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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惠帝文帝纪第二章02 ...

  •   江山曲•桃花词
      之惠帝、文帝纪
      第二章02

      青空有泪,淌成千行雨,缠绵于青丝间,如丝绵绵、如絮袅袅,道是多情,却无情,湿了、重了,雨里,春也迷离。
      春微,夏消,北雁南飞。不觉转至建元二年。
      自秋来,景煜缠绵病榻,几不能起,索性不去问政理事,渐把实权转给景璘。佑贤看在眼里,五内俱焚般煎痛,只觉得是他往日的罪孽殃及了景煜,因此尽心照看,对于政事也不敢再问,闲时竟还捧佛经细读。
      每逢景煜病得昏厥,帐内有御医诊治,殿外必有皇家寺院的僧人诵经。先景煜为佑贤造的小园子里,也早晚有后宫太妃为之祈福。
      不知是太医的功劳,还是和尚们诵经有了成果,景煜醒来便捂住耳朵喊吵,对榻旁的佑贤说:“你去!叫那些和尚别念了!朕头痛得很!”
      佑贤看着他,抹泪道:“都是我不好,往日的罪孽报应在你身上,让他们念去吧,你好了,我来替你受罪。”并不去阻止念经。
      景煜听罢,强自撑起身体,抓住佑贤抹泪的手,安慰起来:“朕晓得,近日累了你,都是朕!若当年朕没有将你扣在宫中,你我这会子许都能好好的呢。如今朕成了这样,你不怨朕,肯陪着朕,朕也不枉此生。只是朕一去,实舍不得你孤单!”说着,从贴身香囊里摸出早预备下的一纸手谕,交给佑贤,“你应朕,此时万万不要打开,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佑贤追问。
      景煜顿了顿,道:“除非璘儿对你不轨,否则永远不要用这道谕,或者,你不愿意。这、这关乎朕与你的……”一阵咳阻断了话头。佑贤忙替他拂背,端水喂他,扶着他躺下:“别说了,我都明白!”
      景煜摇摇头,以手一指上锁的矮柜。佑贤会意地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个密封了的锦盒,拿给景煜。景煜不要,命佑贤自己收好,且道:“除非使用那道手谕,否则此盒不要打开。你答应朕!”
      佑贤哽咽着点点头。
      景煜放心似地长叹了一声:“朕这一生,只想给你个名分,曾欲封你为后,回想起来,幸而你劝阻了朕,不然,朕又于无意间使你成众矢之的,对你不起,朕便死,也不能瞑目!”
      “什么死!”佑贤伏到景煜身上,哀哀道,“你要是死了,我就给你殉葬!”
      景煜笑了,伸手颤巍巍地将佑贤搂入怀:“朕怎么舍得!”
      佑贤摇头:“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年轻不懂事,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好后悔!好后悔!这世上,只有你待我最好,要是你先我而去,还有谁肯爱我?!”越说越激动,伏在景煜身上痛哭不起。
      景煜听着,只是叹气,良久才开口:“从朕认识你,你就爱哭,这么大了,还是老样子。可你知道么,朕就是最喜欢你的怀性子。外人不知你,所以误会你,若是他们见到你使性子的模样,定然知道你才是天下最真的人。”兀自笑笑,又道,“朕早把璘儿托付给你,他虽于朕不孝,好歹对你真心实意,朕果若去了,看在往日情分上,你与他指点一二,于国于家,朕也可宽慰。”
      佑贤只是点头,脸颊摩挲着景煜的掌心,感受掌中那条旧疤的碰触,忍不住夺过手来亲吻那道疤。
      就在这时候,有内侍于殿外报:“独苏王景瑄候见。”
      景煜谁也不想见,正要打发了,忽然想起什么,抚摸着佑贤的发,轻言:“阿贤,你代朕去看看?”
      佑贤不忍去,景煜反复地催他,他才一步一回眸地去了。
      却说景瑄袭封独苏王,恰巧朝拜将至,上京拜谢过皇上,顺道探望多年未见的“父亲”。他由通事舍人引领着,一路敛声屏息,不敢作声,穿出前朝,又由内侍引领,转了几个弯,方来到乾宁院。
      刚入宫门,只见一排排和尚围住寝殿念经。景瑄问了通报的内侍,方知太上皇圣体不适。想到那未谋过几次面的“父亲”,他不由得爱恨交加,一面担心景煜的身体,一面怨景煜早早把他送去他乡;便到了今日,他都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要把他送由戚璠抚养;虽然戚璠待他很好,可思亲之苦,又有谁知?
