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曲·桃花词》百纳川

30、明帝本纪第十一章02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十一章02

　　才泛天光，叶良送郑宫人离开皇宫，亲眼看她平安远去，才怀揣那纸密信，赶去御书房向景煜报告。
　　那信上倒也没写什么，全在景煜预料之中。不过是告诉丹霞，生下皇子后十日，岐民军队将兵临景朝边关，叫她到时速取皇帝性命，以便岐民重兵要挟重立太子。
　　景煜看罢书信，不十分惊讶。他虽不知道丹霞他们预谋的什么，却早有了准备，所以这会子不但不着急，反而悠然一笑。
　　他将信折好，押于案头，问叶良：“通风的宫人现在何处？带她来见朕。”
　　叶良谎道：“万岁！是个入宫不久的民间女，不懂得规矩，收了丹霞公主好处，怕是以前日子穷极了，才见钱眼开，甘愿卖命。昨儿给奴才们逮住，搜出这封信，可她受刑不过，昨儿夜里就死了。今儿一早火化，悉撒入返乡井底。”
　　景煜听罢，沉吟了片刻，笑道：“叶良，你是个好奴才，也学会欺朕了。”
　　“奴、奴才不敢！”叶良惶惶跪倒，叩首，“奴才句句实言，否则也不敢言上！”
　　“既如此，椒兰宫给朕的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她们如何传信？那才入宫的民女，又分属哪一房？哪一职？”
　　叶良偷偷抹把汗，从袖间摸出昨夜向郑宫人要的一件东西，以备景煜怀疑——果然用上了。他膝行至驾前，双手将物呈上：“万岁，这是那宫人招出的荷包。奴才们于她死前逼出了蹊跷，竟是用这夹里暗带。至于其他……人已死，奴才们无能，问不出了……”说着，用余光偷觑景煜。
　　景煜扯开那荷包一看，见两侧夹里中果真有两片衬纸。便是将字写在上面，或将书信折叠藏入，再密密缝好。景煜猛然想起昔日丹霞送与袭芳院的荷包，不禁恍悟，拍案悔之。
　　因问：“袭芳院可与此事有染？”
　　叶良心头一惊，忙垂首回：“无有。”
　　景煜复沉思——他在想袭芳院内现居住了他的哪位贤妃。他想了很久，居然想不起与他无有夫妻之实、且爱他极深的如绢。于是闷闷问叶良：“袭芳院现哪位娘娘居住？”
　　叶良故作镇定，朝景煜笑笑：“万岁怎地忘记，宣政殿后花园中，那坐在大青石上闲穿落花的宫婢？”
　　“哦，是她。”景煜惶然。他细细将如绢的容貌回忆了一番，奈何不甚清晰，自己既意外，又觉对她不起。便又闲闲地问：“她……还好么？”
　　叶良难揣圣意，抹汗，回：“好！极好的！”
　　“她不曾怨朕？朕、朕从未探望过她……”
　　叶良又笑：“万岁哪里话！娘娘们知道万岁整日忧心国事，从无怨言！”
　　景煜知这话是叶良说来宽他的心，只苦苦一笑。诺大皇宫，也只有这将他一手拉扯大的老太监，肯真心地为他着想、为他说尽好听的谎话、为他，连性命都可不要。这些，他心里统统都明白。不禁又想到那时时使他肝肠寸断的檀佑贤，比较一番，他竟再度寒心。
　　他想：若非为了阿贤，他们何以至此？可那没心肝的竟不念朕苦心！不度朕苦意，妄害多少人！想着，他愤愤地恨了一会子，隐忍着。终于，恨尽时，他依旧恨不起佑贤，想到对方，心头只软软一阵酸楚。
　　他又顾白玉狮子镇纸下的密信，思虑片刻，提笔亲书一函，押了他的随身玺印，用松蜡密封，着叶良封入竹筒，吩咐：“快马加急，将朕手书速交与飞業关冯夷将军手中。”
　　叶良领命而去，出得殿外，复抬手抹把冷汗，长舒了一口气。
　　苍苍草野，角弓鸣弦；雄鹰掠影，啸断长空。
　　一个月后，景朝最西陲的飞業关，看似与平常无有不同，但集市、街巷间忽然热闹起来，无论行人还是走卒，似乎比昔日多了些。尤其来往关卡的行人，亦比往日见多。
　　城防之上，冯夷手按腰际佩刀，一丝不苟地向下巡视。无论奸细、流民，还是他自己派出的便衣军，全逃不出他如隼的双眼。
　　盔甲上那一抹红英，昭示了他□□赫赫将军的威名与身份。
　　景朝除了一夜名走的少将军戚璠，可堪称名将的，也只有他冯夷了。可是，他镇守西陲三十载，终日对着如血夕阳与那些畏首畏尾的岐民国人，白白韶华逝去、名声陨坠，他实在可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好在昨夜飞传圣上手谕，沉寂了近三十年的老将，一时容光焕发。他老将的名声，就快让那些不知死活的岐民莽夫大开眼界了！他真想开怀大笑！
