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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審判 ...

  •   阳光从来都没有如此刺眼,甚至像一根根细小的金针落在安德娅身上,让她寸步难移。她闭上眼睛,刚才在屋里听到的声音顿时被放大数十倍,争先恐后地涌入耳膜,就连空气也散发着狂喜的味道。

      “Nous sommes libres(我们自由了)。”

      这句话在所有杂乱声跳脱而出,溜进了她耳中。

      似乎淹没在巴黎人的喜悦当中,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战争完结了,而他们也自由了。安德娅睁开了眼睛,踏在了街道的碎石瓦砾之上,一步一步走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到哪里去,只是凭着本能地向前走。

      按理说,她应该要停下来,然后和街上的人一样,先是疯狂尖叫拥抱亲吻,再随便拉起陌生又帅气的男孩,然后在怪异的节奏下跳华尔兹,最后再认真地跟着不知道哪家无线电播放的马赛曲激动地和唱。

      可是安德娅不想,因为愈是融合进去,脑海的弗里德里希就离她更远了,所以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狂欢里穿梭。经过的大街小巷虽然满目疮痍,但眼泪却洗涤了一切,就算在一片乱象也让人感到平静。

      她的步伐在一幢公寓楼前停下。

      迎着光抬起头,安德娅还能看到那个露台。她知道厅里放着钢琴和书架,还有一张很大很软的沙发。她很多有关这里的记忆,都是和雨天相关的,像是初次敲响那道门,哀求弗里德里希别赶她走的时候,也是大雨滂沱的一天。

      她就这样坐在公寓楼附近的小公园里,静静端详一切。

      解放后的很多个日子里,安德娅都喜欢这样在街上随意走着,然后有些记忆就会被唤醒。有些是与弗里德里希相关的,有些是与她爸爸相关的,也有些是与妈妈和玛丽安相关的。

      有时候会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坐到她旁边,然后轻声道,我们都失去了很多,对吧;也会有笑容明媚灿烂的年轻美国男孩,拿着一捧花走到她面前,放下后便害羞地跑走了;她也会看到小巷里染上鲜红,以及听到模糊的枪响,恍惚之间又像是回到解放前的混乱。

      萦绕在半空的狂喜早已经散尽,剩下的只有狂怒。没有人知道这些集体审判和霸凌行为是从何或者是从谁开始,他们先是朝战败的德国人吐口水、扔烂菜烂鸡蛋和其他硬物,几个星期以来,地上班驳的痕迹又加深了不少。整个城市似是陷入了一个疯狂的高///..潮状态,从占领中解放之时,也解放了所有暴力天性。

      他们审判德国人,审判法国人,审判男人和审判女人,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塑造爱国的能形象。

      安德娅记得第一次听说这种审判传言是在初秋时分。

      阿黛尔推开门时脸色苍白,呼吸粗重,尝了好几次才把字句拼凑完整:“安德娅,他们开始抓人了。他们把那些男人抓了起来,然后关上门或者带到树林里处决了。”

      “那些男人做了什么?”安德娅咬着唇,低声问道。

      “什么都有,总之被目睹站和德国人有联系就......”她说不下去了。

      安德娅却是逼自己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女人呢?他们也是找个隐蔽地方把女人处决掉吗?”

      “不是,他们不会杀女人。”阿黛尔顿了顿,抬眼对上安德娅视线,带点颤抖地道:“他们只会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们,我听说前两天十七区那边有几个女孩子被当众剃头了。”

      “他们真的很恨女人。”安德娅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们为了温饱去接近德国人,既没有伤害他们利益,也没有出卖国家,可是一切完结之时,当初缩在后面的人却要审判我们。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可笑。”

      既然女人和男人们所犯下的错都是叛/国,那为什么只有女人会被他们公开羞辱呢?而且,他们的审判也只是凭着听途说,根本没有确凿证据。只要有人举报,那那女孩便要当众接受审判。

      安德娅知道很快就会到自己了。

      她从来都没有掩饰过与弗里德里希来往。从初遇时的咖啡厅,到后来的教堂,甚至再到以后的各种约会,所有事情都在邻里眼皮底子下发生。如果审判开始了,她知道自己躲不过去。

      你害怕吗。

      寂静的夜空中,安德娅似乎听到这样的一句轻轻传来。

      也许。

      这是她的答案。

      安德娅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平静。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决定都伴随后果,在妈妈赶她出门和遭人谩骂时,她便知道总有一天,她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然而她依然不甘。

      审判仍在继续。

      等到初雪落下,也不用阿黛尔转述,安德娅亲眼目睹了几场审判。

      漫天飘雪之时,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忽然冒出,踩在碎雪上,带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息。为首的中年女人走进一家铺子,扯着里面的年轻店员出来,然后恶恨恨地道,就是她。

      接下来便是各种谩骂和羞辱,安德娅躲在一旁,看着女孩的头发被剪掉、剃光,再被带去游街。她就算想要阻止,却也无能为力。

      原来不止男人在羞辱她们,甚至连女人也都参与了这些审判。

      愈来愈多的审判发生在街头巷尾,女孩们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间,她们的母亲姐妹也没有站出来保护她们,有些人甚至把她们的孩子捉过来,逼迫他们看着这一切。

      安德娅愈来愈讨厌出门了。

      她不想看到这些疯狂病态的场面。

      她一直躲在小小的房间里,直到有天屋里玻璃被砸碎,十来个人冲了进来,抓住了她和阿黛尔。

      “臭l 婊 l 子,你给我走快一点!”

