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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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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让安德娅想了好久。

      她的指尖挑起了残落的黄色小花,摩挲着已经软透了的花瓣,闭上双目,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你觉得他会活着吗?”

      她这样问汉斯。

      片刻后,安德娅都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转头看去,只见他指尖捏着燃尽的烟头,呼吸很粗重,眼神晦暗不明。须臾之后,他呼出一口气,对上了她的视线,“你应该问他想活着吗。”

      “那你觉得他想活着吗?”

      “我不知道。”汉斯的声音很干涩:“至少我知道比起活着,他更想死,但是他讨厌的并不是人生,而是讨厌被困在无穷无尽的战争里。他也想活着过美好的生活,和你一起,买间小屋,再养两只狗,闲时和朋友虚度时光,然而现在他的日子看不到曙光。事实上,我和他都一样,我们这辈子最多就这样了。”

      风抚过云,穿过树叶,落到安德娅身边。到底在这个时代里,有没有人是真正的快乐呢?德国人不快乐,法国人也不快乐,一切都乱套了。她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上,在这一刻觉得累极了,她好想无忧无虑地睡一觉。她只能挤出一句,“他妈的。”

      “他妈的。”汉斯笑了几声:“除了这句,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原本平静的春末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碎了。安德娅走回去的时候,脑海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只是凭借肌肉里的记忆麻木地走着,待她停下脚步时,才蓦然发现自己停在了家前面。

      那个她住了十多年的家。

      这里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帘子依旧拉得很严实,没有透出一丝光,只得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她也听不真切。怎么下意识又会回到了这里呢。在失去一切时,她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地方还是这个家。

      安德娅忽然想起,初遇时弗里德里希给她的那条手帕还放在了她房间的抽屉,她好想把它拿回来。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然后说一句我回来了。

      在夜幕的掩饰下,她终究还是转身走了,没有看到关了灯房间的窗帘旁,站住了一个身影。

      玛丽安藏在黑暗里,偷偷掀起帘子一角,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人影,紧紧地咬着唇。她上次看到安德娅已经是将近一年前了。

      那时候安德娅被伯特兰夫人赶出去,她也曾经在左岸附近看到过她与德国人在一起。玛丽安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时候的安德娅身上,她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不快乐,她不知道。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看到安德娅了。某天,她在阿黛尔来的时候问了出来,阿黛尔只是道安德娅最近都不会在巴黎了。

      于是,她又问,安德娅恨我和妈妈吗。

      阿黛尔只是勾了勾唇角,轻声答她,你应该问你和伯特兰夫人恨她吗。

      玛丽安瞬间无言以对。她描述不出来自己对安德娅是什么感觉。伯特兰夫人说她是叛国者,因为她投进了侵略者的怀抱;街区的人觉得她像是妓.子,因为她贩卖自己身体和笑容;玛丽安只是附和着,脑海里却一遍遍浮现起安德娅的话。

      安德娅问她们,是不是要因为她为她们找粮食而赶她出门。

      安德娅有错吗。她说不上来,她知道没有粮食所有人都会饿死,可是望住桌上的食物,还是食不下咽。至少她自己总对不会为了粮食而对德国人卖笑,她做不到,也难以接受。

      于是此刻,就像以往一样,她又懦弱了,只是静默地看着那道身影离开,踏不出挽留的一步。

      明明安德娅是她姐姐,是那个在爸爸生病彻夜咳嗽时,给她唱歌的人;是在爸爸死后,扛起一切责任,甚至比妈妈更像妈妈的人;是在防空洞里、在房内看着德军入侵时,紧紧握着她的手的人。

      明明安德娅那么好,她却还是不能跑出去,让她留下来。

      “在看什么?”伯特兰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吃饭吧。”

      玛丽安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没什么。”

      两幢房子离得不远,安德娅回到阿黛尔家里时,夜幕也还未完全解临。她推门进去时、只见老先生一个人坐在壁炉边打嗑睡,阿黛尔则是不见踪影。她把外套挂在门边架子上,洗了洗手,简单地弄了点食物,再配上面包,端了一份给老先生,另一份则放在了茶桌上。

      她坐在沙发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那股眩晕才散去。挣扎了片刻,还是把口袋里的信拿出来了。

      在离开河畔前,汉斯拉住了她,递给她一封信。

      他道,这是弗里德里希以前给我的,本来是说万一他有不测才给你,可是现在,我觉得还是由你保管吧。

      安德娅手中有三封信,一封比一封沉重,她却不能不打开。

      Ma chérie. (我亲爱的)

