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曲·桃花词》百纳川

38、明帝本纪第十四章01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十四章01

　　几年下来，佑贤对凡事皆不愿上心了。纵然无意间与朝拜而来的景炎相遇，他也只作没看到，淡然而去。至于景炎，因曾受佑贤几乎致命的一砚，虽心里有恨，却也不敢再公然冒犯。那朝堂上即便有人骂他，给他知道了，他也不像以往那样恨之彻骨，不过是笑一笑作罢。
　　景煜恐怕他又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常暗暗试探他、旁敲侧击，终没有结果。
　　见他性情安静下来，景煜虽略感欣慰，却时时牵挂，恐怕他在宫中闷久了，见惯那些不再新鲜的事物，生了厌恶之情，于是命人在御花园之外新起一座园子。
　　这园子与御花园紧密相接，只隔一道同时新起的宫门，景致都是宫中从不敢有的新花样，专门效仿那民间种种，造得十分精巧别致。
　　新园子落成，内部装饰风格，全都按照佑贤的喜好细心地布置；所栽花草尽是景煜着人往独苏移植而来的名贵品种，由专门擅长于此的人悉心照看。这边布置有条不紊地进行，而那边的佑贤却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后宫诸位见他独受恩宠，日日妒恨得垂泪到天明。
　　待一切准备妥当，景煜领他的爱人从紫薇宫迁居那日，果真如景煜意料，让佑贤得了一个惊喜。
　　不过，这举动又引来朝上众人一番微词，说什么身为九五至尊不该不尊祖训、不该擅弃紫薇宫。景煜根本不理他们，一意孤行。佑贤劝阻他，他便道：“朕只想让你高兴，与他们什么相干？普天下都是朕的，难道朕换个地方睡觉，就是有违祖制？”
　　佑贤笑道：“你怎见得我是不高兴？即便如此，修了个园子，难道我就高兴了？我本是罪孽极深的人，这些年到底想明白了，落得心里清静。你这么一闹，反而加深我的罪孽，何苦呢？不如我们舍了这里，把它改作道场，也可消一消我们的罪孽。”
　　景煜听他这样说，唯有依言，把主室内精巧的陈设、香软之物，一应撤下，换作金银制的莲花、八宝等佛法之物；那蜜色的软纱帘、五缎垂锦的遮头，也全以暗织银丝的灰、枯叶色的重绸取代；室正中供奉一尊橡木贴金佛像，供宫中众人日夜参拜。
　　本来新园子是景煜专门为佑贤建造，除非有他同意，否则旁人不能进入，如今变成这样，他也无和奈何。总不过佑贤觉得高兴了，他也再无所谓。
　　却说景璘年纪渐长，佑贤觉得常与之厮混实在不成体统可，及对方十岁起，开始渐渐疏远了关系。即使景璘偶来探望，他也在面前垂下一道细竹幕，不再与对方直接会面。
　　这一日午后，佑贤正陪同景煜下棋，忽然有人来报：“檀大人才惩了太子殿下三十戒尺，正在外面请圣上降罪。”
　　景煜与佑贤对视一眼，问那内侍：“太子做了什么，要罚三十板？”
　　内侍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地回：“檀、檀大人不曾言明，奴才不知！”忽地跪倒叩头，“万岁赎罪！”
　　“罢了。”佑贤打发了那内侍，起身与景煜道，“我去看看吧。”
　　景煜拉住他：“你去做什么？不过是小孩子淘气！”
　　“近年我对璘儿疏于管教，到底是我的错。如今打得狠了，打他的人又是我亲弟弟，我怎好不管？”佑贤挣开景煜，径去殿外。
