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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雪落时分 ...

  •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格丽塔的歌声都萦绕在安德娅脑海里,而只要她闭上眼睛,囚车上的几双眼睛便会在黑暗中浮现。坚定决绝,没有一丝退缩和害怕

      与她很不一样。

      她忍不住猜想,那时候的他们会怎么看待她呢。他们会不会觉得她胆小如鼠,安于现状而不敢反抗;还是觉得她就是叛.国者,投靠敌人怀抱。

      很多时候,安德娅都希望自己可以勇敢多一点点,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站在格丽塔和尤安身边,并肩作战,对抗着这一切。

      可是她做不到。她只是安德娅,一个害怕死亡的女孩。

      当她在夜里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时,思绪便会渐渐汇聚成天马行空的想法。她好想消融在暗夜里,然后到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度过余生。她总是觉得只要逃离巴黎,她就会有勇气去当一个截然不同的安德娅。她可以变得直爽勇敢,可以变得冷漠无情,也可以变得优雅从容。但在这里,她就只是懦弱且不敢挺身而出的人。

      初雪在十一月下旬降下,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巴黎的每个角落,为城市裹上了银装。这年冬天没有像以往一样死寂,压抑得让人难受,街上有种与凛风格格不入的生机感,像是暖春即将降临。

      安德娅也从街头巷尾听到些闲言碎语。他们说战争也许很快便要结束了,因为德国人在东线的处境很不好,而且驻守在巴黎的德军愈来愈少,脸孔也都愈来愈年轻,明显不如当初踏进凯旋门的那批人,更像是一群没有任何战争经验的稚嫩德国男孩。另一方面,法国抵.抗.运.动从年中便更为活跃了,发起了许多针对德国人的袭击,而纳.綷.德国也突然不再铺天盖地地张贴逮捕和处决海报,而是改成低调的处理手法。

      但是这也扑灭不了法国人的雀跃和激动。这是自从四年前被突然夺去自由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曙光,可以憧憬战争结束的生活。

      “战争结束后我们会怎样?”

      寒风划过,清冽冰冷,安德娅与阿黛尔坐在了庭院上,裹着几张毯子,手里捧着杯热茶。

      阿黛尔撇撇嘴,睨了眼不远处的屋子,半开玩笑地道:“大概不能坐在这里喝茶吧。”

      安德娅笑了笑,片刻后却是苦涩地呼出一口气。她知道阿黛尔说得对,战争结束后她们便会遭人唾弃。其实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当纳.綷.德国的形势开始萎靡,便已经隐隐有种墙倒众人堆之感了。

      以前那些人不敢对她们做点什么,最多也只是在背后指指点点,然而现在,却逐渐变得肆无忌惮了。以前她们依靠在德国人身边,而德国人气势如虹,没有人敢忤逆他们,同样地,不会有人敢伤害她们;现在德国人势弱,她们便如同没根的浮萍,任谁都可以欺负她们。

      那天她在街区旁看到几个十多岁的少年围着一个女孩,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女孩形容狼狈,身上挂着些脏兮兮的东西,像垃圾或者厨余,泪眼婆娑。如果不是粮食短缺的时期,安德娅甚至想把手中的鸡蛋扔向那几个少年,到最后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拿起根木棍,狠狠地砸在了少年伸向女孩身上的手。

      安德娅并不知道少年们的话语是否真实,但是好像只要他们说出这些指控,便可以合理化他们的所有行为。

      “我看上去是不是软弱可欺?”安德娅忽然问,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晃了晃。她又比前几个月瘦了些许,身上的大衣都变得不合身了。

      阿黛尔挑着眉上下打量她,不置可否,“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人都欺软怕硬。明明不只我们这些女孩接近德国人,可是你看,现在他们只敢欺负我们,之后也会是一样。”安德娅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伸心抚了抚眉心,侧身对上了阿黛尔的眼睛,“你不觉得这对我们很不公平吗,为什么受惩罚的只有我们?我不是说我所做的事是正确的,但最过分的一定不是我们吧。好像只要将我们拼命贬低,就会显得他们的不作为比我们更高尚。”

