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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明帝本纪第五章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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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五章03
新泥成尘,碾尽落花无数。
却说徐佐仪去年去了独苏,诸事办妥,今年春暮返京,行到京城已是初秋。
他本以为有众人口供的密奏一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定会龙颜大怒,将妖异斩首示众。岂料从老内侍叶良口中得知,皇上不但没有将其处死,反而隆恩愈胜。他一怒之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恩师程延寿,就连朝班上其他人,也都知道了。
因佑贤年前闹过一次朝堂,景煜后来又把他藏得极秘密,故大臣们还道是皇上把那削袭的亲王打发出宫了,再没一个理会的。
这会子徐佐仪愤然来报,政事堂里无一不愕然。
之后,众人便开始窃窃,不时混杂几声惊异的叹息,或陡然间扬起一阵喧笑,随即收敛地止住,继续评论,或骂、或赞。
程延寿捋着胡子默然良久,听朝班里越来越混乱,突然拍案而起。他将那些大放厥词的官吏一一臭骂,然后联合徐佐仪及一些有胆量的志同道合者,联名给皇上连发了三本折子。
这三本折子里的内容,一模一样,长篇大论地。一面申礼雄辩,一面痛骂奸佞,又举各朝为美色倾国的险例,又列曾以色弄权的小人名单,花样十分不少。
且说程延寿一干人才递了修国奏本,另一边有个刚刚补缺上来的通事舍人,名叫宋功,也跟着混交了一个越级的折子。
这个宋功,先不过是某下县的录事。因早年傅义不得志时被派到那地方上,受了他许多好处,所以傅义一调任到京,便寻机把他安插了上来。不过傅义看出他在正事上不能有太大作为,受他一个从六品上的职务,已算是极限中的极限。
宋功自己仿佛也看出继续攀附傅义不会再有升迁机会,索性慢慢剥离了傅义。他因害怕没了靠山会受同事排挤,故而在同僚间,一向寡言低调。大家还以为他不喜欢说话,平时也不怎么理会他,只当中书省里没他这个人。
这回,他总算是找到了巴结皇上的机会——众人都反对皇上宠幸佑贤,独他投其所好,尽力附和。
近日来,景煜越发宠爱佑贤,除了上朝,几乎时时刻刻都要他陪在身边,连上报的各种奏折也毫不避讳。除非有大臣觐见,或人有极秘密的事情上报,景煜恐怕佑现在场不妥,才着他到御座屏风的后面略躲一躲,等人走了,再急忙叫他出来。
因这个缘故,三个一字不差的奏折,不但景煜看了,佑贤也看了。景煜气歪了鼻子,佑贤却在一旁哼笑不断。
“他们这样骂你,你还笑?”
佑贤摇摇头,依旧忍俊不禁,用手指划着那黄绸小本子上一排排整齐的小楷,笑道:“倒是好整齐的文章!好俊挺的字呢!”又顾景煜,揶揄起来,“他们骂得是我,陛下恼什么?”
“哼!”景煜不答,只在其中一个折子上批了三个大字:知道了。
佑贤觉得不尽兴,夺过朱笔补了一行小字:忠心可嘉,每人赏五钱打酒。
景煜看罢,笑怪佑贤太淘气。心中却顿时顺畅不少,一面顾佑贤,一面暗自道:他近日温厚许多,若能长久这般,朕不知何等宽慰呢!
折子放到一边,只等明日发下去,看他们好笑。
又批过几本,忽然翻到宋功的折子,景煜先是怨那些舍人怠慢,越级的折子也敢混到里面来,后匆匆览毕内容,沉默不语。他见佑贤正蹲在门口逗着鸟玩儿,忙把这折子藏了起来,与之道:“阿贤,你蹲在那阴地上做什么?当心受凉!”
