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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明帝本纪第六章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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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六章01
佑贤听说要引荐个人给他认识,越发好奇宋功出了什么馊主意,懒懒支起了身。
与此同时,外面软帐浮动,一个小小的人谨慎地走了进来。
竟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一脸精明。
这孩子一见到景煜,倒身便拜:“给父皇请安。”
“罢了!罢了!”景宇笑着扶起他,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到佑贤榻前:“这是朕的儿子景璘。朕十三岁大婚,十六岁有了他。可怜她亲母惠慈皇后早死,多年来,朕就只他一个宝贝。”景煜一边拉着儿子的手,一边搂住了佑贤,与佑贤笑道,“现在,朕又有了你这么个宝贝!朕愿意将他托付与你,从今往后,咱们三个就是一家人,你看好不好?”
不待佑贤开口,景煜既命景璘给佑贤行礼。
景璘只管怯怯地盯着佑贤看,没有动。景煜催促了他好几次,他才很镇定地向景煜拱拱小手:“父皇说,我们从今以后是一家人,不知儿臣该如何称呼这位娘娘?”
听得“娘娘”二字,佑贤冷笑出声,却没言语,依旧盯着那孩子。
景煜红了脸,忙与儿子道:“他不是娘娘,是……你也不要多问,叫他皇叔便可。”
“皇叔?”小皇子又谨慎地把佑贤端详一番。
佑贤看穿他的小心思,盯着他冷笑:“是不是没见过似我这等不男不女的皇叔?”
一句话让小皇子愣住。
片刻的工夫,景璘极镇定地向佑贤行了大礼,奶声奶气地喊一声皇叔,然后道:“侄儿适才鲁莽,请皇叔见谅!只是侄儿从未见过似皇叔这般超凡脱俗的人,一时误会了是神仙下界,故而看得发痴。思我这等庸俗之辈,站在皇叔面前,真真浊物一枚,恐怕玷污了皇叔的眼睛!”
他明明稚气未脱,连说话的声音还是童音,忽然讲出一番大人都想不到的话,让景煜和佑贤都惊得大笑起来。
“你几岁了?”佑贤笑问。
景璘对佑贤眨着大眼睛,回:“今冬过生日,就六岁了。”
佑贤闻言,狠狠瞪了景煜一眼。景煜莫名其妙,听佑贤冷笑着奚落:“怪不得陛下敢轻贱誓言,原来早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不怕死了呢!”
景煜尴尬地笑笑,他儿子则一脸莫名地看着二人。
佑贤朝景璘招招手,他便十分乖巧地走近。佑贤拉住他两只小手,定睛注视他,正要问他念书了没有,忽然天际滚过一阵沉沉的闷雷,吓得佑贤打了个寒噤。
“雷?”佑贤的神情一下子变了,用古怪的腔调对景璘说,“你在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走进来看着我?你都看见什么!”
景璘吓住了,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佑贤死命攥住:“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他求救地看向父亲。
景煜熟知佑贤要发病了,忙唤进叶良,好容易把小皇子从佑贤手里夺过,急忙忙带了出去。
天外又是一际滚雷,炸在耳边,佑贤惊叫一声,抱住脑袋蜷缩到了角落。
“阿贤?阿贤!”景煜抱住他发抖的身体,“别怕!朕在这里!”
风动树摇,长长的枝丫抽在窗纱上,吧嗒吧嗒地响。佑贤惶惶盯着窗外乱卷的枯叶,喃喃着:“娘在外头!什么都看到了!这种丑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给人看……”
景煜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只依稀记得去年发病时,他也是念得这些。
肩膀被抓得生疼,景煜还是紧抱住他不放手,生怕他伤到自己,一面宽慰着,一面命人把所有门窗都关紧,连幔帐也统统放了下来。
房内倏然暗淡,内侍手忙脚乱地点起半截红烛,一手掩着朦胧的烛光送到皇帝跟前,又惊恐地退下了。
隆隆震震,惊雷翻滚,天崩地裂,滂沱大雨漫过墨色的天。
紧闭的空间还是掩不住雷声。佑贤在景煜怀里狠命扭动挣扎,唠叨着:“我求你!求你别打我!别……”
“没有打你!有朕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佑贤拼命甩甩头:“有鞭子!鞭子打在身上,好疼!”
鞭子?景煜心头一紧。他猛然恍悟:还道是朕把他逼疯了,原来在朕之前,有人用鞭子打他!是什么这样欺负他?!
