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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明帝本纪第七章02 ...

  •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七章02

      烛火烁烁,窗扇上投下同样跃动着的、扭曲的灰影。
      佑贤端坐在龙榻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转入熟睡中的小皇子,忆起白天景煜对他讲的那番肺腑,拽紧了手心。
      他很清楚,他根本不爱眼前这孩子。即使他强迫自己对景璘好,内心还是对他们父子存了些恨意的,或可说,是对景氏一族、对景家王朝存了些恨意。他也十分清楚,景煜是真心地待他好,他曾感动过,想要好好回报景煜,但他终无法接受景煜对他的那种态度——把他看作女子,令他作呕。
      他是男人,并且想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这想法从很久前就折磨他,因此他心上的恨意总无法磨灭。
      好不公平!他咬紧了嘴唇,想,明明都是男子,为什么只有我要受这样的屈辱!
      眼睛忽然被绣幔中熟睡的景姓孩子刺痛,他抬手揉揉酸涩的眼皮,再次向景璘看去。宫灯的光辉映上青铜灯罩,反射出不输朝阳的光芒,越发让双目一阵刺痛。
      他悄悄起身,吹熄几只烛。
      倏然降临的暗晕中,香炉的白色烟雾凸现出袅娜的姿态,轻轻扑向纱帐。
      殿外漏刻传报,悠悠荡起回音,宛如谁人寂寞时的感喟。
      他坐回原处,依旧盯住绣帐中的景璘,越看,越觉得那孩子就是景煜,眉眼间,甚至还有几分景炎的模样。
      幼年时的记忆,瞬间喷薄而出。景炎那张傲慢的脸,清晰地浮现于眼前,真实得让佑贤吃了一惊。
      佑贤对着景璘定定神,一时竟无法分辨那睡梦中的人究竟是谁。他摸索着举过一支灯,急切冲到榻前,掀了帐子细细一照,知是自己花了眼,方长长地舒一口气,跌坐在地。手里的灯亦折翻在脚榻上,灭了,残烟如魂。
      “我可真是疯子!”他苦涩地笑笑,兀自呢喃。
      龙榻上的小皇子仿佛被他惊动,嚅嚅地吭一声,翻个身,又睡熟,把被子踢开了大半。佑贤看到,愣了愣,恍惚似地爬起来,替景璘盖好被子、掖紧。景璘迷迷糊糊地又哼一声,将脸转到了外侧,让佑贤才平静的心再次悬起、跌落。
      “这、这是景煜的孩子,不是我的!”佑贤瞪着那张与天子十分酷似的脸,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地,猛缩回了手。
      怎么又忍不住想对他好?佑贤暗自诧异,该恨他、杀了他才是!谁叫他父亲轻贱誓言!把儿子送我,还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我可真傻!差点就给他们的花言巧语骗了!他咬下嘴唇,盯着景璘的脸,慢慢伸过手去,冷不丁掐住了小皇子的脖子。
      景璘因突如其来的窒息猛然张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惊恐地转动几圈,停到佑贤脸上:“皇、皇叔……”
      细嫩的声音淹没在倏然收紧的力道里。
      佑贤眼底泛起血色,瞪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凄厉地叫喊起来:“说什么为我断子绝孙?全是骗我!是你父亲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是你们景家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你们!恨你们!”随着声音的颤抖,大滴泪水不受控地淌下,洇湿了锦绣被褥。
      侯在外殿的叶良听内寝传出动静,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口察看,只见小皇子在佑贤手底拼了命地挣扎,吓得惊呼:“住、住手!快住手!”一面冲过去撕扯佑贤。
      佑贤没有忘记曾受叶良羞辱的事,此刻见这老太监来阻止自己,一发激起性子,狠命把叶良踹出去,又来掐住景璘。
      叶良捂着肚子惶惶爬起,且奔且呼,跑到寝宫宫门下,与醉醺醺的景煜撞了个满怀。
      不等景煜开口,叶良已扯住他的袍袖,急急地将他往殿内拽:“王、王爷要谋害殿下呀,万岁!”
      景煜闻言,酒已醒掉七八分,跟着叶良踱进内寝。
      内寝异常安静,一大群宫人团团围在那里,密密地使来者望不到里面的景象。
      “都滚下去!”
      叶良一声失魂落魄的吼叫,让众人吓了一跳。宫人们无声地向景煜行过礼,鱼贯退下。
      内寝蓦地冷清下来。
      不安分的烛火惶惶跃动,在佑贤脸上映出斑驳阴影,宛如冰雪的肌肤,欲消欲融。
      此时此际,佑贤端坐在龙榻对面,态度娴静而庄重。他知景煜回来,略一抬眸,向着景煜淡淡一笑。烛光落入眼底,慢慢凝结成火色的晶,覆盖住了那仿佛亘古的空寂与凄冷。
      景煜木然地看着他,既将视线落到绣帐掀起的龙榻上。
      皇帝的独子、皇朝的唯一继承人,此时此际,正伏在床上大口地喘息,满头大汗。
      “璘儿!”景煜奔过去,怜惜地抱住小皇子,“发生了什么事?告诉父皇?”