第二天散朝,景煜秘密召见了宋功。
云锁长空,阶前落花堆砌,檐下竹帘轻摇。细石径湮没于落叶之间,白玉桌、凳,也因深秋萧索而冷冷清清。
御花园内,除了守卫各处的金甲御林,不见平日长于此嬉闹的宫女妃嫔,想是天渐寒的关系,都不愿出来走动了。
景煜斜依在湖畔的美人靠上,手中拈一朵将颓的落花,反复把玩,目光也专注在上面:“宋功,众人皆反对朕宠爱阿贤,独你上书迎合,莫不是想拍朕的马匹,高升么?”
对面的宋功,假装得不卑不亢:“圣上!微臣实是看不过他们假以礼仪来恐吓陛下,故而冒死直言!”
“恐吓到谈不上。”景煜笑了,“不过朕在折子里见你把情爱之事写得言之凿凿,所以想亲自问问你,是不是职下常厮混于风月场?”
宋功惶恐得作了个揖:“国律有言:当朝官吏混于风月场者,斩。臣纵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一试!只是臣一直以为,世人常讳口情爱,不过谓其污秽,实不知真情也是天地间一股正气!尤可以使死者生、生者死!正气如此,爱之极时,又何以男女有别、老少有差?臣与陛下一样,是至情之人,所以斗胆写了不入目的话!如若顶撞了圣君,还乞降罪!”
景煜早耽于爱欲,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自知,此时此际,竟被宋功一番颇入情理的话说得不知不觉间感动了半晌。
景煜默然片刻,淡淡道:“罢了。”又若有所思地低声说,“朕却为情所苦,卿有何良策么?”
就像早料到景煜会这么问,宋功想也不想,回说:“敢问圣上,以为王、王爷怎样?”
景煜叹了一声,将手中花丢到身后的池子里,池中马上有一群锦鲤从水底凑过来。他起了身,踱两步,颇苦恼地叹道:“他万般皆好,只是有时性子太坏,叫朕吃了不少苦头!”
宋功听着,放肆地笑了笑,且笑道:“自古至今,哪一个绝代佳人不是性骄的?何况王爷这古今罕有的绝色?性子骄些,也是难免,不然也辜负了这美貌呢!不过,王爷终究是男子,与那些只用脂粉首饰就能买得芳心的女人们不同。以臣愚见,陛下不如所察言观色,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正是!陛下以己身细想,普天下的男子,最喜欢什么?”
景煜眉尖若蹙地想了想,道:“莫不是地位、权力?金钱、富贵?”
“有一些。”
“难道是女人?”不等宋功多说,景煜就兀自摇摇头,“不行,只有他不行!”
宋功笑了:“那些都是次要的!陛下不必多虑!以臣愚见,其实是……”他左右望一望,竟大胆地与景煜耳语起来。
二人这边说得投入,全不知池塘另一边的石山子背后,这些话都让佑贤听去了。
佑贤一早起来,按例到宣政殿等候景煜,等了许久还不见对方来,着小太监去打探,才知早就散朝了。他心下疑惑,独自悄悄地往含元殿走了一遭,见殿里确实没有一个人,才恹恹地往回走。
就在回来路上,途经政事堂,他与徐佐仪和程延寿师徒撞了个正着。
他昨日看过二人作首上书的三个折子,知这师徒俩恨他入骨。此时碰面,他虽然心上暗道不妙,面上却装作无辜可怜。他也不说话,低了头便走,与二人擦身而过。
二人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他的脊背,让他觉得一阵阵发冷。
“站住!”
程延寿的一声突然喝斥,吓得他驻了足,他却没有回头的勇气。
“哼!妖孽!是谁允许你在这肃静之地乱逛?”程延寿指定佑贤的脊梁,叱道,“引诱圣上不算,还要来败坏朝班不成?那折子上一行小字可是你写的?你算个什么?胆敢代圣上御笔!”
佑贤没有辩解,咬一咬牙,小步跑开了。跑出了很远,他还听到程延寿的声音在背后回荡:
“不知羞耻的东西!国之大不幸!”
接着,又有个陌生的年轻声音响起,口吻中透出些惊艳的赞叹:“那是谁?”