      阿黛尔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些许,顿时便不像平时般明艳照人,她耸了耸肩,讥笑地道:“总要有人成为他们宣泄的出口。虽然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是我的确有点害怕战争结束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荡.妇而已,没有人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做,又曾经鼓起勇气做过他们都不敢做的事。他们总要找出比自己糟糕的人去安慰自己。”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一团糟。”

      “噢,亲爱的,欢迎来到这个真实世界。”

      也许是因为对现状的逆反心理,安德娅也没有听从那些人最爱用来唾骂她们的话,当一个“乖巧正常”的女孩,不再德国人面前抛头露面。就像她当初告诉自己一样,一次和一百次,其实都一样,那些人并不会因为她只与德国人喝了一杯咖啡,而少打她几巴掌。如果现在不出门,大概以后也不能在左岸享受如此安静的时刻了。

      安德娅手里拿着热可可,与汉斯一起坐在冷风凛凛的塞纳河畔。附近长椅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地上都是枯叶,风一卷起,悉悉索索。

      “我没有收到弗里德里希的消息,所以这算是好消息,至少他还活着。”

      安德娅咬着唇,轻声道:“谢谢。”

      “我也要离开巴黎了。”

      汉斯今天穿着便服,帽子被他脱下放在一旁,头发被风吹过,便凌乱了些许。

      在这一刻,安德娅突然发现汉斯其实也很年轻。他也有着一双蓝眼睛,弗里德里希的眼睛像大海,而汉斯的便如同天空,可是这个瞬间,他的眼睛却蒙上了忧伤,深不见底。

      即使安德娅本该因为侵略者的离开而感到开心,这种忧伤悲愁仍是让安德娅有点于心不忍。

      这种神情看过一次便忘记不了,是一种准备赴死的觉悟。

      “我们私底下都偷偷在说,被驻派在巴黎是件很幸运的事情,因为在这里不用害怕死亡,空闲的时候又可以喝喝咖啡,和漂亮的女孩们聊天。”

      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人生最灿烂的年纪,还没有自由恣意地活过,也没有机会认真地老去。又有谁会不害怕死亡呢。

      安德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倾听。

      “可是现在一批又一批的人被调派到东线,我也逃不了,大概我的生命也要在那里终结了,就像海因茨没有撑到回家一样。我不想。但是如果我不去,被送去的就会是那些小孩,他们只会去送死。”汉斯缓缓地说着,没有期望她的任何回应,“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与你说这些,可是我也不知道可以对谁说了,这样的话流传出去,我会被处罚的。”

      她止不住地想,弗里德里希在逃跑以前,是不是也是有着同样的感受。只是那时候他的身旁,没有人能倾听他的不安和痛苦,当所有情绪无处安放时,某一刻便把他压崩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逃跑,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去。

      “我好想回家,再见妈妈一次,吃一口她做的饭,和她好好道别,让她不要为我担忧和哭泣,可是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他们甚至不让我们回家,要我们直接到另一个战场。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我的父亲在一战时已经死了,三个哥哥也都在东线里牺牲,我却连回家拥抱妈妈的机会都没有。”

      汉斯的声音很平静,奈何句句话都有无处安放的无力感。

      “我真的好害怕。”

      安德娅终究还是不忍心,侧头去看他了。她这才发现汉斯在寒风中颤颤巍巍,似是下一秒便要被吹散了。这种破碎感她也从弗里德里希身上看到过。原来谁都一样,没有人能逃出去。

      “那就努力活下去。”

      安德娅思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纵然她的确觉得这句话有时候似是诅咒,让人活在无尽痛苦中,不过现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活下去,然后回家拥抱你妈妈。”

      说到最后妈妈这两字,安德娅也有点难受。她逼着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没有再劝慰了。别的话再说便不合适了,她也只能单纯地祝愿汉斯能回家。

      过了良久,他们手中的热可可早已冷却,汉斯站了起来,看着她道:“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答应弗里德里希的事情已经做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对你而言,所有事情都会愈来愈好的。”