      信封上仍然是熟悉且优雅的花体字。

      她的指尖颤抖着划过弗里德里希的笔触,把火漆印章撕开了。

      “亲爱的安德娅:

      愿你一切安好,笑容依旧。

      很抱歉让你收到这封信,在你阅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很遗憾,现在这刻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去世的,但是请相信我,我并不害怕,也不痛苦,或许更多的是,我终于得到解脱了。我希望你不要为我而哭泣,毕竟世间有因果报应,我总有一天要为我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

      我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或者从我们第一次相遇说起吧。我很庆幸自己那天有跟着你逃跑的身影走进小巷,虽然我只是自私地想要赎罪,把你当成替代品,但是我依旧很庆幸。第二次在巴黎圣母院见到你时,我很庆幸你选择挽起了我的手臂,与我一起走进了教堂。第三次,我很庆幸你走到了我身边,与我打招呼,让我为你点了支烟。

      也许当时于你而言,是踏进了地狱一样,但是于我而言你就是冬日的暖阳,解救了快要沈溺的我。那时候我已经很想放弃了,可是我在想或许至少我还能帮你,让你好好活着。只是到后来,一切都失控了。我们之间多了很多故事,在德朗西的日子是我在人生里最开心的时光,除去那见鬼的一切,那便是我梦想中的生活。

      我爱每天回家后总能看到你的身影,以及你给我拥抱;我爱醒来时,第一秒看见的便是你的笑容;我爱春日时我们在公园散步,坐着无所事事;我爱夏日时我们在河畔玩闹,自由自在;我爱秋日时,我们坐在门廊发呆;我爱冬日时,我们窝在沙发里看着炉火聊天。

      然而我们却又更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痛苦之中。很抱歉我并不能一直在你身边,甚至让你身上多了很多莫须有的标签,当一切结束时,也许还要承受别人非议。

      我痛恨这些见鬼的一切令我们连自由也没有。我也想过如果没有这一切,我们还会相遇吗?也许我们会在某间艺术大学遇见,也许会在塞纳河畔遇见,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做先走向你的那个人,给予你我拥有的一切。

      有时候,我不禁在想,如果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在一起了,那会是怎样呢?可能在左岸买间小公寓,再养些小宠物,平淡快乐过完一辈子。

      此生我最幸运的是遇见了你,最遗憾的是把你卷进了早已注定的命运。

      我的人生结束时,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如果我有幸能到天堂,我希望可以看到你平安地慢慢地老去,遇到对的人,组建幸福家庭,或许如你所说一样,有两个可爱的小孩。

      我希望你能幸福。请你一定要幸福。

      我爱你,安德娅。

      但是,我希望你会不再爱我,把我忘掉。我们的故事结束了,也许你应该把这封信都烧掉,忘记一切。

      爱你的

      弗里德里希

      1942年12月30日

      巴黎的冬夜里”

      安德娅把纸张叠好,重新放回了信封里,装进口袋里。她把桌上碟子拿过,回到了房间,推开窗户,坐在了窗台上。

      晚风拂过,柔和清凉,外面一片漆黑,星光暗淡,安静得很。安德娅垂下眸子,看着手上没有多少调味的土豆,忽然也不想吃了。她觉得这样活下去太累了,她对活着也开始厌倦了,像是她从未真正开心过,但又不想死去。每天都似是提线木偶一样,过着重覆且无趣的人生。

      爸爸让她活下去,艾利诺让她活下去,弗里德里希也让她活下去。

      她无数次的努力也只是因为她答应过他们要活着,可是她已经快要找不到要活下去的动力了。她珍视的一切都没有了。

      即使最后活着,却是孑然一身,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无尽的痛苦之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脱呢。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一定恨透她了。不然为什么每次在她以为事情会渐渐变好时,总会让她当头棒喝,残酷地把剩余的美梦都夺走。

      就像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孤单,甚至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哪怕分开了,也可以盼望在某天重逢,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衪的手轻轻一扫,又把她的人生打乱了。

      窗外巴黎被夜色笼罩,曾经灯火璀璨的地方已经沉睡好几年了。无尽的黑暗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大街小巷就像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她独自跌跌撞撞地行走,还要提防蛰伏在阴晦之中的野兽

      这个城市对她而言就是美丽的牢笼,困住了她的梦想和未来。

      安德娅失神地看着这片虚无,双腿蜷缩起来,颤抖着抱紧自己,尝试在这个夜里找到一丝温暖。然而过了片刻,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寒冷,侵蚀了她的身体,让她思维愈来愈混乱。

      “弗里德里希......”