看到佑贤凄楚可怜,景煜恨死了自己的迟钝。仿佛有根尖尖的刺,扎入他胸口下最脆弱的地方,心上顿时千疮百孔。他闭上眼,仰头咽下心疼的泪,再说不出一句话,哪怕是劝慰的话。他只能慢慢触摸佑贤的发、耳朵、还有那冰冷的脸颊,凭对方把他当成什么人,对他又咬又抓,他就是无法松手。
天外电闪雷鸣,风卷云暗。
落花颓、杨柳折。风急雨亦促,点点滴滴敲上青檐细瓦,金声欲断。
佑贤害怕雷声,景煜替他掩住耳朵,吩咐小太监和宫女们在外面檐下站成一排,把大殿围住,大声地唱歌。
雷雨伴奏下,歌声起,轻灵灵。
景煜试探地把手移开佑贤的耳朵:“你听?没有雷,是歌声呢!外面有人在唱歌……”他想用一个微笑来安慰佑贤,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泪眼朦胧地笑了笑,泪便又淹没了笑。
佑贤慢慢从景煜怀中抬起头,双目失焦地盯着窗的方向,见窗扇紧闭,放心似地长舒了口气,又侧耳倾听,听到外面有人在唱:
“……细聆梧桐声声秋,凝眸芭蕉点点愁。清风明月寂寥夜,江水流霜荡悠悠……”
回音阵阵,仿佛也是来自天际。佑贤听得一阵怔枉,模模糊糊地忆起小时候,娘哄他睡觉时,也唱过这支曲子。
“娘?”他平复下来,痴痴地将目光转到景煜身上,见对方泪流满面,皱起了眉,“你哭什么?鞭子又没有打你?”说着,笨拙地拍拍景煜的背,小声哄道,“不哭……”便随着外面的歌声哼唱起同样的调子,声音软软、绵绵的。景煜听着,把他抱得越紧,脸深深埋进他脆弱冰冷的胸膛,哽咽着,却不敢使自己出声。
慢慢地,佑贤哼唱累了,就在景煜的怀里沉沉睡去。
红烛结出半朵灯花,转瞬又灭。笼中香,灰沉寂。
直至雨住,外面的歌声才停下。
老太医看过熟睡中的佑贤,叹着气退出内室。
“如何?”景煜急问。
御医摇头:“还是那句话,这病除了尽心调养,别无他法,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病患肯自己解开心结,否则触景必定症发,虽金石汤药能缓一时,却是去不了根的。”
景煜听罢,又是一阵怅惘。
这次发病,看上去没有旧年厉害,却如抽不去的蚕丝,让佑贤缠绵病榻半月余。景煜为尽心照看他,早把幼时受仁德太后的教诲忘到脑后,更忘了那时的辛苦,罢了朝不说,连要觐见奏本的大臣们也一概不见,终日守在寝宫。只有见佑贤稍稍好一点时,才有心没心地批几本折子。
又拖过两日,佑贤总算能清醒着坐起身了。景煜见他气色转佳,心情也还好,放了心,借机问他雨夜鞭子的事。
佑贤闻言,脸色徒然大变。他尽可能逃避开景煜紧追不放的视线,故作镇定道:“陛下混说什么,想必……”
“朕没有混说!朕那日明明听见你……”
佑贤冷笑着打断:“想是我那日又发疯了。疯子的话,怎能信?”
景煜摇摇头,俯下身去拥住佑贤:“好端端个人,怎么就凭白疯了?你别唬朕!信朕好吗?”说着激动起来,撼着原本虚弱的人,“有朕替你分担,你告诉朕吧?告诉朕,病就好了!算朕求你!朕求你!”
佑贤轻咳着,冷笑了两声:“我本无话要说,陛下硬逼迫我,我还是无话可说。”
“朕不逼你,也什么都不问!你只需告诉朕,是谁打你?”
佑贤闭口不言,连眼睛也闭上了。
景煜不罢休:“是不是、是不是景炎?所以你才……”
“不是!不是!不是!”佑贤挣着爬起,不小心抓伤了景煜的脸。
景煜突然一疼,看着佑贤愣住,伸手摸一摸伤处,捻了满指的血珠。
佑贤见状,慌忙扑到在地:“陛下!我……”
就在这时,叶良小跑进来:“万岁!尚书省左仆射程延寿大人率文武百官,在寝宫门外跪请陛下临朝!已经闹好一会子了!奴才们实在拦不住……”
“哼!来得正好!”景煜看了佑贤一眼,同叶良出去,且问,“徐佐仪可在这些人里?”
“徐大人也是领头人之一!”
景煜点点头:“你叫他们到宣政殿外等着,让徐佐仪一个人来御书房见朕!”
佑贤在里间听见,大为震惊:徐佐仪不就是前日联名上书的那个左谏议大夫?先奉命去独苏密查我的,不也是他?这不好!倘他真知道什么,被陛下逼问不住,说了出来,岂不是真要我万劫不复了?想着,抓起袍子披上身,也不顾病体,强自支撑着追赶御舆,来到御书房。
他悄悄从配殿进去,躲到贯通的小门帷幔后,听景煜果然向徐佐仪问起独苏之事。
“除了你在折子上录下的那些话,他们还说过什么?”