　　檀思先已升任御史中丞，兼太子之师。自他在狱中与佑贤相处了那段时间，出来后再没寻过对方短处，一心一意教导景璘几人，真可谓鞠躬尽瘁。
　　这会子，他正独自跪在思政殿外冰冷的石地上，等待皇帝责罚，见从殿内出来的是佑贤，吃了一惊。
　　“檀大人，跪在这里做什么？”
　　佑贤过去扶他，他不肯起，固执道：“王爷难道欲代陛下行事？”
　　佑贤笑了：“陛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过让我问问大人，殿下犯了什么错误。”
　　檀思先闻言，毕恭毕敬地向御书房的方向叩谢皇恩，方才起身，与佑贤说：“这几日，太子接连托病不去上学，我以为果真是病了，今早亲去探望，不想给内侍阻拦在昭阳宫外，问及，见内侍支吾，我便闯进去，只见太子正与一个年少婢女厮混。我是真气急了，才责罚了他，却是重了！”他连叹几声，颇觉得心疼。
　　一番话让佑贤讶异：“果真如此？莫不是檀大人看错？”
　　“若是看错，我再也不去责罚！听王爷话中之意，倒是有心包庇殿下？”
　　佑贤沉下脸，闷了片刻，道：“我要亲去问问，如檀大人所言不虚，我自不会包庇！”说着，拽开步子往昭阳宫去，走了没两步，又折回，问，“我再问檀大人两句，陪太子念书的那几个孩子，还好么？其中有个叫花满香的，还有一个叫做宇文淳的，这两个可还老实？”
　　檀思先哪里知道佑贤一贯看这二人不惯，只照实回说：“除了太子——大概骄纵惯了，其余几个都很老实。”
　　佑贤点点头，返身而去。
　　此时，景璘正在四名好伙的伴陪伴下唉声叹气。偏这会子，佑贤进来了。
　　众人见状，连忙起身施礼，知趣地鱼贯而出。
　　他们出去时，佑贤留心他“牵挂”的那两个孩子，见花满香果真已出落得风姿翩翩、仪态万方；那宇文公子，虽相貌不及前者，然优雅淡然之态，却是高出一筹。
　　佑贤留了心，没与这二人说话，径去顾景璘。
　　近五年时光，景璘不曾与这位皇叔亲近，因此幼时积存下的情感淡薄了许多。此番两两面对了面，他竟一下子不敢认佑贤，看着对方，愕然半晌，心道：岁月积增，这人身姿容貌不但一点不显衰弱，反而比当年更添妖媚雅态，可知父皇多年来只钟爱他一人，是很有道理的！只是我那时太傻，怎么就任凭他疏远了我？
　　正肆无忌惮地乱想，忽听佑贤冷冷开了口：“这些年我与你疏于管教，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就一概不知么？”
　　景璘不明所指，做糊涂状作了个揖：“侄儿惶恐，不明白皇叔的意思……”
　　佑贤也不与他分说，瞥着他，将殿外廊下的宫人息尽唤入，只问她们：“与殿下交好的宫女，是哪一个？”
　　景璘听罢，不由得暗自乍了乍舌，垂手不语。
　　众宫人排成一列，也全都低着头，不敢作声，经佑贤反复质问，还是没人肯承认。
　　佑贤逐个儿打量她们，冷冷一笑：“你们都是好样的，看来殿下平日与你等恩惠不少，故死到临头都要忠心护主？”
　　几个姑娘拼命摇摇头，其中三个，向景璘投去了求救的一瞥。这一瞥恰给佑贤抓住，他于是让她们几个站出来：“你们中，究竟是哪一个？若是有谁指认出来，我重重有赏。”
　　依旧没人答话。
　　佑贤不恼反笑，转过身去拉景璘的双手，见其手心被打得红肿火辣，怒气莫名地消了一半。心上一揪，他柔声问：“疼不疼？”
　　问得景璘一愣。
　　儿时那些亲密的回忆，一股脑儿地从心底喷薄而出，让景璘落了泪。他忙摇摇头：“给、给皇叔一看，就不疼了。”又想起六岁那年，也似这般在宗学里打伤了双手，这位美貌的皇叔俯首亲吻他掌心，禁不住脸上一热，与佑贤轻唤了声：“爹。”