      安德娅抿着唇,没有答他。以前是取决德国人让不让她活下去,以后却可能是要取决于法国人了。

      十二月的巴黎银装素裹,安德娅与汉斯面面相觑,这次再见便是永别。安德娅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她和汉斯的关系,他们不算是朋友,但更算不上是敌人。那天被伯特兰夫人赶出家门时,也是汉斯在滂沱大雨里扶起她,带她到弗里德里希身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在这一年里,她几乎都是受着汉斯的照顾。

      安德娅踏前一步,对上汉斯的视线,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他,低声道:“祝愿你能安全回家。”

      *

      他们明明算不上熟稔,却在离别时为对方送上最诚挚的祝愿。看着那双载满悲愁的眼睛,安德娅不能轻易地地把他划分为敌人,也不能盲目地憎恨他。说到底,世界就是个缓缓转动的巨轮,而他们只是极其微小的尘埃,甚至连零件也算不上,就算他们在这个瞬间消逝,也不会对世界的运转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对他人而言无关重要,仅仅只是在某些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已。

      深冬河岸旁弥漫着萧瑟之感,安德娅看着疏落途人,来来往往,等到天黑时才理了理裙摆,慢慢走回去。

      深冬的夜总是来得很早,明明还未到傍晚,夜幕却已经降临了。路边昏黄街灯亮起,两旁住宅楼也有隐约的亮光,凝神一听,若有若无的对话声萦绕在四周。

      好像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只有她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一个人,甚至没有一盏灯火是为她而留。屋里屋外,如同两个世界。

      她其实早已经应该要习惯孤独了,却总是忍不住难过,然后想像着平行世界的自己会不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那里的她,应该会很快乐吧。

      也应该不会与玛丽安这样面面相觑吧。

      此刻刚入夜不久,空荡的街道上只剩下她和玛丽安两个人。凛风划过,似是在他们之间画上一道鸿沟。

      玛丽安又长高了些许,摆脱了眉眼间的稚气。她身穿白衬衫和阔腿裤,罩着大衣,眼下还有点青黑,看上去瘦削单薄,也有点憔悴。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安德娅,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安德娅。”

      回到巴黎将近一年后,安德娅才终于与她碰见了,而且还是迎面相遇,哪怕她想逃,也来不及了。

      安德娅深吸一口气,对上了她的视线,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现在玛丽安心底里对她的想法。她其实很讨厌沉默,因为揣测别人内心的想法太辛苦了。

      她抿了抿唇,见玛丽安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欲,再多等几秒后,抬步转身,朝反方向迈步。

      然而,在她的步子还未落下时,她便听到玛丽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

      玛丽安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太多的起伏。

      安德娅脚步顿住了,片刻以后扭头回看,再次对上那双与她极其相像的绿眼眸,慢慢地问:“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的。”

      玛丽安只是这样说。

      安德娅没有回答她,只是等她再次说话。

      “为什么你要走那条路,成为那样的人?为什么宁愿被赶出家门也不和德国人断绝关系?我知道你不恨我们,可是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应该是怎样的人?”

      安德娅反问道。

      这句话她想问她们很久了。

      一直以来,她都努力做好着女儿和姐姐的角色,也不曾埋怨过什么。即使在爸爸离世以后,那些重担全都压在她身上时,她也只是默默接受着一切,就算有不满和压力也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释放。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一句,你辛苦了;也没有人说过为她而骄傲。

      可是当她的行为开始脱离她们的掌控和想像,她便成为了所谓的“那样的人”,像是犯下了弥天大错一样。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呢?为什么她的人生轨迹会慢慢偏离至此,到底是哪一个决定才让她成为了这样的她。还是说,其实她的人生从没有偏离过,现在才是她应该拥有的全部?

