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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明帝本纪第六章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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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六章02
程延寿在殿上触柱身亡,群臣看得惊讶,却没一个敢为其申冤。只有徐佐仪,愤然请辞,未准。事情草草收场。
却说景煜为了程延寿之事,烦恼不已。
那老臣原是昭帝临终前托付的辅政大臣之一,自景煜成人礼后,朝上老人死的死、归的归,就剩下他一个敢挑梁的人。这番死了,景煜到把他的唠叨一句句记起,后悔当初对他不好。
天外微云,斜阳欲归,晚霞一抹抹地抹尽九重寒天。
宫城楼角,画檐如勾如墨。
禁宫内,宫人低敛眉目。
青玉案上,珍馐未动。
檀香叠烟,重重渺渺。静静地,常宁殿内只闻如丝如絮的琴声。音似涓涓细流自深涧出,婉转于九曲回肠间,一续一切,忽而疑无路时,铁骑出,七弦欲裂。
景煜正兀自烦闷,猛听羽调一措,惊了心,把案上美味扫到地上,瞪定抚琴的佑贤:“要不是你出的好主意,程延寿怎会惨死!?”
佑贤从琴上慢慢抬起头,眼波幽幽掠过景煜,敛了敛衣衫,缓缓站起:“陛下可是怨我么?”语音婉转,声声慢。
景煜看着、听着,不由惶然。他叹一口气:“罢了。”向佑贤招招手,示意对方坐到身边来。佑贤才挨近,他便将对方拉到怀中,抱住,为刚刚的粗鲁道歉。
佑贤听罢,浅浅一笑:“陛下这会子说这些,未免太不合时宜了。”景煜不解地顾他,他既道,“程大人已是死了,陛下枉自伤心,有什么用?当务之急,该想想戳谁补职才是要紧。”
景煜点头,却默然。
佑贤见状,忙进言:“傅义是尚书省左丞,让他补左仆射,还是合理的。”
“傅义?”景煜想了想,摇摇头,“他不行。”
“为什么?”
“他在堂上极少开口,不如程延寿敢直进忠言,实非贤良之材。”
佑贤搂着景煜的脖子,笑了:“难道还要找个程大人那样的忠臣?若再撞死驾前,天下人是瞧不见陛下伤心的,只道是你眼里容不得好人呢!”见景煜不语,又道,“我虽然见识浅薄,到底跟了陛下多日。看那些奏折,唯傅义没指骂过我,到因检举冯御史受贿之事上书数次。可见他重国事胜于陛下家事,这样懂得分寸又不使主子烦恼的,难道还不够给百官做表率吗?”
景煜听着,只是不语。可第二天,他就采纳佑贤的意思,戳了傅义。
这日尚未散朝,佑贤像往常那样,先去御书房等候景煜。
时宋功在廊下当值,远远望见一抹婷婷微颤的身影走近,两三点细雪飘下,那人影更显轻灵。
宋功望着望着,心下诧异,不由痴了。直至那抹幻美接近,他才想到那是以前的独苏王。原来,他并没有真正见过佑贤,当日朝拜,于远处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却是没能看真。即使后来给皇帝拍马屁,也全是听别人说独苏王如何貌美,鹦鹉学舌般学来。他还曾暗自嘲笑皇上给一个男人弄得神魂颠倒,这番见了真容,方知一笑倾城的,也可以是男子。
佑贤自那厢行来,一眼瞧见宣政殿外有个放肆的舍人紧盯住他不放。他心上厌恶,寻思绕路,偏认出那正是给景煜出过馊主意的宋功,越觉怒火中烧,暗自道:这奸人怎知男人都喜欢儿子?还叫陛下把皇子送我!他又不是我和盈月的孩子,我凭什么喜欢?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景家人全死光!江山也覆灭!顿了顿步子,忽念宋功是小人,可以利用一番,于是假意迎笑,走到宋功跟前:“天寒地冻,怎不多穿件衣裳?”
宋功早看得意乱情迷,忽然被问话,结巴起来:“我、不!卑职一心为公!忘了天寒,让王爷见、见笑!”
好一张嘴!佑贤故意调笑般地拍拍宋功的肩:“你是个称职的,叫什么?我好求陛下抬举你。”
宋功闻言,喜得心上狂跳,向佑贤深深作了个揖,诚惶诚恐道:“卑职宋功!若得保举,当终生为王爷刀山火海!”