      “奴、奴才看见王爷掐住殿下的脖子,要、要置殿下于死地呀!”不待景璘开口,叶良既道,“奴才上前拦阻,给王爷踹到一旁!奴、奴才真是没用!出去喊人的工夫,幸而撞见万岁!”他合十双掌,万幸似地念了几声佛。
      景煜抚着景璘的背,注视着对面的佑贤,没有说话。
      佑贤亦不语,低下头,咬住嘴唇。一缕轻柔的发丝从额角垂落,恰遮住他的侧脸,使景煜看不到他的表情。
      景煜又低头看看儿子,慢慢问道:“是不是像叶公公所说?”
      小皇子已平复下来,歪头看看父亲,又看看垂立门首的叶良,最后望了一眼低着头的佑贤,镇定地道:“儿臣适才作了个很可怕的恶梦,幸好皇叔将我唤醒,不然真吓死我了。想是我在梦中呼喊,吓坏了叶公公,叶公公才错看了什么?”
      “奴才明明看见……”
      “那许是皇叔在唤我,见我不醒,又摇晃,让公公误会了。”
      听罢景璘的谎话,佑贤错讹地抬起了头。
      佑贤不明白,景璘为什么要说谎,他明明可以向他父亲说出一切!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他的话无疑比朝堂上的大臣们更有力量!
      ……他只要说一句,也许就能断送我的性命!佑贤用困惑的目光看定景璘,很想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包庇我?
      景璘未能感觉到佑贤的视线,偎在父亲怀中打着呵欠,撒娇似地道:“父皇,我还困得很呢,我要回去睡!”
      原来是场误会!景煜暗自松一口气,笑着拍拍儿子:“好吧,父皇命人送你。”
      “可是,奶娘不在,我害怕。”
      “那么父皇陪你?”
      景璘摇摇头,转向佑贤,神情可怜地注视着他:“我要皇叔陪我。刚刚幸好有皇叔看着我,我很快就睡着了。”
      “万岁,万万不可!”叶良忙进言。
      “是啊,”景煜顺着叶良的话说,“皇叔还有别的事情,不能陪你。父皇叫别人去陪你也……”
      “不。”佑贤肃然起身,直视景煜,“我去陪璘儿。”未及景煜多言,他已替景璘穿好鞋子,半夺半抢地从景煜怀中抱走。
      叶良看得焦急,频频与景煜使眼色,景煜却无心留意。他只想让佑贤留下,不过佑贤已做出决定,况且跟自己儿子过不去,实在太不体面。他追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直追到宫巷,看着他们登上车辇、消失于漆黑寒冷的夜,才失落地转回寝宫。
      叶良本想劝景煜,叫他不要让佑贤和小皇子单独在一起,但看到景煜心情不好,只得作罢,私底下遣人去秘密监视佑贤。
      永夜难消,寒霜甚重。
      寝殿内虽暖如春暮,然人气萧条,竟使身在其中的人有种比严冬更寒的错觉。
      不过是回复不久前一个人时的孤单寂寞,怎会不适应了呢?景煜自己也不明白。他徘徊无定,连连地叹息,不时向门外望去,兀自怔一会子,然后又徘徊。
      叶良颇忧心地开了口:“今夜要不要去容妃娘娘那里?”
      景煜想了想,摇一摇头。
      “那、那惠妃娘娘那里?”
      景煜又摇头。
      叶良重重叹一声:“万岁!您已久不临幸后宫,实在不妥哪!”
      沉默了片刻,景煜摆摆手:“你也下去,让朕静一静。”
      叶良默默退下,房中愈显冷清。
      琴桌上的七弦,寂寂待发。景煜抚上琴身,于弦间拨了两下。
      古琴顿时发出如珠落玉盘的美音。
      景煜听得一阵神往,从腰际一只荷包里掏出一卷邦得异常整齐的乌丝,贴在唇上亲了亲,系到琴尾上。他抱起琴,倒入重重幔帐间,躺倒在香气馥郁的龙榻上,闭了眼,想象怀抱中的死物是今夜忽然离他而去的那个人。
      “阿贤,阿贤……”他呢喃着那个人的名字,沉沉地向着梦境边缘行去。
      就在这会子,殿外传来的吵嚷惊扰了景煜的好梦。他本不想理会,抱着琴翻个身,再度往梦境中走。不过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大,让他忍无可忍。
      他小心翼翼放下琴,踱到门首,推开沉重的殿门,叱道:“吵什么!”
      值夜的宫人们惶惶跪倒。叶良忙跑过来:“回万岁,一个新入宫的女俾,毛手毛脚,打翻了热水。按规矩,该杖责十五。可那丫头说什么都不肯领罚,又哭又闹,还挣开奴才们,企图逃跑。”
      景煜向阶下扫视,果见叶良身后跪着个青春女俾。
      那女俾面向景煜,低垂着头,不发一语。她旁边倒着个金灿灿的铜盆,盆里的水泼出来,洒了一地,直漫到那女俾的膝下。她躲也不躲,忍受着寒与热的侵袭。
      景煜念及今夜是皇子寿辰,便叹了一声,淡淡道:“罢了,饶她这番吧。”
      叶良喏喏,踢了那女俾一脚:“不识好歹的,还不快谢恩!”