      她不知道。

      “你......你不是这样的人。”玛丽安逆光而站,脸上表情晦暗不明。她咬了咬唇,语气带着几丝倔强:“总之不是现在这样。你应该要我们待在一起,而不是和那些德国人在一起。”

      两年前她们这样对峙的时候,玛丽安哭着哀求她,让她向妈妈道歉,让她跟她回家去;但是两年后的现在,玛丽安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哭会闹的小女孩,她长大了许多,神情平静地看着他,甚至有点审判的意味。

      “玛丽安。”

      安德娅轻轻唤出她的名字,曾经在心中压抑了许久的不解和痛苦忽然在这刹那烟消云散了,那些不曾言说过的期盼也都泯灭了。

      她终于明白了。由始至终,她只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她们都从来没有要求过她这样。无论过去了多久、做了多少的事情,也不会改变她们的想法。

      玛丽安紧皱着眉,走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带点恼怒:“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你变回去以前那样不好吗?我们拼了命地拿着枪守护我们的家园,为什么你可以如此轻易地与他们并肩而行!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想做你们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她一字一句地道,没有移开视线,“我害怕死亡,所以我会尽一切方法活下去,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坚持,我只想活着。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出卖过他们。”

      安德娅凝视她片刻,毫不退让,咬牙道:“我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也对我一无所知!”玛丽安气愤地道:“你知道基辅被解放了吗?很快就会到法国了,我们很快便会获得自由了。你有想过那时候的你会怎么样吗!”

      “那些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事了。”

      又再一次的不欢而散。

      然而这次安德娅却是平静了很多,不再像之前一样,拚命地想要得到她们的认同和理解。

      只要接受了她们不是在同一条路上的人,那么似乎也没有那么让她难受了。她们最终也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伴随着盟军登陆萨勒诺海滩、苏联解放基辅等消息,这一年的年末终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走在街上的巴黎人们与德国人之间也隐隐有些剑拔弩张之势。面对着德国军.官愈来愈年轻的脸孔,甚至有巴黎人在街上挑衅他们,但德国人却趋向回避冲突,争执便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就像那些一夜之间消失了的处决海报。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样高压且绝望的环境下,就算是家庭主妇也很有可能会拿起刀反抗,所以在跨年夜时,气氛是几来以来难得的平静。

      哪怕是夜里待在家中,安德娅还是能感受到埋藏在空气里的丝微雀跃和亢奋。好像是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到夏天时,一切便会好起来了。

      阿黛尔不知道从那个角落找来了一瓶香槟,摇了摇,软木塞弹起,喷洒而出的酒液落在了她们身上,气泡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明显。她用指尖把杯子挑起,倒了两杯酒放在桌上,然后又到厨房弄了点肉,准备着切一小块芝士和法棍。

      安德娅也蹲到壁炉旁边,拿起几根粗壮的木条,加了进去。顷刻之间,火焰便烧得更旺了,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她浑身都放松下来。

      “今天不省着用了?”

      阿黛尔站在她身后,待她站起来后,才递了杯香槟给她。

      安德娅把酒接过,弯了弯嘴角,轻声道:“今天是跨年夜呀,偶尔我们也要过得好一点,不是吗?不庆祝一下都好像对不起他们那些人的揣测。”

      “也是。”阿黛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畅快得很,安德娅已经忘记了上次她这样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看着她的笑颜,安德娅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把酒杯举了起来,摇了摇,“敬新的一年!希望来年的我们也都平安喜乐。”

      “希望我们都会健健康康,战争也会结束!”

      杯子相碰的声音很清脆,甜酸的酒带着气泡滑到喉咙里,缓解了安德娅内心的所有情绪。也许是因为心情很轻松,她喝了不到两杯便染上了醉意,在迷迷糊糊中,她拉着阿黛尔跑到窗边,一把把窗户打开。

      冷风夹着雪打到她的脸上,但她却觉得此刻爽快得很,她把剩余的酒一喝而尽,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大喊了一声:“Fuck you all!”