徐佐仪说再没什么。景煜又急问:“他们有没有说、有没有说佑贤为何、为何会下此狠手!?”
先那折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过了一年之久,圣上为什么又要追问?徐佐仪揣不透,依旧照他曾听到的,回:“世子说,景佑贤常窥王位,恨自己庶出不能袭封,故起了歹意……”
胡说!胡说!佑贤从旁听了,恨不能此刻插双翅飞回独苏,结果了景炎解恨!
却说侯在殿外的众臣,见徐佐仪久不出来,全不知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觑。为首的程延寿顾不得君臣之礼,竟怒气冲天地闯进了御书房。
景煜和徐佐仪全都一惊,连躲在暗处的佑贤也吓一跳。
“程延寿!”景煜喝道,“你好大胆,未经宣召擅闯御书房,罪当如何?你自己说!”
程延寿跪下,叩了个头,直起身:“身为人臣,老朽一则为关怀陛下而来,二则是为江山社稷!请圣上做回明主,老朽死而无憾矣!”复叩头。
景煜冷颜俯瞰老臣,没有说话。
徐佐仪已看不下去,伸手去扶恩师。程延寿不起,依旧望着景煜,凌然道:“那景佑贤谋兄轼父,罪当凌迟!老臣死前求圣上斩此妖孽,以申律法、震视听!”
“够了!”景煜怒道,“你们一个个放着皋涂战事不问,却整天抓住朕的家事!是何道理?”
下首师徒俩垂首不语。
景煜看着他们叹了口气:“罢了,都退下吧。有事就递上来,朕明日上朝便是。”
佑贤听得景煜要离开,忙扯步躲了出去。他边快步地走,边回想适才的君臣对峙,寻思道:只怕程延寿不肯与我罢休,他日若联合朝班逼驾,凭万岁宠爱如何,难道还舍不得我?我即决心做妖孽,何不先拿这老东西做法?
念及此,他故意跑到景煜途径的长廊上,望其影近,存心摔了一跤。景煜远远看见,慌了一般跑过来,搀扶住他:“病未愈,跑出来做什么?”
佑贤瘫在地上,不肯起,扶着景煜的双臂呜咽诉道:“才听陛下要找徐大人问话,恐他不知实情对陛下乱说,所以冒死追到御书房,不想听见程大人一番肺腑……”
“他们就会胡说!你明知朕不信他们,又吃得什么心呢?”
佑贤摇摇头:“我为陛下死,心甘情愿。可陛下待我不薄,我实不忍见陛下为我,终日给他们搅得烦恼!”
“朕为你烦恼也是心甘情愿的!先起来吧?免得又受寒!”
佑贤还是不起,顾景煜:“我、我只想请陛下听我一言!全都是为了陛下天威……”
“朕听你说!朕什么都答应你!”
景煜这才把佑贤扶了起来。
回到常宁殿,佑贤方说:“程大人身为股肱老臣,却目中无君,陛下何不用他警醒群臣……”
“你说什么?”景煜诧异。
佑贤笑了:“陛下误会了我什么?程大人是国之栋梁,死了也太可惜了!”景煜不解地看他,他柔柔地道,“我的意思是,陛下赐他金银、御匾,让他告老。他既有了面子,陛下又不会落人口实,众人瞧见,自然也明白其中深思。倘陛下离不开他,也先不要说,只让他在家降降火气,忍几年再招回来,也就是了。”这般说着,却在想:果若陛下让他告老,不信老东西还有脸活下去!
景煜只默默地听,没有答言。
翌日,将散朝,景煜忽然把程延寿褒奖了一番,赐金银、御匾,然后提出使其告老。
语未落,堂上已哗然一片。明白的,早就明白了,交头接耳几句,既低下头,不再多言;不明白的,还议论着,却只是在下面咕哝,见无人异议,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
程延寿知是景煜听烦了他对佑贤的唠叨,要故意打发他的。他只觉心凉半截,默默向着龙座跪下,脱掉官帽放到御阶正前,正色道:“老臣受皇朝三代之恩,此生难报!老臣走后,只有一句请陛下牢记!”顿了顿,见景煜不语,不由长叹一声,凄厉道,“国法不能不申,妖孽不能不除!”说罢,端端正正给景煜叩了三个头,起身便走。
众人以为他是要回家,没一个阻拦。谁料,看他才迈出含元殿,便向廊下御柱撞去。
霎时间,鲜血涂满白玉阶,良臣归天难再留。
群臣骚动,景煜惊得从龙座里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