      那女俾并不开言,只端端正正给景煜磕了一个头。
      景煜也无心理会她,径自入寝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坐起身,沉思了会儿,将叶良唤进,吩咐道:“摆驾,去昭阳宫。”
      深宫幽巷间,辚辚车音阵阵地回荡。
      铃微摇,华盖轻扬。
      佑贤坐在车里,搂着旁边的景璘。景璘则深埋着头,不敢看佑贤一眼。
      “我问你,”佑贤冷冷开了口,“为什么在你父皇面前撒谎?”
      景璘困惑地瞄了佑贤一眼,正给佑贤的眼睛逮个正着。
      佑贤冷冷一笑:“你别以为替我开脱了罪名、替我说了好话,我就从此待你仁慈……”
      “不是的!”景璘忙道,“我、侄儿只是不愿见父皇难过……”他把脸缩到斗篷里,嘟囔着,“我、我知道父皇喜欢你……”
      “是谁教你说这些混账话!”佑贤喝斥。
      景璘抿了抿嘴,细若蚊声地回:“用不着谁教,大家都知道的,太傅、奶娘,还有……”忽然自觉说漏了嘴,赶忙辩解,“其、其实是我见皇叔能自由出入紫薇重地,还、还能随便踩踏青蒲,枉自揣测的……”他把话顿一顿,看佑贤不语,继续道,“若父皇知道你不爱我,一定很难过。他不忍杀你,身为皇帝,又不能不顾国法。让他为难,便是为人臣子的我不孝……”
      佑贤诧异景璘小小年纪居然会诸多心计,恨恨欲故意吓他,冷声道:“你要我陪过夜,不怕我再掐死你?”
      岂料景璘并不受吓,清凌凌的童音,说出了连大人也要佩服的话:“侄儿若不请皇叔同行,只怕父皇要相信叶公公。皇叔既已知我苦衷,想必不会再要我死。”
      佑贤笑了,问:“怎见得?”
      景璘眨着眼睛看看他,复垂下头来:“虽然父皇说我们是一家人,然我并非皇叔之子,皇叔不爱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我不明白,皇叔为何想要我死?皇叔明明、明明也喜欢父皇,为什么偏偏不爱我?”童音微颤,声音的主人似乎很委屈。
      佑贤听罢,仿佛有把生锈的钝刀生生插入了他的心。
      ……为什么王父偏偏不喜欢我?
      经年过往,蓦然划过心头。
      佑贤讶异地看看景璘,俨然是看着年幼时的自己。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景璘的残酷,竟远胜于昔日王府中人对他的折磨。他悔恨不已,越发搂紧景璘,用自己的狐裘其裹住,希图温暖对方。而他又猛然发现,自己的身竟比这冬夜更寒。
      一路无话。
      行至昭阳宫,佑贤亲自把景璘抱下车,领着他入正殿,依旧无话。
      直至将睡下,景璘听到佑贤叫内侍灭掉烛火,忙央求:“灭了灯,我睡不着。”佑贤道:“总燃着灯,才睡不着的。”哄他睡下,既命人灭了灯。
      佑贤睡在景璘外面,使景璘很安心地进入了梦境。佑贤也在半梦半醒间徜徉之际,忽觉外侧有个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黑暗中惊坐而起,正要大呼,却被一只手捂住嘴。既而,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朕,别怕。”景煜慢慢放下手,搂着佑贤躺了下来。
      本来已经习惯被皇帝拥抱入眠,可佑贤还是忍不住想要挣脱。景煜察觉他的心思,凑到他耳边,半玩笑似地道:“去年此时,你身上也这样冷,还不是朕温暖你的么?”
      ……皇叔明明、明明也喜欢父皇……景璘不经意的一句话,偏在这会子回荡而起,令佑贤的身体顿时僵住。此时此刻,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究竟是否真得喜欢上了景煜。
      “怎么回事?”景煜觉出佑贤的异样,问。
      温暖的气息再度扑来,让佑贤痒得缩起脖子。他默默摇一摇头。
      景煜看着他,笑了一笑,轻声道:“才暖一点,怎么又冷起来?”替佑贤扯紧被子,“你靠朕近一些,有朕暖着你,便不觉得冷了。”
      佑贤抗拒了一会子,终于无声地向景煜靠过去,头亦枕上景煜的臂。景煜身上的温度,透过衣衫,点点滴滴滴传递过来,不一会儿便充盈了如冰如雪的身躯。
      怎么会这样暖?佑贤兀自惊讶。虽然去年冬时也被景煜这么暖着,可他竟从未察觉到,原来,他一直冰冷的身也可以慢慢暖起来。他安心地闭上眼,在景煜怀抱中渐渐睡去。
      夜阑,无梦。
      翌日,佑贤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惊醒。
      张眼之际,只见天色大亮。他伸手往身两侧摸一摸,无论景璘还是景煜,一个都没有了。
      他惊坐起来,四顾,发现自己确在景璘卧房里,然而昨夜的温馨,似乎只是一场不该属于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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