　　而此时另一边，景朝最南面的两道重要海防，固若金汤。军列森严，却不见主将形迹。
　　快马扬鞭，绝尘千里。
　　每至一驿，戚璠将军便火速换马，既策鞭急驱，日夜不歇。
　　这皇朝海防第一战将，如今又要到京城去亲自讨个公道！上一回，是为了他那些为国浴血奋战的士兵讨回他们应得的军赏；这一回，他要亲自问问皇上，这些新送来的军需棉衣，内里为何只见稻草不见棉絮？
　　他越想越气，念着他手下那些有家不能归、却用生命稳稳托住景家王朝的士卒们，不由得肝火四纵。
　　若皇上是个瞎子、聋子，我戚璠无话可说，但皇上不是！我便要亲去看看究竟！他不顾众人阻拦，甩下这句话，愤然离军。
　　上次闯京要军赏时，他就听说那新顶替了程延寿的傅义不是个好东西！他部队无故缺少的部分军赏，就是给傅义私吞了。为此，他亲去找弹劾御史告状。谁知，未几军赏补齐，说吞没银两的人不是傅大人，而是徐佐仪。
　　他戚璠怎么不知徐佐仪大名？当年他还是个毛小子时，徐佐仪初入仕途，做得正是他家乡的县衙。徐佐仪清正廉洁，光明磊落，怎会是个贪官？他不信，打死他也不信。他闷闷想了几天几夜，直觉得排布个新阵都没这问题复杂。他就是想不通，虽然感觉蹊跷，却无有证据。
　　后来，他风闻，那奸贼傅义似乎是皇上身边宠幸的一位美人荐举的，而那位美人……
　　他越发不敢相信！这番，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九日后，戚璠抵达京城。
　　未至官驿，他直接驱马入皇宫，到宫门首，方跨下马来。
　　时近黄昏，天边一抹夕阳正浓。
　　宫内各处忙着掌灯。
　　皇帝御用的灯，皆是用鲸鱼脂肪精炼而成，燃起灯芯，经久不灭、晃如白昼。其他各宫宇内，按等级分配用品，最差的灯油，也是用河里捞上来的、必有着一身洁白细肉的肥鱼油脂凝练而成。其虽不及鲸脂久而亮，亦比普通蜡烛强多了。
　　宫巷内高高挑起的硕大羊角明灯内，用得也非寻常人家惯用的烛，一水蜜蜡，不仅亮，而且燃时生香，衬得整座皇宫恍若仙境。
　　戚璠一身重甲，风尘仆仆冲进宫阙。身两侧的灯就像欢迎着他，一时全亮起来，举步生香。
　　他身上的铠甲，被这些明灯照得熠熠生辉，更使他看起来，威风凛凛地，如若天兵天将。
　　他每踏一步，脚下都发出一声清脆细微的金属声。于别人看来沉重的甲，穿在他身上，他只觉得轻若鸿毛。
　　时，景煜正在御书房里烦闷，以批阅往日积累下来的旧折子自解。戚璠勿须通报地直闯进来，吓了景煜一跳。景煜外表却做得从容不迫，亦让戚璠吃一惊。
　　景煜初以为是佑贤——宫中除了他能与皇上平起平坐，谁人还敢。待定睛一瞧，原来是怒容满面的大将军。
　　戚璠见主，不行礼，怒瞪着御书案后面的景煜，直直踏前数步。见景煜不受他的惊吓、不为所动，他方不情愿地单膝跪下，一抱拳，侧首不看景煜，冷横道：“陛下！”
　　“戚将军，”景煜微微一笑，淡淡开口，“不守海边，却来这里为何？”
　　不等皇帝命平身，戚璠兀自站起，从铠甲内撤出一领松垮垮的破棉袄，一步跨到景煜身侧，递到对方眼底：“陛下请看！”他大手一翻那棉袄破领，露出里面发霉的稻草，复一抖，稻草飞上景煜身着的华美常服。
　　景煜何曾下过田地，分不清稻草与谷穗。他以修长皙白的手指捻起袍子上一只稻草，笑问戚璠：“这是何物？”
　　此时，戚璠眼中那心思深沉的年轻天子，蓦然变成一朵纯白植物。其虽早已见惯黑暗官场，却不曾亲身经历任何大风大浪，更不曾受过一丝一毫的污染，另戚璠大为震惊。
　　戚璠瞪了景煜半晌，方破口：“陛下怎不知，棉袄是用棉絮填充！”顿足。
　　“朕当然知道。朕是问你，你手中这件棉袄内，填充的是何物？”
　　“这是、是稻草！”
　　“怎么回事？”景煜愈觉不妙，扯过戚璠手中的棉袄，于灯下细瞧。
　　堂堂一朝天子，哪里得见这样粗制滥造的东西？他看到那棉袄上针脚粗大，里面生硬的稻草刺出来，几乎刺破他细嫩的手指；他看到那棉袄所用的粗布，乃用得是陈年糟朽，碰一碰，便要化粉了。
　　戚璠复单膝跪倒：“陛下，这是……”
　　“你不必说，朕知道了。”景煜把棉袄压在手底，紧紧揪着，唤人速传军资郎中，既命戚璠退去一旁。