      一声又一声无意识的呢喃,安德娅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名字,好像只要多呼唤几次,她便可以听到最熟悉的声音和得到最温暖的拥抱。

      但是回答她的只有寂静,在这样的夜里,尤其孤单。

      泪水无声滑落,从眼角到脸颊再到下巴,最后融进了雪花里,无影无踪,而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也融进了夜色里,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正如她多次的呐喊,也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这件事还是被她藏在心里了。安德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当然她身边也没有什么人,但是这件事她连对着最亲密的阿黛尔也说不出口。

      也许是因为阿黛尔早在所有事情开始前警告过她,要是陷了进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因为最后结局定会是毁灭性的,没有任何例外。而她,只有遍体鳞伤的下场。

      现在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她没有资格抱怨,也没有资格哭诉,只能接受一切。既是惩罚,也是后果。

      这一天安德娅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即使累极了也还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待她清晨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眼下青黑尤其明显,便只得拿过粉扑在脸上印了印,才勉强盖住憔悴。

      她对着镜子,扯起了嘴角,笑了好几次,等到脸上肌肉放松了些许才走出门外,开始着一天的循环。

      阿黛尔回来的时候刚好是正午时分,外面暖洋洋的,门被推开时,微风划进坚里,带进了一丝生机。她脱下了外套,直接坐在了餐桌旁,喝了口蔬菜汤,把气捋顺后从口袋拿出一小包肉,以及纸包着的几片柠檬*。

      “营养都在这里了。”

      每次阿黛尔到咖啡馆时,都会点杯茶,配上几片柠檬,然后偷偷把柠檬片放进口袋里,带回来给她父亲。如果不这样做,几乎便没有机会找到别的食物代替了。

      阿黛尔切了一小半柠檬,分别放在了她和安德娅的杯子里,剩下的也都落在了另一只马克杯里。她重新坐下后,才耸了耸肩,抿起唇:“至少今晚有肉汤喝了,不然我都怕我父亲撑不到夏天了。”

      “他会撑过去的,他一向都会。”安德娅转头打量正在打嗑睡的老先生,他看上去平静放松,也不似在痛苦之中。一年又一年,他都撑过来了,就像她们一样。

      他能撑过去,她们也能撑过去。

      她们能撑过去,他也能撑下去。

      “希望吧。”阿黛尔低声道,长叹一口气,声音带点唏嘘:“但你知道,现在就算有粮票也基本上换不到食物了,说起来我这袋肉还是德国人给的。看,没了他们,我们都要饿死了。”

      安德娅从来都不太懂得如何安慰人,更何况阿黛尔说的都是事实,她们也不用听一起没什么用的安慰话儿。

      现实生活就时每多过一天,生活便更难过了。

      以前有粮卡还算是能换到食物,最不济也只是要多跑几家店,总能换到些什么。

      现在却不再是这样了。所有食物依旧有定额,比如说面包分量稍微提算到每人每天可分配25克,可是另一方面却规定了每天可换领的食物。牛奶、面包、鸡蛋、肉等都只有在指定日子才能换领,而且巴黎人也被划分成不同类别,像是工人、孩子和母亲,每个类别也同样有相应的时间去兑换粮卡。*

      极大部分人都骨瘦嶙峋,死气沉沉,尤其是几岁大的孩子,脸上也没有笑容。

      曾经有次安德娅从咖啡馆走出,在转角处刚好碰见一个小女孩正在翻找垃圾桶,小小的身影看上只剩下几分意志在支撑,摇摇晃晃,似是随时会倒下。她终究于心不忍,上前把女孩牵到一旁长椅,掏出了装在口袋里的面包,塞进了她手中。

      小女孩无措地眨了眨眼睛,忽然豆大的泪水便落了下来,干旱枯燥的发丝也都沾在脸上。

      安德娅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在小女孩站在她面前的瞬间,她才意识到她到底有多瘦弱。明明八、九岁的脸孔,身板却是像六、七岁的孩子,甚至双颊也凹下去了,眼睛载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过了小半会儿,小女孩才稍微微平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有点发颤:“谢谢你,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收下你的食物,可是......可是我弟弟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妈妈也生病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安德娅眼眶一阵酸涩,蹲下身,替她绕好头发,柔声道:“别害怕,没关系的,你好好收起来,别让人看见了。”

      这就是现在的巴黎,所有人都活在绝望痛苦之中,没有人能幸免。

      阿黛尔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你呢,昨天去见了那个德国人,一切都还好吗?”