“那是昔日的独苏王!”徐佐仪轻蔑地哼笑着,“现在成了陛下一个人的独宠王!无耻……”
不是!不是这样!
风的声音伴着越来越急的、小跑着的步子,于耳畔呼啸而过,那些不堪入耳的回音,为什么还在风里回荡?
佑贤越跑越快,直至风声掩去那些不想听到的话、那些声音,他才喘息着慢下脚步。
终于,听不到伤人的话了,连回音也听不到了!
冷风吹打着脸庞,让佑贤觉得刀刃划过般地疼痛。明知谁都听不到,他还是低着声音,拼命辩解:“我并没有勾引过皇上!倘若景炎当初不那样对我,我也绝没想过要害他!全是他们自己的错!是他们自己不好!谁让他们要欺负我?谁让他们自己好色?他们、他们都死了才好……”
“他们都死了才好,死了才好……”佑贤咽着泪,背靠高大的宫墙,闭上了眼睛。
幽长的宫巷间,两头充斥着白蒙蒙的寒雾,极轻的喘息声,都能在此引发巨大的回音。这种孤独而空旷的感觉,令佑贤回想起独苏王府的大房间—— 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无人了解他。
他知道他早种下失心症的病根,平日小心谨慎,尽量不让自己露出马脚。自那次打伤景煜,他的病也就再没发作。他以为自己已经调养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会子心智又模糊起来了?
托拽着素白的衣襟,迈着摇摇晃晃的脚步,佑贤一手扶着宫墙,强自支撑起混混沌沌的心智,漫无目的地往巷子深处去。
要到哪里才可以遣散这忧闷的情绪?要到哪里才能忘掉肮脏的过往?又要到哪里,才能和盈月毫无烦恼地厮守一生一世?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怅惘着,忽然闻到一阵菊花的香气,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御花园。清冷的池水映着阴郁的天,和他的影,他却恨极了那美丽的影子!
风掠过水面,扑到身上,带着些寒气。
佑贤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变得扭曲,扯紧身上单薄的衣裳,对着涟漪阵阵的水面,无情地笑了。
他低下头,往那避风的石山子后面行去。又是一阵风,把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送入他的耳中。他听出有景煜的声音,忙用目光寻找,只见池水对面的回廊里,景煜正同一个身着从六品官服的中年人谈论着什么。他闪到石山子背后仔细观察,留心听了一会儿,方知他们在说他的事。
他心上诧异,暗度道:这个通事舍人舌齿善变,分明是奸臣贼子,陛下何以与他鬼鬼祟祟、且言听计从?捉摸一会子,仿佛想通了,不错!那狗皇帝本是个昏君!
因又想起刚刚程延寿几人的辱骂和奚落,佑贤冷冷一笑。
那些大臣们也真好笑!他想,只管骂我是妖孽,到从不知道国之祸根根于他们之中!这污浊的世间,竟不能容我一丁点清白!既然你们认定我是个妖精,我就做了妖精给你们看!
想到此处,他咽下一口闷气,不声不响地快步走了。
回到常宁殿未出半个时辰,原本阴沉的天,越发灰暗。
佑贤闷闷歪在榻上,心头被烦恼的琐碎杂事紧密地缠绕,想睡也睡不着。
不多时,景煜也从御花园回来了。他不知多心的佑贤将他与宋功的对话听去了七八分,见其正在软榻上歇息,便悄悄走过去,轻轻推一推对方的肩:“阿贤,睡着了么?”
佑贤只是懒着,不应声。
景煜柔声道:“你醒一醒?朕想引荐个人让你认识?”
佑贤睁开了眼,眼波幽幽地注视景煜。一双漆黑的眸,似是沉淀了星辉辰光,淹没了月影轻霜。
景煜定定看他、看着他的眼,仿佛被那两潭深沉的秋水吸引,无法将目光移开分毫。忽然间,皇帝无端端地通红了脸。
佑贤却毫无反应,绝美的面庞,苍白无暇。
凝眸,对视。
许久后,景煜轻轻地笑了,依旧凝视着榻上的人:“叶良,传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