      腊黄大手从旁拽过她纤幼手臂,女人的话语粗鄙无礼,却引得旁边人附和叫好。

      安德娅踉跄几步,站稳了才扭头看过去。

      这些人的脸孔一点都不陌生,全部都是与她们在同一个街区住了许久的邻里,安德娅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然而此时却没有人愿意替她们辩护,那些人只是冷漠地盯着她们,开始跟着谩骂起来。

      “这两个贱人,从几年前便开始和德国鬼.子拉拉扯扯了!”

      “要不是这些女人,我们国家也不至于沦陷这么多年。”

      “你们投怀送抱时有想过这天吗?真是耻辱!”

      安德娅听着那一句又一句的话,心里的几分惧怕突然消失殆尽了。

      她变得很平静。

      她扫了眼人群,把所有丑恶的嘴脸都记住,扯了扯嘴角,嘲讽地笑了起来。

      这些人都不外如是,总是以贬低他人来突显自己的高尚。

      “贱人,你笑什么?还不他妈跪下来道歉!”

      在这荒唐局面中唯一令她感到安慰的是,至少现在她是以漂亮的样子来面对这一切。她不害怕,也不会求饶。现在的她与那天在咖啡店精心打扮的她,仍然是同一个人,从来没有变过。

      “我笑什么?”安德娅轻笑着反问,直直地对上那个人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我在笑你们虚伪。你们当初不是也没有拿起枪去对抗敌人吗?明明就只懂躲在家中,等到解放后却要装作正义凛然,审判我和其他女孩。我们与德国人在一起就罪大恶极?你们也好不了——”

      一个巴掌打断了她说话。

      “不知廉耻!有多少人都安份守纪没有出去鬼混,你根本就是下贱!”

      她舔掉嘴角溢出的腥甜,偏头看见打量打她的妇人。这个人她更熟悉了,是当初在街边拦下她指着骂,然后被弗里德里希逼着道歉的那个人。

      如果此刻弗里德里希在,大抵会毫不犹豫地把这巴掌狠狠地还过去,再恶言警告一番,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出这场混乱,就像曾经一样。只是此刻他应该已经被捉去了不知道哪里,应该比她处境还要凄惨。

      事实是现在谁也不能、也不会拯救她。

      但是她不甘心,凭什么她就要被唾骂、被厌弃、被欺侮,而这些懦夫就没有任何后果,还能义正辞严地指责她,就好像她才是千古罪人。

      她承认她也是懦夫,可是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看来那时候应该杀掉你的。”

      安德娅轻声道,气得那妇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随便了,反正都是要打她骂她,那她也骂回去罢了。

      视线越过那妇人向后移,安德娅看到阿黛尔跌坐在不远处,和她一样手脚被绑,脸色却十分平静。阿黛尔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起了好看的眉心,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安德娅知道她是想劝喻自己不要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熬过去便好了。

      不过现在安德娅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也许让这些人针对和毒打自己,尚可以算是感谢阿黛尔这些年对她的照顾。

      她眼尾扫过那妇人,红唇轻启,轻轻问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就因为我不想死就罪大恶极吗?我既没偷没抢,出卖的只是我自己,也没有吃你家的食物,丢你家的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批判我?还是说,你儿子和丈夫便是懦夫,所以你便如此的恼羞成怒?”

      接踵而至的便是有人伸手狠狠扯起她的头发,精心盘起的发髻瞬间散落,乱糟糟地披在了肩上。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即使眼眶逐渐泛红,还是倔强地不愿意让眼泪流下来。她不容许自己在这些人面前哭泣,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把手帕递给她,告诉她不要哭。

      “国家的耻辱!叛国者!”

      她被推落在地,手臂压在碎石上,顿时冒出些许血珠。裙子似乎被很多人拉扯着,头发也是,拳脚或轻或重落在她身上,粗言秽语在她耳畔响起,眼角余光还能瞟到几抹银光。

      然后,两个男人一手捉住她的手臂,一手拿着剪刀朝她挥去。

      世界变得安静,那些在谩骂的女人也住口了。

      安德娅看到她最珍爱的发丝开始跌落在地,精致的裙子也变成碎布让人踩在脚下,即使巴黎最近温暖和煦了不少,她却如同身处三尺冰窖,止不住地发抖。

      她颤栗着把眼睛阖上,任由那些人做着各种各样肮脏的事,始终没有让积攒着的泪水落下,没有反抗,也反抗不了。阳光轻柔洒落,她知道自己现在几乎不着寸缕,如同牲畜一样被丢在地上,被无数的人围观,所有尊严都被碾碎了。

      她很想很想问,难道这些人没有妻子、姐姐、妹妹或者女儿吗,为什么会如此冷血和狠毒?