佑贤笑着点点头,进了宣政殿。
恰逢此时,皋涂传来捷报。
戚璠大将军不但将入侵的渔陵海寇一举全歼,而且降伏了沿海勾结海寇的所有土匪。
朝廷正要论功行赏,可自傅义上台,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的人几乎都按他的喜好挪动了位置,偏偏负责军需的,此时无人补缺。
景煜一面为此烦恼,一面思度要用谁补,悔不该轻信佑贤之言。
佑贤从旁看了,顿时明白几分,暂不语,直等官员名单御笔钦定,有心没心地瞥了几眼,见傅义的位子并没有动,不禁心上一紧。他本想推举宋功,一时怔住,没有说话,闷闷地走出了御书房。
景煜问他去哪里,他只作没听到,更不答言。
枯寂的细雪在远方飘摇,雪花扑面,冷了身、冷了神志。
为什么要让程延寿死呢?仅仅因他骂了自己几句、为了自己心中那灭不去的恨?佑贤反复问自己,竟是回答不出。
他回想起昔日在独苏执政,哪一件事不为百姓?当年洪灾,他可是亲到灾地发送救济粮,只怕下面有人贪污。可现在,他忽然觉得冰寒刺骨,竟不知自己做得些什么!
明知傅义任人唯亲,陛下还要一味放纵、不肯换他,不是看我,又是为何?细思量,当初是我自愿要留下,陛下虽图我美貌,却不像景炎与顾忠。我纵不能爱他,也实不该坑他……
想着一会子要向景煜道歉,佑贤扶住墙,慢慢地摸索道路返回。奈何茫茫寒气障了前路,身前身后又没有一个人。他辨不清方向,不由得害怕起来。
风起,他才察觉身上单薄,扯紧了衣领,忽听身后响起一声暴雷般的大喝。他哆嗦着站住脚,僵着身回过头。
只见徐佐仪孤身立在幽幽甬路间,圆瞪双目,两眼赤红。
佑贤自知不妙,翻身既逃,跑了没两步,就被徐佐仪从后面扑到。
“祸害!”
徐佐边骂边揪起佑贤长发,把脑袋使劲撞到冰冷的砖地上。
佑贤只闷闷吭了一声,再不动弹。徐佐仪也不管他是死是活,抡拳便打,且高声地骂:“要不是为你,程大人怎会枉死!要不是为你,皇上怎会昏聩至此!要不是、要不是你……”徐佐仪哭了,没能说下去,只恨大内不让带进利器,不能将妖孽千刀万剐!
耳底突然闯入辚辚车声,愈近。
身上的灼痛把沉寂的意识猛然提起,口中呛出一口血,佑贤迷迷怔怔地醒来。地上细雪融化,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到身体里,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冻结、寒透。心上才存下的一点点善念与悔意,也给这寒冷冻成了坚硬的冰,然后被什么猛地击碎,给寒风吹得屑也不剩。
辚辚车音、辚辚车音,近了,在身边刹住。
雾气太重,佑贤什么都看不真。他张大眼睛,好容易认清是个人影急切地向他跑来,那人的面孔旋即被一团灰白的雾掩住。意识再次沉沦,涌上心头的,不过两三点落花似的血渍的影。他模模糊糊地以为,是鬼府的车来接他了,拼命地张了张口:“我死后,央你们把我送回、送回独苏,不、不是王府……是盈月,送到盈月那里……”
檐外的天,被雪水浸透,湿了。
细雪的声音,摩挲着天地日月,终在第三天,消失于寂寂的夜。
炉中香,静静地烧,丝毫不能淹没浓浓药味。炭盆罩了金丝网罩,火花与青烟全被封住,使其只能散出滚滚的热。
倦卧在榻的人微微眯着眼,眼中散乱的色彩逐渐汇聚成形——是个人,是景煜。
景煜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幽幽转醒的佑贤,双目红肿。佑贤与他对视了一会子,唇边恍然勾画出一抹残忍却妩媚的笑:“难过什么?我还、还没死……”口吻里透出些许遗憾。
景煜不语,看榻上人因一句话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喘起来,也是无动于衷。直至佑贤慢慢平复了呼吸,景煜才强忍耐什么似地,低低道:“死了,魂魄就能飞回独苏,和盈月相会了,是不是?”
闻言,佑贤怔住。他并不知道,景煜知他未婚妻是九疑侯的女儿后,早瞒着他下旨赐婚,将盈月配给了景炎。他以干涩的眼定定看着景煜,气若游丝:“那时说好的,只把这几年的青春给你,之后……”
“之后,你还是朕的!是朕的妻!”景煜猛然揽起佑贤的腰,拥他入怀,“不管你做过什么、又想做什么!”声音急促得快要崩溃,“哪怕你心里根本没朕、哪怕你坑朕、害朕,朕也不放开你!”
