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天九]临渊羡鱼》睦鹜

2、起

　　李斯请到卫庄出山的消息传到时是傍晚，姬羡鱼正坐在蒲垫上研究未尽的残局。外间，子婴接见了宫中派来的内侍，等他走进屋时，姬羡鱼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这招可不太妙。”
　　子婴执黑，在方才那一手边上又落下一子，转而笑道：“盖聂清扫了三百秦兵，李丞相立马去请了鬼谷，倒是正中陛下下怀。”
　　“不过，这结果想来不符你意。”他为羡鱼倒上一杯茶，“我看盖聂是铁了心要走——你还是早日抽身为好。”
　　他意味深长地道。
　　子婴贵为秦国公子，虽为家世所累无法入仕，但他自小长在秦宫，对宫内人员往来一清二楚。
　　恐怕，即使是皇帝也不比他清楚姬羡鱼和盖聂之间的牵扯有多深了。
　　但羡鱼却不领他意，连杯子都没接过。片刻，她长叹一口气，盯着面前胶着的棋局，幽幽道：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这是盖聂。”
　　她浅笑了一声，似是嘲讽，又似冷笑，“我不甘心。”
　　子婴像是料到般叹了口气，取回那杯茶自饮起来。
　　“你不甘心什么？是盖聂带着那孩子走了，还是他们鬼谷相争？”
　　他状似无意道：“陛下之心，你我亦知。羡鱼，你莫忘了……你也是六国之后。”
　　秦灭六国，如今天下大势尽归于嬴政之手。天下安逸，少有动乱。昔日为帝国征战四方、出谋划策的老臣，除却剿匪之责外便是被困在这座咸阳宫内。为人上者，心必怀疑，纵然是胸怀四海的始皇帝也不例外。加之六国故人被尽数送进这四方墙壁中，身份本就不凡的姬羡鱼在此时的处境便更加微妙。
　　倘若真正算起来，旧年信陵魏无忌之孙，魏国人也是要尊称姬羡鱼一声“女公子”的。
　　纵使得封上卿之位，但这也只是个虚职。姬羡鱼若是能一直像这样安贫乐道也就罢了，要是她真的拿这“上卿”的位置当回事，甚至拿乔做派的话，恐怕有十条命也不够皇帝泄愤。
　　子婴之言，可谓字字珠玑。

　　“是啊，这就是盖聂的高明之处了。”姬羡鱼怒气上涌，她闭了闭眼，“他真真是算无遗策，知道纵使我与他纠葛颇深，陛下如今依旧会以礼待我。”
　　子婴一笑：“这不好么？”
　　羡鱼继续下着棋，语气却不客气：“好，真是好极了。
　　“我虽有大功，却是六国故人，早就只有「礼遇」了。纵然他叛逃，我的境遇也不会有变——而你身负皇室血脉，虽与他交好，却无实权，陛下不会迁怒。至于扶苏，他是陛下亲子，陛下自然不会责怪于他……若扶苏拎不清，那更好牵制住我。”
　　她道：“这秦王宫内他四下张望，只有丽姬留下的那孩子无处可去。”
　　子婴思忖着，却不解其意：“……这些我都知道，可你究竟在恼什么？”
　　棋盘上又落下一子。棋子是上好的玉做成，落声清脆。子婴闻言望去，却发现棋盘上黑白纵横交错，已成死局。
　　“你猜盖聂为何不辞而别？”
　　姬羡鱼忽然发问。子婴想了想，摇了摇头：“盖先生一直是这样的人……”
　　他却愣住了。仔细想来，虽来盖聂从前也常有突发动作，但事后总会细细解释。
　　“我恐怕，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交待。”
　　羡鱼和盖聂相识多年，虽无法看透这位天下第一剑客，但总归在相处中得出几分心得。
　　她扫过这局死棋，淡淡道：“他想好了所有人的退路，包括那个孩子的……”
　　子婴闻言，眸色一沉，在心中接过姬羡鱼未尽之言。
　　……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退路。

　　“这真是……”
　　子婴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压下心中惊诧：“这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尽管他自认为与盖聂的交情没那么深，但大家到底朋友一场。看到朋友如此决绝，他也于心不忍。
　　指尖蘸了点茶水，子婴在桌面上涂画几下，啧啧道：“可你既被身份牵制，又为咸阳之事所限，盖聂早就算到了你掺和不了这件事。”
　　姬羡鱼确实是个很会掺合事情的人，子婴想。正因如此，她身上才有如此多的限制，以致如今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她看不透盖聂，但盖聂却很了解她。这份了解化作一张大网，将姬羡鱼完美地排除在事件外。
　　“这可不一定。”
　　女人的眸光里却暗藏着跳跃的兴奋，子婴上一次看见这样的目光，还是秦灭魏一战的前夜。
　　姬羡鱼已从怒火中抽身，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我想，我很快就会动身前往桑海。”
　　她言之凿凿，子婴却皱眉：“你要离开咸阳？”他不赞同地道，“这太危险了，再者，扶苏那边……”
　　羡鱼一笑：“蒙家兄弟尚在咸阳，况且，这不是还有你么？子婴公子——”
　　子婴只觉头痛：“本公子可是马上要娶妻的……”但想到姬羡鱼身上一桩又一桩的事，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做朋友的，似乎是该多担待些。
　　罢了，也就几个月，出不了什么事的。
　　见他默许，姬羡鱼也安下心来。她身为六国后人，深知咸阳外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也知道皇帝对她的猜忌。
　　但她想做的事情，一向没人能拦得住。
　　“上次殿会，是我同陛下提议，在请卫庄出山前，先派三百精锐前去劝说盖聂。”
　　她笑着掷下一句惊天大雷。
　　子婴正喝着茶，被这句话一呛：“咳咳咳……你这是引火烧身。”
　　如今三百精锐悉数折损，皇帝必然会找她的麻烦。
　　他嘟囔道：“和鬼谷沾边的，一个个都疯了似的！”

