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曲·桃花词》百纳川

39、明帝本纪第十四章02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十四章02

　　隆和二十五年。
　　彼时，隆和盛世，驱海寇、固海防、平西陲、定南边；中土安宁，诸邦莫不臣服。
　　时光飞逝，照不见人颜老去。大浪淘沙，淘不尽云烟风流。
　　景煜虽一度独宠佑贤，但多年来政务上没有太多怠慢，因此朝堂那些碎嘴文人也拿他这半昏皇帝没可奈何，渐渐地，居然放任了他与佑贤的关系，天下太平。可他们哪里知道，而今的景煜已和佑贤貌合神离。
　　今年冬，寒刺骨，连习惯了北方气候的景煜也觉不适。夜晚睡觉时，他忍不住向睡在里侧的佑贤靠过去，碰到那如冰似雪的身体，不仅没觉出一丝一毫温暖，身上的热度反被对方悉尽占去。他只得又远离了对方，不想将对方惊醒。
　　“怎么了？”佑贤问。对于景煜的疏远，他并没有多少知觉。因景煜仍是日夜地陪伴他、对他百依百顺，即便不回寝宫过夜，也一定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景煜懒懒地将一只手搭到他身上：“没什么，睡吧。”
　　佑贤不理会，坐了起来，伸手往景煜身上一摸，吓一跳：“怎么这样冷？怕不是受了寒？”不及景煜开口，急唤进值夜的公公，令速请太医。景煜怪他太会累人，打发了公公，怨道：“深更半夜，何苦叫朕睡不稳？”兀自睡去。
　　佑贤不争辩，趁景煜睡去的工夫，偷偷下床，亲手焚了温被的暖炉，掖入景煜怀中。
　　景煜睡得沉稳了，做了个从未有过的美梦，直觉舒爽异常。他迷迷糊糊张开眼，昏暗中见得佑贤睡脸，一怔，软下心来，忍不住拨开暖炉，抱住了蜷缩成团的佑贤，暗自诧异：爱之深时何求回报?明知他最无情，可他稍稍对朕好一点点，哪怕只有露水多的恩情，朕便不忍再怨他，可知朕才是世上最卑贱之人！想着，淌下了泪。
　　佑贤听得耳边呜咽，也转醒，只见景煜正面向这边，闭着眼哭泣。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敢惊动，定定看着对方，看着对方转睡，放下心来，却是再也无眠。
　　睡梦中的景煜，眉峰微蹙，似乎隐藏着什么心事。佑贤观察他的脸，看到他唇上自年前蓄起的一抹胡子，心头一沉。
　　是我多虑，还是陛下果真老了？佑贤想，怎么觉得陛下身体不如往年了呢？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外面六更轻敲，景煜不知佑贤一夜未眠，尽量不惊动他，悄悄起身，低声令待命的宫人到外殿去更衣。他亦不晓得，佑贤正不作声地看着他。
　　靠近门首的灯台上，只燃了一支昏昧的红烛。佑贤早就知道，景煜一贯怕惊动他，多少年来只燃这一支烛。他忽然觉得感动，披件外衫走出来，不声不响接过内侍手中的礼服，亲手替景煜穿戴，让景煜略略一惊。
　　景煜笑道：“天尚早，你再去睡吧？朕退朝就来。”佑贤边为他簪冠，边淡淡道：“我往日不曾好好照过你，今天才发现，为你更衣的这些孩子手脚太粗笨，绦带也系不正，若叫朝上大臣看见，受嗤笑的还不是你？依我看，不如让叶良回来伺候吧？他.调.教.出来的，到比这些强多了。”
　　叶良先因私投佑贤入狱一事，被景煜降至净业院至今。
　　景煜只是笑笑，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往外走。
　　佑贤目送，看到外面飘雪，又唤住景煜。他取来自己惯用的手炉，添了苏芳木香碳，揣到景煜怀里。
　　景煜看看胸前沉甸甸的鼓包，苦笑道：“你把朕弄成这样，难道就不怕那些大臣嘲笑于朕了？”
　　“一会儿到了殿上，把手炉笼在袖里，你坐得高，他们看不到的。”佑贤一脸认真，“即便看到了，你是皇帝，难道他们还敢当着你的面笑你？”边说边让随驾小太监速取一把大伞，免得飞雪扑湿景煜的身。
　　听罢这番关切，景煜越发觉得得疏远佑贤无缘无故，恨自己不够坚定。他向佑贤挥挥手，示意对方快进屋里，怀揣手炉，上朝去了。
　　佑贤一直望着他，待再望不见那苍白天色下的一行人，揪紧了心口的衣衫。
　　为什么今日看到陛下这一去，有种无归的不祥感？