怀中病弱的身躯颤抖着、发着烫,亦溶着些许的寒。景煜痴痴地凝视,强硬地吻上那失尽血色的唇。齿舌间的搅动,带起久违了的青莲的味道,淡淡的香,且冷,又卷动起一股甜腻的血腥味,混杂着,全都充斥到了心里。霎那间,景煜只觉得心上被什么狠狠刺痛了,不顾一切地收紧手臂的力道,仿佛要把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身体,使他与自己融为一体、使他的心成为自己的,除了他们二人,再容不下旁的。
骨头发出碎裂般的声响,佑贤在吻中抽搐,狠狠地抵抗,却是虚软无力。他揪住景煜的衣衫,宛如濒死的雀,挣扎着呼吸,在吻的间隙中吐出破碎的言语,仿佛落花与蝶的呜哝,既而伴着叹息,被蒙蒙熏香冲淡在空气里,无人闻及。
烛未燃尽,已自灭。
夜,未央。
受伤那日,身子受了些寒。伤势痊愈后,行动虽能自如,但总软软地无力。近日,佑贤不要说去御书房伴驾,连常宁殿的门槛也不大迈出了,庆幸冬日无雷雨,不然再发疯病,真不敢想象后果!
他每每回想起徐佐仪那遭,在独苏的往事也跟着例例牵出,不由怕得浑身发抖。因此,他对景炎的恨复燃烧起来,又闷闷地怨景煜。
至于对徐佐仪,他当然不会忘了这仇。先景煜问他谁是凶手时,他本要托出,忽一转念,觉得如是说了,反让景煜以为他存心报复,于是推说不知。
另一边,景煜急寻凶手,又恐为佑贤把事情闹大,弄得人心向背,只好着叶良暗中访察。
叶良早听手下一个小太监说,那日御辇过来时,见徐大人慌张张从甬路跑出。叶良便料定是徐佐仪所为,因念朝上此刻贤良无补,冒死把事情隐瞒了下来。待皇上问及,叶良只谎说访查无果。
偏在此际,傅仪一个亲党与弹劾御使为傅仪贪污皋涂军赏的事打了起来。一个说傅仪是遭小人陷害,一个举证说:“戚璠大军都亲自找来了,还能有假?”
两人从奏章上吵到朝堂,又从朝堂上吵到御书房。景煜本来为佑贤的事郁郁不欢,哪里还有心情听他们挣些什么?只打发了下面人着手查实。事情传到佑贤耳中,佑贤趁机把宋功推举了上来。
景煜早认得宋功,念及当初给自己出过主意,索性卖了个人情,按佑贤的意思,把宋功提为御使中丞。
却说宋功听得自己升了官,喜得不得了,知是佑贤没有食言,欲趁皇帝不在寝宫时,投帖拜谢。
佑贤料到这一举,恐让人看见、落了把柄,只得耐着虚弱,一个人早早在途中等候。他见宋功自廊下急急行来,忙倚上美人靠,支起额头假寐。宋功忽然撞见他,先是一惊,既而心下明了,于是蹑手蹑脚地拱手近前,悄声笑道:“给王爷请安了!”
佑贤假作惊醒,定了定神,顾宋功道:“听说宋大人近日高升,怕忘了我吧?”
“王爷说哪里话?小人本来是要去向王爷谢恩的,”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本小帖,双手捧到佑贤眼底,“您瞧,连帖子都写好了!才要去呢,不想正遇见,可不是缘分?”
佑贤向小帖上扫过一眼,笑笑:“亏你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也不枉我保举了你。眼下,陛下正为一件事情烦闷,你知晓么?”
宋功偷偷瞥了佑贤一眼,只觉病中的他越发娇美可人,一时竟忘去体统,凑近前跪倒,扯起佑贤逶迤在地的衣角,鼻下闻了闻,陶醉地笑道:“莫说陛下为王爷的事整日烦恼,小人自那日见了王爷,也是为你夜夜茶饭不思呢!”说着,手又探进衣摆下,轻轻捏住了佑贤的脚。
见这般情景,佑贤大感诧异,自道:往日旁人再怎么放肆,不过用眼看看便罢,这宋功怎敢戏弄我至此!?面上却对宋功艳艳一笑:“依宋大人之言,难不成是我叫陛下耽搁了政务?”
“不!不!”宋功才要辩解,忽而又笑,一边摩挲着佑贤的脚,一边看他,“请王爷示下?”
佑贤暂忍轻薄,懒懒道:“陛下近日,为皋涂军赏被贪一案寝食不安。听说,戚将军认定是傅义动的手脚?我寻思,傅大人百僚之长,怎能做下如此丢脸的事?恰好就有人传出风声,说昔日傅大人与左谏议大夫徐佐仪不睦,徐佐仪借机陷害了傅义。我怕冤枉一个好人,放走一个歹人,故而请陛下升你的职,想请你与刑部、御史左丞,三司参议,将事查明,也是为陛下分忧了。”
暗示再明白不过,宋功忙回:“王爷放心!为陛下、为朝廷,小人当在事上用功!”
佑贤点点头,起身欲去,行了两步,回眸,见宋功还跪在那里痴痴地望,便看着他笑道:“事办妥,我少不了你好处。”随手拈下头上的发带,不经意地丢到地上,飘然远去。
一阵风,正将那发带送到宋功跟前。宋功捡起,嗅了嗅,又一阵意乱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