      正在廊下徘徊苦思,忽见佑贤一个人翩翩而至。景瑄尚记得幼时无故遭对方唾骂、巴掌的事,低了头转身欲逃,偏给对方唤住,只得回去见礼。
      “瑄儿?你是瑄儿?”佑贤问。
      景瑄仅仅点头,与佑贤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对于这个亲生儿子,佑贤从来没有过好感,只因一见到对方就会想起他对不起景煜的事、想起他不堪的过往,想起他最恨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而今,景瑄已经十五,面孔同佑贤的一般无二,那双注视人的乌眸,尤其灿若明星;常年习武之故,生得高大挺阔、肤色黑亮,浑身的英气倒是一点儿不像佑贤,反而与当年的景煜酷似。
      佑贤见他生得好,又有景煜的气魄,也由衷生出几分喜爱,上前拉住他的手,笑问:“大老远从独苏,谁人带着你?戚将军对你好不好?”又问盈月还在王府中否?盈月对他好不好?
      景瑄口上对答如流,心里却在纳罕:这个人一向看我不惯,怎么今日忽然亲近起来,莫非有什么隐情?不免加了几分防备,从佑贤手中脱出腕子,深深施个礼:“我此来是为探望父皇,还请皇叔速给通融。”
      佑贤一笑:“你父亲叫我来款待你呢。”命人在配殿摆下酒席,边引景瑄入内,边道,“见过皇上没有?让他来陪你,好不好呢?”既着人去请景璘。
      景瑄慌得推却:“我在大殿见过皇兄了!他日理万机,不好叨扰!既然父皇不便,我还是先告退吧!”且说,就要离去。
      佑贤拽住他:“谁说你父不便了?你再坐一坐,等你皇兄来了,你们一道去看望他,不是更好?”硬将景瑄按在椅子里,忙不迭地替他夹了满满一碟子的珍馐,递到他面前,催促他吃些,“回到家了,还见什么外?”
      “不!不!只是晚上还有……”
      “晚上那席宴上的,中看不中吃,都是早做好备下,到时拿出来,又冷又硬,还伤身。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初入皇宫,也不知情,席上胡乱地吃,冷得不行,因此喝了许多热酒,以为暖了身,不想入夜醉得难受……”佑贤猛想起往事,恍若昨日,停了口,强自一笑,看景瑄还是不肯吃,只得作罢,捧了些果子笼进他袖里,就像哄孩子似地,让他回去路上慢慢用。
      景瑄给佑贤的殷勤吓住,欲却还难,逃似地往后一躲,果子撒了一地。
      “我并非有意……”
      “我知道。”佑贤眼底一湿,“不怪你,是我不好,我以前待你太凶,也不知为什么……”咬一咬唇,没说下去,俯了身去捡那些果子。
      景瑄听着、看着,一阵怔枉,也不说话,捧了盘帮佑贤捡。
      两个人的手无意中碰到一起,佑贤先缩了回来。景瑄依旧沉默着,将佑贤手底的果子捡入盘,凭对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也不抬头。
      佑贤看着那张与己酷似的脸,只觉得神奇,心想,檀思先已经与自己十分酷似了,原来这儿子竟更像自己。不!他马上否定:他们谁也不像我!他们都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一点儿都不像我——幸好他们谁也不像我!念及此,嫣然一笑,蓦地抬手摸上景瑄的脸,低语了句:“你生得真好。”
      景瑄哪里明白佑贤的心思,顿时通红了脸。他曾听人说佑贤凭美艳虏获了太上皇,认定对方是个风流成性之徒;这会子无端被摸了脸,他吓一跳,越发以为佑贤对他起了不良意,倏然起身,将果盘往桌上一丢,返身便走。凭佑贤唤他、追他,他就是不理睬。
      赶至乾宁院宫门下,幸景璘姗姗来迟,将健步如飞的景瑄阻个正着:“御弟,见过父皇了?”
      “没有。”景瑄阴沉着脸,很没有好气。
      景璘不知发生了什么,望见不远处气喘微微的佑贤,忙过去见礼,还不忘拽上景瑄:“皇叔,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佑贤瞥一眼景瑄,“去见你父皇吧。”果见二人要走,急唤住,嘱咐,“他近日怕吵,你们说话轻些、慢些;他若不想说了,你们也不要勉强,改日再来看他。”
      “知道了。”
      景璘应着,领景瑄往寝殿去,才行了三两步,再次被佑贤唤下。
      佑贤赶上来,替景瑄拂了拂衣襟:“沾上土了。”淡淡说着,看对方有意躲闪,只得转去替景璘拂了拂。
      望着二人转往寝殿,及“兄弟”俩的背影消失于廊下,佑贤才泫然地喃喃了句:“痴儿,我才是你生父,能对你怎样?”