      下一秒,阿黛尔便把帘子关上,拉着她坐在了地上,看着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疯子。”

      “哎,他们都在背后骂了我无数次了,我骂那么一回也不过分吧。”

      “不过份。”阿黛尔点了点头,倚在了安德娅身上,笑着说了句:“新年快乐,我最亲爱的安德娅。”

      “新年快乐,我最亲爱的阿黛尔。”

      *

      安德娅对1944年时间流逝的记忆没有很清晰。

      世界依旧疯狂混乱,战争不绝,唯一不同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现在的纷扰是黎明前的曙光。只要多熬一会儿,他们便能迎来光明。

      纳/綷德国要倒台了,盟军将会胜利。他们是这样说的,声音无一不颤抖,双眼也载满希冀,抬眸看向满是乌云的天空,等待某束光能穿透云层。

      然而安德娅却不能在那片灰濛濛的颜色里找到任何希望,她人生的选择权在德国人穿过凯旋门那天,就被夺走了。对于战争所有的一切,她只是觉得麻木,像是身体里的按钮突然被关掉,她对所有刺激都没有反应了。

      盟军在罗马以南的安齐奥成功登陆,德军占领匈牙利的消息......各种消息如同纷飞的雪花,零零散散地落在她身边,却连丝许雾气也没有残留。

      直到盟军开始攻打罗马时,安德娅的内心才第一次泛起一丝波澜。

      战争似是真的会有结束的一天了。

      “如果巴黎解放了,你最挂念的会是什么?”

      那天安德娅趴在窗台,懒懒地看着屋外天空,闭上眼睛,静待微风吹过。霎时间,她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条问题。

      阿黛尔慢悠悠地走到她身侧,也趴了下来,抽了口烟,“在战争这段时间里吗?”

      “嗯,你会有不想失去的事情吗?”

      过了一会儿,待烟支燃尽时,阿黛尔才挑起了笑容,再次开口。

      “自由。”

      这一瞬间的她风情万种,让安德娅移不开眼。如果要安德娅形容的话,这样的她很有生命力,会爱会恨会想念。

      但是很快,阿黛尔的笑容便淡去了,声音带着几分淡然:“现在的我除了性命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当没有事情可以失去时,这样的我最自由了,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当一切重回正轨时,有些事情便逃避不了。”

      “这就是生活。”安德娅干涩地回了句,脑海里像是有层白纱覆盖着,思绪还有些混乱,“我们都讨厌的生活。”

      她垂眸看去,本来游离的视线却停住了。不远处小路上砖块缝隙之间,突兀地冒出了朵小雏菊。夏风刮过,便独自摇曳,顽强又坚毅。

      她会不会像这朵雏菊,在不合适的环境顽强地生存下去呢;还是会被践踏,然后就此凋零呢?

      她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你呢?”

      良久后,阿黛尔轻声问她。

      “你知道的,我肯定会挂念很多事情。我会想念这种怪异的自由,也许还会想念家人,还有.......也会想念他。”

      “不是罪大恶极的事情,但是这些全都回不来了,你知道的。”阿黛尔的声音很轻很轻,没有太多情绪,陈述着显然易见的事实,“这些生活都回不去了,另一种自由会降临,但是你和他回不去了。只要战争结束,你们就不再是可以并肩而行的人了。”

      安德娅抿了抿唇,掩去了眼角的一丝忧伤。阿黛尔并不知道弗里德里希被送进了缓刑营,她害怕她一时冲动便会在战后跟弗里德里希再有点什么故事。到那时候,弗里德里希不只是德军,还会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没有人会愿意原谅德国人,哪怕他们并不是党衞军。

      “我知道,我不是傻瓜。”

      虽然安德娅这样说,但是她忍不住想,如果弗里德里希没有被送进去,那么战争结束后,她还会到他身边去吗?

      她想她大概会的。

      她想她大概会牵起他的手,然后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在那里,她不是法国人,他也不是德国人,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就像在德朗西那夜说过的。

      “你真的不是傻瓜吗?”