　　军资郎中未几奔至，一进殿门就望见皇帝手底那条棉袄，又偷偷瞥见圣颜不快，心里晓得了几分，兀自掂量掂量应对，装作若无其事地倒身跪拜：“吾皇万岁万……”
　　“你看这是什么？你可认得！”
　　不及说完，就给皇帝手中的破棉袄打中面门。郎中捡起来，假装看看，一脸无辜地抬头望向御座上的景煜：“陛下，赎臣愚钝！”
　　“朕问你，”景煜强忍怒气，“这棉袄内的棉絮，怎么全成了稻草！还有那棉布，怎么成了糟粕？朕千叮万嘱，你们又是怎么行事的！”
　　“这、这小臣不知。”郎中诡辩，“军需发到臣手中时，已经是这样，小臣、小臣总不能把棉袄一件件拆开来细检，小、小臣只管分配，其余的实在不知……”
　　“一派胡言！”景煜喝住他，“你这军资郎中不去亲督军工，难道要朕去督？不知便是渎职！来人！”
　　“万、万岁！”郎中见两个御林执戟进来，为保全自己，已是不敢再包庇傅义一党，只得实言，“万岁，这实不关小臣的事！是、是兵部军监司下的命令，要小臣赶这批棉衣时务必节省开支，还规定、规定了数目，说必须截出千两白银，否则就叫小臣回家。小臣上有老，下有小，又有心为陛下、为江山效力，实是不敢怠慢，就、就以次充好……”
　　“陛下！”戚璠插话，“这厮指正兵部，请陛下将兵部唤来对质！”
　　景煜从言，速调兵部军监司、尚书及侍郎。
　　那尚书、侍郎是傅义一手提携起来的，替傅义搜刮了千两白银，他们自己也吃了份，岂肯自投罗网。他们只一口咬定不知情，指污军监司及郎中。
　　两方互相指控，争执不下。
　　一旁的戚璠没了主意，急顾景煜。
　　景煜静看他们互咬了一阵，突然命令：“你们且回去，用那截出去的千两白银，重做一批崭新军备棉衣，限期十日。再有差池，提头来见。”斥退。
　　几人蜂拥逃出，全都吓出一身冷汗。
　　戚璠见几个人好端端给打发了回去，不肯甘心。景煜安慰他道：“戚将军无需多心，朕自有道理。十五日后，你亲自去检视，若满意了，领这些衣物回去。”便遣他回官驿。
　　戚璠不晓得景煜打得什么算盘，只得领命，才出了御书房大门，猛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又转回。
　　“陛下，臣还有事。”戚璠依旧不跪，只一抱拳。
　　景煜正翻着折子，抬起头来，笑了：“还有何事？”
　　“请陛下先准臣！”
　　“你且说。”
　　戚璠蓦地红了脸，支吾片刻，顶着一符豁出去的窘迫相，大声道：“请陛下准臣见一见王爷！”
　　景煜又低头看手里的折子，故意问：“哪个王爷？”却已心中有数。
　　“景佑贤！”
　　“你见他做什么？”景煜翻动折子，目光落于上面，却是一眼未看。他外表仿佛依旧从容，内里实已万箭穿心，嫉妒起来。
　　戚璠不卑不亢：“臣有话要当面问他！”
　　“好，朕就叫人将他来带，你在这里问。”
　　“臣要单独问他。”见皇上徒然色变，戚璠方知语失，只得与景煜一抱拳，“陛下恕罪了！”
　　景煜沉吟：“若朕不应？”
　　“若陛下不应，臣只得辞官回乡，陛下另谋高人去守海防吧！”戚璠说着，扯掉头上金盔，直走到景煜书案前，将盔头往案上一放。景煜登时抓住他的手腕，注定他：“戚璠！你敢要挟朕？”
　　他们两个都知道，景朝边事，不能没有戚将军。戚璠绝非自傲，却是标中这一点，方有胆子与皇帝讨价。
　　此时，景煜觉得他二人已不再是君臣，只是争夺一个美色的对手。
　　景煜亦冷静地察觉到，朝廷军事一触即发，虽秘而未宣，然这时没了戚璠坐镇，他实不能相信还有人可代他威震十方。
　　戚璠仍怒意未减，大胆甩开景煜的手，返身便走，且道：“臣非有意要挟，只是陛下疑心臣……”
　　“朕疑你什么！”景煜望定那魁梧的背，拍案而起。
　　戚璠回顾，终又返驾前，双膝跪下，叩首不起：“陛下，臣知王爷是陛下的人，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王爷当年于臣有提携之恩，臣只想问他一句话，求陛下成全。”
　　“你问他什么？”
　　戚璠咬牙：“臣只能对王爷说。”
　　“好。”景煜捏紧了拳，“你且回官驿静待，朕亲去问他。”言毕，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