      说还是不说。

      安德娅低着头,用叉子搅了搅碗中的菜,抬头时已经把笑容挂在脸上,让人看不出端倪。她轻声道:“还好。”

      “那他呢?”

      阿黛尔不会直呼弗里德里希的名字,她也从未呼唤过任何德国人的名字。

      我们只有利益关系,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这点。阿黛尔的解释。

      “也就那样吧。总不能很好,如果他过得很好,那我们就是我们将要不好了。”

      说到最后,安德娅的声音带上了些许苦涩的笑意。

      空气中有一瞬静默,阿黛尔叹了口气:“你想得通就好,不要太执着了。”

      “我知道的。”

      安德娅轻喃,没有再多说什么。关于发生在弗里德里希身上的一切,她都只能接受,并不能多言一句。他是爱人,也是所有人眼中的敌人。她可以可怜自己的爱人,却不可以要求别人如此。

      从她决定要戴上微笑面具的时候,便难以脱下了。每天她都装作一切如常,做着每一样她曾经做过的事,没有任何异常,那几封信被她藏在冬天大衣的口袋里,放在衣橱的一角,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有时候安德娅会独自散步到杜乐丽花园,把绿椅子搬到树荫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很快一天便又过去了;有些时候,她会到塞纳河畔打发时间,看着附近年轻男女在玩乐,自己则拿着纸在涂画;有些时候,她会留在阿黛尔家中,什么都不做,只在窗边看着日升月落,待时间慢慢过去。

      但更多的时候,她也是拿着张小小的粮卡,东频西扑走遍整个城市,只为换点口粮。运气不好时,甚至要付钱让前后的人替她留着排队的位置,然后再跑去城市另一头看有没有货源。

      夏日到来的时候,巴黎依旧是一片死寂,哪怕是在家里,也难以感到暖意。

      安德娅穿着宽松了许多的裙子坐在窗旁,盯着斯桌子上的粮卡,旁边放着她画画时用的颜料和画笔,还有好几张纸。

      “真的可以吗?”阿黛尔看了看粮卡,又看了看安德娅,“我觉得好像有点危险。”

      “我很擅长画7字的。”安德娅低声道,视线没有移开过那几张卡。她用指尖挑起其中一张,仔细地比对了一下上面的数字,然后拿起笔,沾了些颜料,在白纸上照着写下了一个7。一遍又一遍,不停地练习,过了片刻,才道:“不会被发现的。”

      “好,你画吧,反正这几张卡也不一定能换到什么。”

      安德娅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在粮卡上稳稳地落笔,一点、一横、一竖,卡上的50克面包变成了750克面包。*

      “好了。”安德娅抿了抿唇,将卡放在了窗户附近晾干,一张又一张。

      阳光落在小卡上,小小的7字的一吹便干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虽然欺骗并不光彩,可是安德娅并不觉得羞愧,因为她骗的人是入侵者和小偷。

      只是你来我往罢了。

      这个世代里,正直善良已经不再是最为人欣赏的品德了。

      修改过的粮卡让安德娅和阿黛尔换来尚算足够的粮食,除去必需品,剩下便分给了较为要好的邻居和孩子们,还有一部份则是放在了玛丽安和伯特兰夫人家的院子里。

      回来已经半年,安德娅还是没有与她们见过面,阿黛尔也同样没有再碰见过她们。

      七月盛夏,安德娅从汉斯那里拿到了几张粮票,便又重施故技,存下了几小袋肉和土豆后,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这个夏天她总算不用再为粮食过度奔波,能够得到几天喘息时间。

      “到底我们想要的生活是什么?”静下来时,安德娅这样问阿黛尔。只要她有些许空闲时间,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现在唯一支撑我的,是想要在混乱中活下去的执念,可是战争总有一天会完结,那时候又有什么可以支撑我呢?”