      阿黛尔无奈地叹笑着道,也不管她的答案是什么,耸了耸肩便走出了房间,待她一个人继续发呆。

      安德娅就这样继续坐了许久,看着夕阳落下,余晖也被吞噬。夜幕降临时,万物沉静,理智也消弥在寂寥里,一阵巨大的孤独感向她袭来。

      空落落的,她飘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融入不进去。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但也不想就这样死去;想要忘记一切,但舍不得那些回忆;希望战争结束,但又害怕结束的一天。

      她的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矛盾,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不像其他人一样,每时每刻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很多时候都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为着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努力。

      这二十年人生似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爱她的爸爸死了,家人与她背道而驰,昔日的好友也没有剩下多少个。

      只是苟且活着而已,她的人生烂透了。

      没有什么可以期待了。

      “今天,英国、美国、加拿大和法国军队登陆北部海岸诺曼底的五个海滩......盟军约有4400士兵死亡、9000人受伤或失踪,同时亦有数千平民丧生......无论如何,这是解放的开始......”

      六月初夏刚至,蝉鸣鸟叫,惬意十分。浓重的机械音伴随着男人的声线,猝然落在这片明媚之中,格格不入,然而在厅里的三人却是凝神静听,良久都没有人说话。

      “这——”安德娅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心里的酸涩像是洪水一样失控,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了,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下一秒,她便不是在哽咽了,而是不能自已地失声痛哭起来。

      泪水一滴接一滴落下,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间,也模糊了所有。她只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搭在背上,然后与她差不了多少的痛哭声传来了,此起彼落。也许此刻整个巴黎大抵也是如此,经历了四年多的黑暗日子,终于第一次见到光明。

      安德娅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战胜战败、被侵略被占领似乎也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天翻地覆的影响,她只需要安然接受就好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身体里某一根弦突然被切断,泪如泉涌。

      这一刹那,她终于可以将一直以来的恐惧、不甘、孤独通通都发泄出来,也不用害怕被批判了。到了这天晚上,成为自战争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第二天甚至到了午后才悠悠转醒。

      她又回到了战争初期的日子,除了必要时间出门外,其余时间都守在了无线电旁边,转换各个频道,尝试得到最新的消息。阿黛尔本来想要说点什么,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坐在了她身旁,也一起凝神静听。

      “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安德娅把无线电向阿黛尔的方向推了推,低声道。

      “只有等待了。巴黎也开始不和平了。”阿黛尔睨了眼窗外,呢喃道:“他们已经准备好拼死一搏了。”

      宁静平和的清晨,只有播报员的声音,不快不慢,不轻不重。然而,几句之间,惨烈的画面便跃然眼前。安德娅好像看到了在晴朗明媚的六月天,那一片海布满了船只,翻乱了平静的水面。然后,便是一具又一具了无生气的少年人在海面飘荡,,谁也捉不住他们。

      从那天的狂喜和解脱过后,现在安德娅觉得更多的便是悲痛。

      多少人的儿子、弟弟、哥哥、丈夫在这场战役死去了......可是如果想要结束战争,便要以许多人的性命来作代价,可是要是战争不结束,还是会有很多人要死去。

      总是要二择其一,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于是安德娅便又再次开始祷告了。明明知道这根本没有什么用,而且也不能实际帮助到任何人,她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只有在这瞬间,她才能感受到平静,不被任何情绪缠绕。

      明明已经没有信仰,但到最后还是上帝给了她几刻安宁。有点讽刺,也有点好笑,但她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了,只得将所有话都留在祷告里。

      而在祷告里,总有一部分是为了她的私心——弗里德里希而留。

      她依然没有他的消息,更不认识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人,也许他还活着,也许他已经死了。她完全不知道。她不想做任何猜测,仅仅希望活着也好死去也好,只有弗里德里希不用受苦就好了。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她希望余生里可以再见他一次,说那些未来得及说的话,和做未来得及做的事情。

      至少她很想再拥抱他一次。

      在疯狂飘荡的世界里,就这样捉住他,而这一次,她想为他挡去一切危险和恶意,就像他曾经为他做的那样。

      奈何现在只有她一人,独自在这里。

      人生又像被按了快进键一样,每天大同小异地重覆着,生活继续无甚意义,她又慢慢变点了麻木的安德娅,直到巴黎的号角被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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