      三日后,景瑄回了独苏。本来景璘盛意挽留他,他执意要走,也就走了。
      露湿寒塘草,月映晚清溪。清夜下,红烛如炬。
      天子寝殿中,景璘才拉着宇文淳偷偷缠绵了半晌,悄送走对方,他一个人又是无眠。
      他敛衣坐起,听了听外面的更漏,不过戌时二刻。
      一片悄寂中,他回想起景瑄与佑贤酷似的脸,暗道:御弟怎么一点儿不像父皇,反而与皇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可惜我一点儿不像皇叔,不然他会更爱我,亦未可知呢!又想:御弟虽生得极好,只是缺少皇叔那一种柔美妖冶之质,比朕还要魁梧,实在是辜负了朕多年的期待!否则,将他以桃代李,仅凭那张脸、那秉性,实可慰朕思慕之苦了!
      胡思乱想不定,五脏六腑顿时翻腾起来。情不能自已,景璘伸手从榻底摸出佑贤的小轴,重新挂在帐里——先怕宇文不高兴,临时取下藏起;对着画像发了半晌痴,不觉过瘾,从枕席下摸出那一沓子春宫图,反复地看,又总觉不够真切,于是到书案头蘸笔题诗。
      偏是这节骨眼,殿门开了。
      竟是佑贤走进来,吓了景璘一跳。
      情急之下,景璘抓起那一把春宫,忙藏去身后,僵笑道:“皇、皇叔,这么晚了,怎么还……”
      “也没什么,为你父亲走了一堂尚药局,途见你房里还掌着灯,转来看看。”佑贤见景璘藏手畏尾还满面通红,怪道,“皇上莫非也病了,怎么这副样子?失魂落魄的。”伸手就要摸景璘的额头。
      景璘慌得一个躲闪不及,使一张春宫脱落,恰巧飘至佑贤脚边。
      佑贤拾起一看,上面画了两个赤身露体的男人,交加叠坐地拥抱着亲嘴,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是景璘,一个是他自己,旁边还有一行小诗:梦残酒醒苦相思,祗闻丹青想见之。枕间席上难一索,为君狂减杜分司。
      佑贤看罢,徒然变色,恍悟道:怪不得太上皇要给我一道谕旨,说防备璘儿对我不轨!
      景璘早已满头大汗,扑通跪倒,哀求:“皇叔!朕、朕是鬼迷了心窍!往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且说且叩头,不想另几张春宫尽数飘落,散了一地。
      佑贤不答言,捡起画来一张张地看,终是放声一笑,道:“皇上毕竟是这个年纪了,想一想,有什么害臊?怎么不明着来告诉我呢?”
      景璘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佑贤,只听对方冷哼着道:
      “不妨事的,我就去对你父皇说,让他为你选一个贤德的皇后。”
      “不!朕不要皇后!皇叔!”
      “诶!皇帝怎么能不要皇后?若是有了皇朝子嗣,皇上自然不会被这些魔障迷惑。”佑贤说着,挽起景璘,将对方细细打量一番,似是别有用意,浅笑着离去。
      景璘惘然无措,待要追赶上去争辩,佑贤早已失去踪迹。
      十日后,皇帝大婚,娶得是隆和年进士科二甲李聪——那个结巴的内侄女,李慧娘。
      大婚当晚,景璘就像个木偶,慢说是个笑脸,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僵僵地行了各种礼节,由一群人簇拥进坤阳宫。
      看着那端坐在红绡帐中的新人,景璘彻底呆住了。他没有勇气上前揭下那红盖头,更没有勇气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共渡一生。
      他看到新人手中捧着的长柄玉如意,那是他刚刚亲手交给对方的,是皇后身份的象征;他一阵怒火中烧,抢上半步,夺下玉如意,狠狠甩在地上,愤然离去。
      内侍们不敢声张,小步紧趱地跟着他,他痛斥他们,他们方才退下。
      茫茫长夜下,他一个人走着,边走边扯下一身沉重的行头,欲哭无泪,心已死。
      他一个人来到御书房,打算彻夜于此,只是才进门,便听到一片昏黑中有谁嘤嘤哀泣。
      莫不是小香知朕苦楚,亡魂归来了?想着,景璘怔枉地朝眼前的黑暗深处低唤了声:“小香?”
      哭声顿时止住,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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