　　被一股没来由的悲凉侵袭，佑贤忙摇一摇头，对天祝祷：“天邪！我的罪孽万万不可降到陛下身上，万万！”雪愈狂，卷着打转的狂风，扑上他单薄的身，湿了衣，他无动于衷，仍伫立在一片冰天雪地里，默默祈求上苍。
　　只可惜，祷告并未应验。这一日后，景煜抱痒。御医用尽方法，虽龙体偶有起色，终是无愈。
　　不觉混至次年春，已是隆和二十六年。
　　景煜精神大不如往年。佑贤替他梳头时，在两鬓间发现了几缕银丝。镜中龙颜，虽是盛年男子模样，英气尤在，但眉宇间的细纹与眼底憔悴，已是遮掩不住，连那坚毅优雅的唇角，也松弛了。每看到这些，佑贤总忍不住拭泪，悔恨当初没能好好待他。
　　景煜从镜中看到佑贤红了眼圈，问他为何饮泣？佑贤强自一笑：“谁哭了？不过风吹了眼睛。”
　　景煜不信，尤待追问，只见佑贤神秘地一笑，说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佑贤凑到景煜耳底，轻语：“其实，我也长胡子的。”景煜笑了，回握他的手：“朕岂不知呢？”
　　“你如何得知？”佑贤故作诧异。景煜也神秘地将唇贴近他耳朵，低言：“朕一直都记得，你是男子，自然是有胡子的。”
　　佑贤通红了脸，不再说话。这神情，与当年与景煜初会时，一般无二。
　　景煜凝视佑贤映在铜镜里的影子，只见那绝世佳人双眸依旧澄澈；青丝乌亮宛然；身体仍如未割的春草，柔软而充满韧性；眉宇间病恹之色近年完全殆尽，身子也较以往丰润了些。景煜感到满足，决心将来要更无微不至地照顾佑贤，可一见到他自己的容貌，便由衷叹息起来，道：“阿贤，你只比朕小四岁，怎么一点不见衰老？你看朕，朕简直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在世，实是舍不得你！”说着，拥住佑贤，泪充眼底。
　　佑贤安慰他：“还不是你尽心尽力地花了工夫？这会子到怨我年轻！”他欲使景煜转忧为喜，想了想，低笑，“我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一定不晓得。”
　　景煜只管把脸埋在佑贤的小腹上，不说话。
　　佑贤道：“我呀，从不敢叫你见我刮胡子的。”
　　景煜果然笑了，闷闷道：“为何？”
　　“我怕你见了我蓄须的样子，吓得半死。我偏不信，若我变得又老又丑，你还会似这般爱我？”意识到触及了景煜的痛处，忙改口，“你敢不要我，我就去纠缠你，让你日日夜夜只看着我一个人！”
　　景煜听着，不语。好半天，他仍抱着佑贤，嗅着那冷荷的香气，呢喃了一句：“阿贤，朕与你作这一世夫妻，已满足……”
　　三日后，景煜颁诏，令太子监国，国舅冯章辅佐，以巡视海防为由，领佑贤往独苏去了。这也是他近日常听佑贤念起生母，秘密安排的。
　　队伍浩荡，一路于关防撒围幕，行月余，抵达目的地，不往行宫，依佑贤的意思，先去独苏王府。
　　王府月前接到消息，连日赶工地新起一座豪华殿宇。
　　景炎未料佑贤与圣驾同往，着实一惊，一方面害怕景煜因佑贤之事降罪，一方面担心佑贤来意不善。他战兢兢行大礼，引驾入正殿、三献茶。各去更衣。之后，景炎携妻复见驾。
　　景炎结发本是九疑侯女儿、佑贤未婚妻，与佑贤感情甚笃。她当初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指给景炎，几度寻死。景炎恶言恶语告诉她，说她的相好给皇帝霸占去，她犹自不信，浑浑噩噩地度日，直把自己弄了个年未及而色先衰。
　　今番重与佑贤相会，她一发不能自已，泪流满面地告声请辞，拽莲步先逃了。
　　至于佑贤，即便这重逢千遍万遍地于他梦中、幻想间以各种美妙、悲伤的结局反复上演，一旦成真，心中平淡得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看到她，竟像看到个陌生人，仿佛他从未爱过她——他没有哭，甚至没表现出一点点感情起伏，只是淡淡对她笑笑，便装作再看不见她。
　　难道我不爱盈月了么？他没能想出答案。他仅仅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不知从几时起，他再没想念过她。
　　是陛下使我忘了她么？他偷偷瞥了身边的皇帝一眼，对方没有表情。他猜不透景煜此际的心思，有些不安。
　　那下手客套着的景炎，倒明显苍老了许多，不但头发灰白了大半，脸也黄瘦了。
　　用过晚膳，佑贤借故从景煜身边离开，行着熟悉的路径，悄悄往书房去。