　　佑贤笑了，只剩一半的怒火竟也消融殆尽。他看着这已经十五岁的少年，难以相信是他一手带起来的。那与景煜越来越酷似的脸，竟让佑贤有些后悔，后悔这几年因畏人言而不敢与之亲近。
　　他抬手抚上景璘的脸，像许多年前那样抚摸着，拉着对方坐下来，极温柔道：“细想想，这事怨不得你，毕竟是这个年纪了，喜欢女孩子也理所当然。想你父皇比你还小一岁时，已与你母后成婚。倒是我，还想着你是个孩子！”兀自一笑，“此来，我并非责备你，只是才听檀大人来告状，实在是气糊涂了。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呢！”
　　“皇叔……”景璘有些感动。
　　佑贤急命人去尚药局取些药，亲自为景璘点上，且问：“你告诉我，这些宫人之中，哪一个是你的意中人？我就去向你父皇秉明，让他做你的太子妃，你看好不好呢？”
　　景璘扫视了一眼那些宫女，先遣了她们出去，既跪倒佑贤跟前：“皇叔，是我不好！求您不要问了！”
　　“为什么？”佑贤糊涂了，“你怕你父皇不同意？这一点你到不必担心。他和我的心思一样，喜欢你，不愿让人说你闲话…….”
　　“不、不是这样…….”景璘颇为难地垂下了头，好半天才低低道，“我、我要是告诉了皇叔，求皇叔别告诉父皇？”
　　佑贤笑：“那是自然。”
　　“皇叔也不要生气？”
　　佑贤点点头。
　　景璘迟疑地开了口——细若蚊声：“他、他不是宫女，是近来才拨到我宫里的小太监。我见他容貌生得很好，故而强他穿了女装。偏是今早，给檀大人撞见了……”
　　这番话一出口，竟像一记响雷，轰得佑贤霍地站起身。他俯瞰扬起脸与他对视的少年郎，一股厌恶感油心而生。
　　“皇、皇叔？”景璘慌了，却是不敢起身。
　　佑贤强自镇定了一会子，终于勉强一笑：“那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你叫他进来，让我见识见识？”心下却道：这孩子与他父亲一个性情，我当初的担心居然应验，真是天不佑我！天不佑我！
　　景璘惶惶摇头，意不肯。
　　佑贤依旧笑着，双手将太子扶起：“我答应你不生气，你是信不过我么？”看景璘犹疑不决，又故作温柔，“你让我看看，他要是好，我也不想多事，只要你不闹得过份，我可以替你们保守秘密，你意下如何？”
　　“果真么？”景璘盯住佑贤的眼，心中固执竟让对方一席话说动。在他印象中，佑贤一向待他最好，任凭旁人说佑贤什么坏话，他只不信，因此不晓得佑贤真正的手段。
　　佑贤笑着点点头：“自然当真，皇叔何曾骗过你呢？”
　　景璘放了心，向外面唤进一名身形娇小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一路埋首趋进，对于佑贤连眼皮也不敢抬，直扑倒脚下。
　　“抬起头。”佑贤命令道。
　　小太监慢慢抬了一下头，仍是不敢正视佑贤。佑贤一看，其果真美不可言；那皙白的脸上，还敷了淡淡的胭脂。
　　“你叫什么？”佑贤马上换了笑脸。
　　“回、回王爷，太子殿下称奴才云儿。”
　　“云儿？”佑贤回顾景璘。
　　景璘红了脸，忙道：“因为他行动极轻，如轻云浮风，所以……”
　　佑贤微微一笑，不复言，用难以捉摸的目光在那小太监身上最后逡巡了一圈，迈开幽幽步子，出去了，才行到昭阳宫门下，便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撞得吓了一跳。
　　那孩子从没见过佑贤，也吓了一跳，怔在原地顾佑贤。他后面诚惶诚恐地跑来几名内侍，纷纷向佑贤行了礼，带那孩子进了昭阳宫。