　　在宫中传来宣召的消息前，姬羡鱼就已经华服以待。大殿之上，她从容不迫地跟从内侍的脚步来到皇帝面前。玉冕之下，皇帝神色容肃，声音较之往常也多了几分冷酷。
　　想来也是。帝国折损了三百精锐，盖聂的叛逃，又为皇帝的声誉蒙上一层尘土。大秦的威严，在盖聂所作所为后显得岌岌可危，诸子百家的心思又一次活络起来。
　　大殿之上已有三人。中车府令赵高立于皇帝身侧，下首是将军蒙恬，一旁则是其弟蒙毅。蒙毅官拜上卿，却与姬羡鱼不同，是实打实地受皇帝器重，时时侍奉陛下左右。
　　姬羡鱼挽袖作揖，低下头敛去神色，自若地站在蒙毅下首。
　　她与蒙氏兄弟只称得上点头之交。秦伐魏时，她随军的将领是王贲，后得封通武侯。王氏一族战功赫赫，王翦和王贲父子几乎打下了大秦半个江山。然而通武侯也因此身负数道旧伤，在嬴政称帝后便以伤病为由不理朝政，只做陛下身边的闲散人。王氏一门如今由王贲之子王离当家，王离曾随王翦伐楚，但性子却更显焦躁。或许是因为出身三代将门，王离生性高傲，自持身份，并不与姬羡鱼为伍。
　　蒙氏一族亦是世代为武将，与王氏在朝堂之上互为对手。但如今议事，皇帝却只传唤了蒙氏兄弟……思及黄金火骑兵的战绩，姬羡鱼投向蒙氏兄弟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深意。
　　“……朕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
　　皇帝暗藏怒气的声音落下。闻言，姬羡鱼连忙垂首，她心下思索，正打算进言，却被蒙毅截胡道：“陛下宽宏。盖聂一意孤行，选择与帝国为敌，臣等亦愤慨。然李丞相已请鬼谷先生出山，二者相争，帝国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不愧是皇帝跟前的腹心，蒙毅显然娴熟于话术，察言观色之术更是精通。
　　“蒙上卿所言甚是。陛下，鬼谷卫庄已经追寻盖聂至墨家，于帝国，他不足为惧。”
　　皇帝身侧，赵高笑道：“蜃楼也即将完工，您当早做决断才是。”
　　玉冕珠帘微动，皇帝身体前倾，微微“嗯”了一声。虽反应轻微，但足以弥见他对中车府令赵高的信任与宠爱。
　　蒙氏兄弟未曾言语。面对风头正盛的宠臣，即使是备受信任的腹心也要暂避锋芒。姬羡鱼更是暂退一步，却不料皇帝的目光恰恰落在她头上。
　　“姬上卿。”
　　皇帝语气平和，但姬羡鱼深知这之下隐藏着怎样的狂风暴雨。只听嬴政缓缓道来：“朕欲遣派公输家前往墨家机关城，你觉得如何？”
　　女人上前两步，拱手作揖，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陛下明睿。盖聂叛逃，罪当万死；墨家谋逆，其罪当诛。公输家归顺帝国，家学渊博；其机关术构思精巧，曾运用于军队，威力无穷。墨家善于守，公输长于攻；流沙卫庄擅计，秦军装备精良；陛下布置巧妙，假以时日，墨家机关城便为帝国囊中物。”
　　皇帝对墨家的图谋并非今日才起，盖聂的叛逃只是给了他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由头罢了。
　　嬴政轻笑一声，未置一词。冰冷的目光如蛇吐信般在姬羡鱼全身上下扫荡，半晌，皇帝玩味的声音响起：“哦？”
　　“朕记得，卫庄同旧魏曾有瓜葛。”话一顿，“姬上卿与他，似乎也称得上旧识。”
　　气氛霎时紧张起来。但姬羡鱼神色未变。她垂首，长作一揖：“是。卫庄出身鬼谷，擅计，为人素狡诈。故而，在李丞相提出请卫庄出山时，羡鱼担心他对帝国不利。”
　　“上卿思虑周全。”
　　嬴政却道：“然，上卿可知，残月谷一战，帝国伤亡多少？”
　　“……”
　　姬羡鱼叹出一口气来，微抬起头，她碰上玉冕后若有若无的锐利视线。自秦灭魏后，这样的打量与试探，愈来愈多。
　　“是臣……关心则乱。”
　　女人佯作叹息道：“历代鬼谷素有不和，陛下亦知。卫庄狡诈，羡鱼先不知其意；如今看来，他与盖聂相争是真，至于其他，李丞相或许相信，可臣不敢担保。”
　　“帝国损失三百精锐，羡鱼难辞其咎。然，魏亡后，羡鱼心愿已了，唯愿做一散人尔。承蒙陛下不弃，宽宏大量，臣愿随军前往墨家机关城，监视卫庄，以防不测。”
　　话落，她直起头来，正视前方。与嬴政的视线刚好撞上，姬羡鱼却一动不动。
　　皇帝话中的威慑这才消弭几分。嬴政平和地道：“宝剑蒙尘方为可惜。上卿之才，众官皆知。
　　“机关城已有公输仇助阵，江湖逆贼，散沙而已。上卿与其为之劳心，不若另择一事。”
　　这便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姬羡鱼不动声色：“……但凭陛下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