　　不出所料，景炎正一个人在书房里烦恼。他见宿敌进来，先是一惊，继而冷笑：“你来做什么？想亲眼看我死，还是想让陛下杀我？”
　　佑贤凝视他，神色略带些怜悯，道：“王兄，我千里迢迢来探望你，何必……”
　　“探望我？你不来，我会活得更好！那女人好容易认我做丈夫，你一来，你们明明无望，她还是想你！你叫我怎不、怎不……”
　　“我也是这样恨你，直到昨天，我仍恨你。”佑贤打断景炎，“可就在刚刚，见到你，见到你的白发，我才知你老了。若非你当初坏我清白，我们两个恩怨，早就了结……”
　　景炎依旧冷笑。
　　佑贤道：“难道不是么？你与王父百般虐待我，我全忍下来，只盼早日与盈月成亲，离开王府。可你偏与我争妻，偏让、让我身败名裂。你若非绝情至此，我岂会谋你？又岂会给陛下作了这么些年、这么些年的……”话顿一顿，继续下去，“盈月是你的了，你还有何不满？我此番来，是为报仇不假，可看到盈月，我实不忍……我对她已无欲；我有了陛下，他不嫌我的过往，所以，我不想再追究了，也不想再恨你。”说完，踱门而去。
　　第二天，佑贤与景煜往赵庄府上探望母亲，才知那爱哭的娘过世三年了。
　　佑贤没有落泪，反释然地长叹一声，到那荒凉的茔冢祭拜、到先独苏王坟前拈香，驾往行宫。
　　歇息三日，景煜亲巡两沿海防，佑贤陪着他。
　　却说戚璠当初受命抚养“皇子景瑄”，并不晓得其中因果，只道如皇上手谕中所言，有意提拔此子。因此尽心养育，一刻不敢怠慢。
　　景瑄如今十岁，面容与佑贤十分相像，常令戚璠纳罕。幸而这孩子眼中闪动着与佑贤迥然不同的英武，稍稍替他掩藏了真实的身份。
　　景煜巡视时，戚璠令景瑄伴在左右。
　　景煜因爱佑贤，对景瑄很偏爱。景瑄也一直以为生父是眼前的皇帝，与之异常亲近。
　　只有佑贤，每看到景瑄接近景煜，便斥责，甚至当着众人面，忍不住给了景瑄一巴掌，低骂：“不知羞耻的脏东西！滚开！”让景瑄惊愕不已。
　　景煜晓得佑贤心思，略劝几句，带他回去了，恐他为景瑄的事烦恼，又陪他游玩独苏名胜。五日后，返京。
　　经这次跋涉，景煜仿佛赎了罪一般，心情畅快起来，身体也有好转。本来，他打算回去就宣诏退位，照这么看，是不必了。
　　返京途中，佑贤埋怨车马行得太慢，景煜笑他是错把他乡认故乡。他便嗔：“独苏才不是我故乡，檀思先大人的老家才是我故乡！”说着，掀了车帘望外面，“行得这样慢，几时才回得京城？”忽然念及十几年前，也是经这一路去得京城，有去无还；如今来了，复走，正注定今生永别。心上不由得酸楚起来。
　　“阿贤，怎么了？”察觉佑贤的异样，景煜问。
　　佑贤忙笑：“忽然想起璘儿监国，让人不放心。”
　　景煜也笑了，道：“朕十一岁亲政，他如今不过是监国，又比朕当年大了六岁，有何不放心？”
　　他们哪知，此时此际，皇宫中的太子景璘，确是遭遇了大事。
　　十日前，景璘盲从冯章提议，集群臣作了一场庆太平大宴，连后宫也参与进来。就在大宴上，不知谁安排了一出舞蹈：两男子，一个扮熊，一个扮猎户，都戴着面具，双双对舞；舞到酣处，“猎户”猛挥手中朴刀，将那扮熊的舞者一刀撩死。之后，“猎户”揭下了二人的面具。
　　那扮熊的舞者，居然是位朝上大臣；“猎户”，则是国舅冯章本人。
　　众人震惊，不及弄清始末，只见冯章反手执刀，向着高高在上的太子倒身叩拜，且高呼了一声：“殿下命微臣做的事，臣已做完！”言毕，横刀自刎。
　　大家都知那死去的大臣曾向景煜揭发太子行为不检，以为此宴是专为除异己而设，不容景璘辩解，将其强投入狱，待圣上回来发落。
　　事发一个月后，御驾抵京。景煜和佑贤闻知始末，大惊。景煜病况急转而下，竟不能起床。佑贤只得将遣值的叶良召回，让他悉心照看景煜，自己去查问景璘的事。
　　叶良年岁大了，早无心再与佑贤争执，一心一意侍奉圣体。
　　另一方面，佑贤与檀思先会晤，认为冯章是受椒淑宫容妃指示，故意以命陷害太子。奈何没有证据，翻案困难。
　　佑贤每日与景煜汇报事情进展，及景煜转危为安、可下地活动，也没有得到任何证据。景煜听着佑贤诉说，始终默然。
　　这天，景煜没上朝，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半日。午后，他捡着亲笔写下的退位诏书，从御书房里出来，令昭告天下，不多言，自回寝宫。
　　当日，狱中太子被释放。
　　次日，景璘登基。
　　隆和帝称太上皇，监国，移居乾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