      他们不会让她死,只想让她活着感受屈辱。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她听到些许机器声在头上响起,哒哒哒哒,头发被粗暴地剃去,甚至割破头皮,刺痛得难以忍受。当他们发现已经把一切都剥夺了,便又再次伸出枯枝般的手脚和张开肮脏的嘴巴,彷佛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比赛。

      而上天许是觉得有点无趣,决定淅淅沥沥地下点小雨助兴。

      安德娅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有生以来最丑陋的,雨水和着血水一条又一条在她身上划过,狼狈不堪。

      看来她不再相信上帝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上天从未怜悯过她。

      “贱人,你的德国鬼子去哪儿了?怎么不在?”

      “这些人全部该死!”

      恶魔般的话语还是没有停下来过。

      冰凉水滴钻进她眼睛里,涩得她忍不住睁开眼睛。阳光突然洒落在她眼前,刺眼得让她阵阵眩晕,她却还是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玛丽安。

      玛丽安只是静静站在角落里打量着这边,没有表情,悲喜难分。

      她和玛丽安的某次见面也似乎是这样,静默无言,像是较劲着谁才是先离开的一个。然后,弗里德里希从街角走来,轻唤着她的名字。

      到底那时候是谁先迈出第一步,没有人知道。

      嘴唇微微嚅动,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嘶哑的气音:“玛丽安......”

      你救救我,把我带离这恶梦好不好,我明明只是个想要生存而已。为什么没有人能理解呢,我只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啊。

      玛丽安却在对上她视线时慌张地侧过头去,明显地不愿意和她有任何交流。在看到安德娅轻轻张口时,她更随即转身拨开汹涌的人群,近乎逃走般挤着人群,朝着反方向消失了。

      这次安德娅能够肯定地说,是玛丽安先离开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泯灭,真的没有人会为她的遭遇而感到难过,也没有人愿意保护她。其实她不该奢望的,毕竟连她最爱的家人也都一直认为她是耻辱,又怎能要求陌生人理解她呢。

      他们曾经三次离她而去。

      第一次是在他们发现她所做的事情。那个早上是她最无助的时候,面对妈妈的质问和妹妹的轻视,也没有最爱的爸爸替她说话,她只能独自面对,听着她们一句又一句的指责。

      第二次是在街区的人都知道了她是那种女孩。那时候他们却不敢对她做什么,因为她身边有弗里德里希,即使被赶离家中,也能找到容身之地。

      第三次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

      “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杀死你,叛徒。”

      有人从不知道那里掏出了一枝粗大的画笔,沾着绝对不是颜料的东西,狠狠地在她身上写画着。她虽然没有低头看,但还是能猜到写了什么,无非是各种侮辱性字眼和符号。都是这样,没有一点新意。他们似乎觉得很有趣,争先恐后地笑起来,面容扭曲,如同地狱恶犬般。笑声更是萦绕在空中,久久不散。

      其实如果他们尝试花一点时间去了解她,她会告诉他们她也一样很爱自己的国家,甚至曾经偷偷做过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情,保护过很多人不敢保护的人。

      她从未愧对过任何人,唯独爱上了一个人,却生不逢时。

      只是这些,没有人愿意知道。

      他们只看到眼前显然易见的事情:法国女孩和德国军.官在一起。她背弃了国家。

      雨愈下愈大,天色开始昏暗,人群终究抵不住恶劣的天气而渐渐散去。她如同一个破掉的布娃娃般躺在地上,终于吸到些许新鲜空气。

      上天是终究对她有点儿垂怜,还是是另一个惩罚?她没有力气去想。

      垂眸一看,刺目的红色字母在她白晢的皮肤上尤其显眼,任凭雨水冲刷,却依旧完完整整地在那里,提醒着她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二十二年人生就如此简单地被一个字囊括。

      SALOPE。(法语:婊l 子)

      1942年的夏天,她爱上了一个人,以为世事也许可以很简单很美好。1944年的夏天,现实却残酷地将她踩至尘埃里,使她卑微到极致。

      在德朗西的夏天,她曾经对他说:“为什么我们明明谁也不是,却还是要受着世俗的束缚?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变回人?只是人,没有其他身份。”

      “总有一天。”他坐在壁炉旁,脸上光影班驳,映得他忽明忽暗,唯独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十分璀璨,看着她认真地道:“总有一天,安德娅。”

      只是她觉得她不会等到这天了。

      她也不知道弗里德里希能不能等到这天。

      不过这四年来,至少她学会了一件事。

      那就是只要站在大多数人的那边,似乎对与错也不再是那么重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這一張描述的劇情,大部份都是有根據的,比如說男人女人之間的審判,又或者他們直接去到店抓人,都是書裡的

    这张时间线改了一点,和序章有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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