      阿黛尔笑了笑:“你永远不会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出答案。现在不应该担心未来的事情。”

      “要是到时我不想活着的话,现在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安德娅问。

      “那就时时刻刻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一个理由,就能活下去。只要有一个理由,世界才不会突然分崩离析。

      安德娅想找到这个理由,让自己的存在不至于毫无意义。

      日复一日,这个问题都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但她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甚至连这一刻的理由也不太能找到。

      她刻意地没有去想脑海里的模糊身影。其实从她得到弗里德里希消息后,都没有认真地整理过脑海里杂乱思绪,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想下去,便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们又怎么能有好结果呢。

      她好像又不愿意想下去了。他们大概不可能在一起了,也许最好的办法便是如弗里德里希所言,把信烧得不留余烬,然后把他忘记,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明明离别前吻上他的唇时,是她十几年来感受到最炽热的触感。他们的每个瞬间都是如此真实。

      她也舍不得。如果他们之后不会再见面,她又怎么舍得把最后的信烧掉呢。这是她唯一的念想。

      阿黛尔那天说她能想通便好,却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想过,一直逃避,甚至项链里放着的照片,都是在新年时与弗里德里希的合照。

      是穿着婚纱的她和穿着休闲衬衫的弗里德里希。

      他们没有结婚,可是却有张算是婚纱照的照片。

      “为什么想拍照?”

      安德娅记得那时弗里德里希倚在试衣间边上,抱臂看她,带着无奈笑意。在短短的瞬间里,笼罩在那双蓝色眸子的忧愁消失了,变得如春风一样温柔。

      她走上前,拉着弗里德里希的手举起,在他手底下转了个圈,裙摆也都扬起了,“既然我们有戒指了,穿了婚纱,那拍张照片也是应该的,不是吗?我很想有张这样的照片。”

      因为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她没有说出来。

      于是他们在照相机前,站得笔直端正,拍下了唯一一张正式照片。

      在闪光灯响起的刹那,安德娅莫名像是回到了德朗西的某个晚上。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聚满形形色色的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笑容。安德娅站在水晶灯下,看着脚下倒影,一阵失神。她并不属于这种华丽的名利场,她只是德国人的女伴。
      旁边的弗里德里希似乎也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牵着她找了个角落便躲了起来,喝着一杯杯香槟。安德娅思忖片刻,还是伸手拿过了好几去面包,塞到了弗里德里希口袋里。
      弗里德里希展开了笑颜,下一刻却是拉着她跑到了露台,躲开了所有人。夜风凛凛,月色暗淡,星空却尤其亮眼。
      要跳舞吗,就我们两个。他问。
      当然了。她答。
      室内斛光交错,室外的他们却疯狂浪漫。

      这些回忆对安德娅而言太过久远,然而偶尔便人在脑海里冒出,提醒着她。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停下脚步,仰起半张脸,让阳光毫不留情地洒落在她身上,再掉落到每个角落。

      河岸波光粼粼,天空万里无云,风一吹过,水面又再晃动起来,碰撞出好听的声音。

      过了片刻,安德娅睁开了眼睛,回身看去,却又停住了。

      城市里建筑很多时候灰濛濛一片,今日尤甚,没有半点生气。哪怕是最繁华的街区,在战争洗礼下,也都黯然失色。她记得以前在博物馆附近,伫立了不少高档的私人公寓,但是现在,博物馆变得空荡荡的,建筑无人维护,装饰剥落,附近花园亦被占用,停泊了不少车子。

      一切都不停变换,快到她记不清上一刻是什么样子了。

      在这样的时候,她便会忍不住在想,战争到底还要过多少个春夏秋冬才完结。如果不能完结,那可不可以拜托随便谁都好,把炸.弹扔下来,瞬间结束他们悲惨的生活,不要让他们再受苦了。

      这是真的很累。

      安德娅抬眸看向天空,只得太阳挂在一旁,附近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战机飞过,悲惨的生活显然还要继续。她就这样盯着,直到刺眼得让人难受,眼睛也变得干涩,才低下头来,抬步继续走了。

      她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偶尔会闭上眼睛,装作一切如常,但是在看到地铁站被拉下的闸门时,还是被惊醒了。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司空见惯,按以往贴出的告示,多半是因为安全原因,不然就是日久失修或者电力短缺,了无新意。

      凝神看了一会儿,安德娅还是放弃了到别的站台碰运起的想法。因为愈来愈少地铁,意味着在车厢里会碰到德国人的机率会更大,而在过于狭小、并无处可逃的空间与他们相处,让她很不安。