　　佑贤心下疑惑，跟了回去，只见景璘走出来时，那孩子很亲昵地唤他太子哥哥。佑贤也不做声，躲到角落静静地看，仔细端详那孩子，见他与幼时的自己颇相似，又吓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给景璘看到了。
　　“皇叔？”景璘领着那孩子走上来，“才一声不响地走了，可是侄儿又有什么地方得罪？”
　　佑贤一笑，问他：“这是谁？”
　　景璘也笑了：“他不是那袭芳院昭仪娘娘的孩子？单名瑄，皇叔怎么没听父皇说起？”
　　“是、是她的孩子？”那些早已忘却的记忆忽而全回来了，令佑贤顿时苍白了脸色。他低头瞪着那正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小孩，突然抬手打了那孩子一巴掌，怒骂，“你是个什么污秽东西，也敢在太子寝宫中乱闯！”
　　景璘忙护住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他自小没了亲娘，无人带他，我才叫人把他带到这里抚养！这些都是经过父皇同意的！求皇叔不要生气！我、我也是想效仿皇叔与我的恩德！”
　　那小小的景瑄被打得一怔，却是没有哭，又扬起脸来瞪佑贤。
　　佑贤亦瞪他，俨然地恨着自己。良久，佑贤怔仲地抬眼看了看一脸惊恐的景璘，暗度：这个景瑄生得与我十分相像，若长此以往地与璘儿混在一起，难保日后不生出事端！
　　如此掂量一番，佑贤狠下了心来，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与景璘道：“你这作哥哥的倒是极好，只是别忘了太子的身份。还有房里那叫云儿的，也仔细些，勿使外人再说闲话。”嘱咐过，拂袖行远。
　　翌日，景璘房中那叫作云儿的小太监，不只给哪个房的公公叫了出去，再没回来。景璘派人去找、去问、去寻，终是无果。他怀疑到佑贤头上，一时又不敢相信，闷了半天，在几个朋友怂恿下，才踽踽地去找佑贤问个清楚。
　　佑贤岂会认帐？与景璘笑道：“你宫里的人走失，怎的来问我？”做出一符不高兴的样子，埋怨着，“璘儿果然大了，连皇叔也不相信！”
　　弄得景璘郁郁而归。
　　其实，与之相好的小太监云儿，已给佑贤秘密处死。
　　另一方面，佑贤向景煜请示，务必让景瑄出宫。
　　景煜诧异，心想：阿贤这么些年不曾过问瑄儿的事，今日怎么忽然提及？因道：“瑄儿才七岁，小小年纪，叫他出宫往哪里去？他虽非朕之骨血，到底姓了朕的姓，名字也是朕取的，与朕亲生一般，令他出去了，外人怎么看？你不喜欢他，朕替你养，不好么？”
　　佑贤啐了景煜一口，气道：“你认他做儿子我不管，我就是讨厌他，我的亲儿子只有景璘！那小祸害在宫里一天，便一天妨碍到璘儿！可璘儿哪里知道我对他的好？如今大了，也不要我管了，竟为个小太监来同我争执，叫我好寒心！”胡乱怨一通，咽咽垂了泪。
　　任景煜再说什么、如何安慰，也只是枉然。他只要景煜把他根本不承认的亲骨肉弄出宫去。
　　“前些日子还说什么清静、消罪的，这会子又发脾气！”景煜咕哝，不敢让佑贤听到。他未肯应允。寝时，佑贤不理他，即便同睡一处，佑贤也是背对他。
　　景煜辗转难眠，反复琢磨他这些年付出的爱得到了多少回报，竟觉得寒心。
　　第二天，景煜亲自修书给戚璠将军，令宫中可靠的人护送景瑄去了独苏。从此之后，他对佑贤的爱冷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