记忆只剩下疼痛,以及对死亡的害怕。

      她真的不想死。她好想好想活下去。

      “待在这里吧,亲爱的。”阿黛尔把烟放到安德娅唇里,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在发顶落下一个吻,才继续道:“你已经尽力了,你也不欠谁的。你就留在家里,停到一切完结,然后才走出去吧。”

      安德娅感受着口腔里久违的味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交战声依旧不间断地传来,她扯了扯嘴角:“这样的我不算自私的人吧。”

      “我们本来就是自私的,不是吗?”阿黛尔耸了耸肩,“人都是这样,总是以自己利益为首,没有多少人能做到把生命置诸度外。你已经做好你需要做的事,现在我们只要安静地等就足够了。”

      “我知道。”

      阿黛尔所说的她都知道,只是她向来都有点矛盾,爱想很多的可能性,比如说她有时候也会想像自己也是在外面握着枪的女孩,勇敢且无所畏惧。然而,她清楚她做不到,哪怕她内心多么想要成为其中一员。

      这天,所有巴黎人都没有睡觉。

      透过帘子缝隙向外看去,窗外星光点点,蝉叫鸟鸣,如同最美好的夏夜。安德娅的锁骨处还在隐隐作痛,纱布上也渗出了丝许血色,可是她这些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窗外经过的那些装甲车,以及无线电里的内容。

      她就这样等着,看向大街上的人和车,指尖在音量键上不停拨动,没有说过一句话。

      视线落在了转角伫立的奥斯曼式公寓楼,安德娅的记忆忽然模糊起来,她记不清楚到底以前这幢楼是怎样的,只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明明它的外观无甚变化,但却让人感受到不一样的氛围。

      也许是因为公寓楼前的草坪空荡荡的,没有了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也许是因为很多熟悉的脸孔都不见了,没有人会在她经过时跟她说日安;也许是因为遥望过去,全部数层都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生气。

      被解放后的巴黎还会是那个巴黎吗?就算外面盖的那层布仍然一样,可是內里也仍是一样吗?

      安德娅想了好久。

      直到天明时,当她看到美//军的装甲车驶过时,她还是没有答案。

      无线电里的声音难掩激动,不停重复着巴黎已经被解放,纳///綷无条件投降,盟军成功了,说到后来甚至还带着哭腔。

      安德娅虽然没有激动呐喊,但是泪水也一滴一滴落下,擦也擦不干净。旁边的阿黛尔红着眼眶,用额头抵着安德娅的额头,湛蓝眼睛对上翠绿眼睛,呢喃道:“这是真的吗,安德娅,战争结束了吗?”

      “是的。”安德娅闭上眼,想要压制自己的抽泣,却是徒劳无功,“是的,战争结束了,我们被解放了,我们自由了。 ”

      得到她的答案后,阿黛尔瞬间便脱力般跌坐在地上,声音颤抖:“见鬼的,我等这天等了四年了,每天我都想着战争完结了吗,可是每次都是场虚梦。现在终于见鬼的结束了!德国人见鬼去吧!”

      “纳///綷见鬼去吧。”安德娅这样说着,目光却落在了远方,心里一阵怅然。

      德军节节败退,盟军获得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当战争结束了,那就代表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安德娅知道自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而她的弗里德里希自然便是站在了中失败的一方了。从此之后,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再见之日遥遥无期,也要面对更多的闲言碎语,而这一切幻想的前提是他还活着。

      然而巴黎人的狂欢不会因为她的愁绪而停下。

      阳光落在了巴黎的每一个角落,异常明媚,整个城市像是被洗涤过一样,干净温和。透过窗户看去,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几乎打开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欣喜若狂痛哭流泪,他们慢慢地走到了大街小巷上,互相拥抱。

      街上有不少坦/克和装甲车,年轻的男人们坐在上面朗声大笑,女孩们则是把鲜花和食物都投进他们怀里,然后再送上热情的拥抱和亲吻,就似是一对对久别重逢的恋上。

      他们与安德娅的距离隔得太远,那些对话她听不真切,大概女孩在大声说,你是我们的英雄,我爱你。

      男孩则是一把把她搂了过去,然后笑着说了点什么。

      每个人都很快乐。

      除了她,所有人的烦忧都散去了。寒冷的冬夜和无尽的黑暗终于不复存在了。

      “嗨!”

      突然一张脸隔着玻璃凑到了安德娅跟前。

      安德娅吓得后退了小半步后,才抬头打量面前的人。他明显也是刚刚进城不久的士兵,看上去年龄也不太大,二十左右,眉眼弯弯,笑得很灿烂。

      “抱歉,吓着你了。”

      那人挠了挠头,开口道。

      安德娅其实听不懂英文,但是从他的表情里也能猜出个他想说的大概。

      不远处正停泊了辆坦克,这男孩也大概是刚刚从上面下来的,那边还坐了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都在和女孩和小孩们聊天。

      安德娅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窗外男孩。此刻阳光正好,他站在洒落的光影下,纯净美好。

      她没有说话,只弯了弯嘴角。

      男孩却是伸出手,向窗户缝隙里塞进了一支玫瑰。

      “你,漂亮。”

      他挤出了两个法语单词,然后还未能安德娅回应,便转身大步跑走,回到了同伴旁边,语笑喧阗。

      安德娅愣了小半会儿,待他们身影消失后,才把帘子拉上,放下玫瑰。

      她转身走进房间,打开衣橱,从底部找出了那条在十六岁生日收到的裙子。那是条红色缎面印花裙子,精致中带点调皮,陪伴了她年少的无数过日夜。她坐到梳妆台前,描好妆容,画上口红,再仔细地把一头棕金色头发整齐盘起,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今天是好日子,是一切结束的日子。她应该好好装扮,并和他们一起狂欢。

      作为法国人,今天她应该开心。

      看着镜子中的倒影,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爸爸也在,他会不会叼着那从不离身的雪茄张开双臂对她说:“噢,我的宝贝儿,你美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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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内容摘自《when paris went dark》一书:

      1.1944年8月,因为巴黎仍离新战线较远,生活也与从前无甚不同,只是明显地更有紧张感了,像是有很多军/队和装甲车在市内。

      2. 直到1944年8月22日(巴黎人反抗行动始于8月19日),盟军才决定要入城解放巴黎。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到序章啦~算了45章写不完了我放弃
    然后我莫名其妙得了外耳炎,头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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