      她选择了继续走路。

      街道上空荡荡的,不论是德国人、或是巴黎人也少了许多,连左岸的咖啡馆也不再像以往夏日一样座无虚席。

      安德娅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墙上愈贴愈多的海报。

      每次经过时,她都会驻足停留,把纸上的名字记下来。这些都是被德国人处决了或者准备处决的“犯人”,换句话说,就是努力解放他们的反抗.军。

      鲜活生命就这样消逝,无人能阻止,无人能哀悼,无人能惋惜。

      她把纸张从墙上撕下,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再踩了好几脚,心中郁气才散了不少。

      他妈的德国人。

      “别弄了,他们快要来了。”

      安德娅的手突然被人按住,脚上动作也因而停住。

      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她把海报一脚踢开,抓住安德娅的手,扯着她到树下阴影,压低声音道:“最近他们都会在这个时间经过,小心点。”

      放眼看去,四周都没有什么人,安德娅听不懂妇人在说什么,只是被掣肘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后还了小半步,道:“放开——”

      话音未刚,安德娅便看到了所谓的他们。

      有好几辆卡车从远方驶来,在他们附近停住。几个德国男人走了下来,走进马路对面的咖啡馆,周围一片静谧。安德娅鬼使神差地挣脱了妇人的手,走前几步,然后在卡车边上的小小窗户停住了。

      那个窗户与囚牢窗户一样,用铁柱围起,里面很昏暗,挤坐了好几个人,一丝空隙也没有,像沙甸鱼般。

      寂静的街道荡样着悠长壮烈的歌声,安德娅刹那间走不动了。大风刮过,马赛曲的旋律在耳边萦绕,墙上的海报晃了晃,也被风带起,拍打在卡车上。

      “一起走吧,祖国的子民们!
      荣耀之日来临了!
      那暴政对着我们,
      升起了染血的军旗!(两遍)
      你们可听到在乡间
      残暴士兵们的吼叫?
      他们会来到你们跟前
      残杀你们的孩子,你们的伴侣!
      拿起武器,公民们,
      排好你们的队伍!
      进军,进军!
      让不洁之血
      灌溉我们的壕沟!”

      一声又一声,血泪的控诉。

      安德娅的眼眶红了,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却奇怪地没有抽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人也认出安德娅了。

      她停下了嘴边的颂唱,泛起了笑容,朝安德娅无声地说了句“我不害怕”。

      安德娅撞进格丽搭的眼睛里,想要说出句话,却似是被冻僵了。

      她们一起在地下室里待了超过两星期,每时每刻都在对方身边,她甚至没有与阿黛尔连续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现在,她看着格丽塔坐在车里,被送去死亡之路,而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真的会有人不害怕死亡吗?

      弗里德里希是厌倦了战争,厌倦了生活,所以死亡对他而言是解脱。

      可是格丽塔明明很想活下去,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所有人活下去,获得自由,为什么她不会害怕。

      安德娅在地下室里也有问过她这个问题。

      “你不会害怕死亡吗?”

      格丽塔只是笑了笑,拿起了桌上的海报,轻声道:“当我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如果获得和平的道路上,需要有人牺牲,那就算我害怕,我也会接受。”

      格丽塔的一字一句,又在她的耳边响起。

      他们到时用生命守护她的人,而她所能做的,就只有颂唱马赛曲。

  • 作者有话要说:  話說我以前都是上網找資料的,然後最近查資料時發現了一本講巴黎日常生活的書《when paris went dark》,唉,就是好可惜沒有更早發現,不然前面就可以寫得更貼切了(或許以後看看有沒有機會精修一下)
    *星号的都是书的内容
    1.书中有提到巴黎粮食配给制度。就是是用粮票的,面包、鸡蛋、肉等都是不同的粮票,而每天特定粮票只有特定的人可以使用,像是孩子、母亲等等的分类。
    2.记者Pierre Audiat在他战后的书中有提及到,是有人会伪造粮票上的数字的
    Citation:
    Jean-Pierre Guéno and Jér?me Pecnard, Paroles
    de l'ombre: Lettres et carnets des Fran?ais sous
    l'Occupation, 1939-1945 (Paris: Arènes, 2009), 48-49
    这章涉及的巴黎日常生活都是取至这书的。
    然后街道上有人唱马赛曲、贴着的海报、关闭的地铁站、全部都是书里有写的,我就不一一摘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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