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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活一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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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夏好久没有这样轻松入眠了,似懒洋洋融在蓬松柔软的云中,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顾世言出征前,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宫里传来消息,清和长公主在西蕃殁了。
大白日里何夏坐在床上,浑浑噩噩。
想起长公主初见自己,自称是何夏亡兄遗孀要护着她,又忆起她揉着眼睛教只会耍鞭的何夏刺绣,更有她奉旨远嫁时的悲戚。
出嫁前长公主握着何夏的手,“阿夏要开开心心的,不要总委屈自己,一辈子还长呢。”
如今长公主殁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同何夏没有半分血缘,却真心爱
护她了。
长公主总担心何夏照顾不好自己,委屈了自己。若她知道何夏如今这般,该多心疼啊……
而门廊下有啜泣:“将军母家又要送妾,怎么办啊。”
“小心吵到夫人睡觉……以前都给送床上了,还不是让将军扔了出去。”
“难缠的是去年夫人小产,将军带回的陆浅浅。逆王全府被赐死,独她一位侧妃失了踪迹……她被将军带回京后,仗着宠妃姨母得宠竟没被朝廷追究。”
“没名没分住在府里,也没瞧见将军宿她屋里,难不成是留体面等着做主母?”
“夫人地位没人能撼动,我只替夫人难受。将军回府只第一日宿咱院,还天不亮就走了。陆浅浅又整日做茶点去书房寻将军……”
何夏听着心下怅然。
她清楚顾世言是面冷心热,当年因见不得好友亲妹受苦,才好心娶了她。
本也没指望他能对自己生出别样情愫,相敬如宾就好。
可婚后顾世言待她太好,好到何夏以为,这就是阿娘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便再也没有刻意收敛自己这颗心。
夫君容易招惹桃花却不风流。陆浅浅被带回府时,何夏虽吃味却说服自己,只当救了苦命女子。
左右都是烂桃花,何夏如往常一样,懒得搭理他。
可顾世言不再碰她。
何夏起初以为他是顾念她身子不好,心疼她。后来无意听到下人说,那女子是顾世言年少倾心之人。
何夏第一反应是,要听顾世言亲口解释,只要他说不是,她便信他。
他沉默半晌后,薄唇轻启:“年少心动,终难释怀。”
顾世言清澈悦耳的声音曾最让何夏心动,却用来说了最薄情的话。
其他话,何夏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因为陆浅浅端茶款款进了书房,顾世言却不阻她。
只是可惜,原来顾世言真的只是因为心善,才会对自己这么好。
此后桩桩件件,不过是向何夏心上反复捅刀罢了。
日子久了,竟也习惯了。
陆浅浅在汝南王叛乱时被带回府,此后朝局更为纷乱。最终以太子逼宫先皇退位告终,顾府作为太子一党,守得云开见月明。
新皇继位,满门荣光。
何夏曾陪伴顾世言,走过了最为艰难的岁月。
如今朝堂虽还有郑氏作梗,但也是秋后蚂蚱蹦不了几日了。
何夏唤婢女进来:“招呼小厨房做桌好菜,将军下朝后请他来用饭。再去把那套水红色描金襦裙找来,我要梳妆。”
将军夫人许久没有一起用饭,婢女们得令很是高兴。
顾世言走进屋内时,桌上的菜肴布置齐备,正宜入口。
何夏看他一脸疲惫,定是朝中又有了大事,故作轻松笑了笑,“将军回来了。”
“夫人今日怎做了这么多菜?”顾世言跟着扯唇轻笑下。
“那将军多用些。”
屋里下人已被何夏支出去,只有银箸碰撞出的清脆声响。
不知从何时起,二人变得无话可说,这样的沉默,最是平常。
“将军,我今日衣裙好看吗?”何夏柔声问道。
顾世言被她突然发问定住神,半晌笑起来,“好看,你很久没穿过这么俏丽的衣裙了,记得你有身孕那年最喜穿这件……”
他话未说完,又生生停住。
“嗯我也觉得很是好看……将军,我们和离吧。”
“什么?!”
顾世言手中银箸掉到地上。
他盯着何夏看了半晌,目光沉沉,许久弯腰去捡银箸,却又掉了一根。
何夏替他拾起银箸,“我一直很感激将军,在何府最艰难的时候好心娶了我。
但这些年我自问为顾府做了所有能做的。”
顾世言指节泛白,许是将银箸攥得太久,“所以?”
何夏叹口气,“你我相遇本就是一场笑话,你不能去追寻自己想要的,我也日日受煎熬。”
顾世言声音低哑,“笑话?煎熬?当年我从凌江池救起落水的你,是个笑话?”
何夏疲惫地放下银箸,恩情缠人,何时是个尽头。
“我身子越发不好了,想趁着还撑得住回江南看看,我有许多年没吃过越州的桂花糕了。”
顾世言沉默着,眉头许久不曾舒展,像耗费了极大力气才开口,“好。”
“将军还要吃吗?我唤人为你换双银箸。”
顾世言举起手中沾了尘土的银箸,自言自语,“只因沾灰,便不要了?”
虽久经沙场,顾世言仍是一副朝堂文臣翩翩模样,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甚是好看。
皮相惑人心,饶是商谈和离的境遇,仍是如此赏心悦目。
可惜啊。
何夏觉得好笑,“既脏了就得清水洗啊,既有新箸,何必不舍。”
顾世言又沉默半晌:“有一事我现下必须告诉你了,长公主婢女已逃回京城,公主并非病故,是被赞普宠妃下毒害死,整整被折磨了两日……”
“什么!”何夏嘴里苦得厉害,剧烈咳嗽起来。
顾世言立刻起身把汤碗递给何夏,犹豫了下又把手放到她背上,轻轻拍打。
何夏:“将军请继续说吧。”
“先皇在位时,为削弱圣上势力将其胞妹远嫁,圣上登基后顾念胞妹,让西蕃坐大险些让它占领陇右。”
“如今竟敢让公主不得善终!圣上下旨停止互市斩断其补给,命我整肃兵马率军出征,即便不能全歼,也要让西蕃成苟延残喘之势。”
何夏郑重行礼,“我替清和长公主,多谢将军。”
顾世言扶住她,“清和也是我的朋友,只是此时和离顾府无人打理,你投入多年心血,也见不得它出事吧?我今日离府便到军中去了,最多等我一年……你且再忍耐些时日。”
何夏:“你当年求娶时,我给过承诺,只要我还是顾夫人一日,便不会违背诺言。”
顾世言:“战场刀剑无眼,若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你我来生……”
“我是不信有来世的,若有,也请将军离我远些,今世的顾夫人我已当够了。”
何夏虽心下酸痛,但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顾世言:“也好。”
*
何夏揉揉惺忪地睡眼,刚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啊。
“佩兰……我饿了。”
半晌没听到贴身婢女回音,何夏撩开绸被走下床榻。
看到月白色缀有兰花的窗幔,何夏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何府时的闺房。
快步走到铜镜前,镜中之人面容小巧精致,是少女独有的清纯娴静。
环顾四周,墙上悬着一副花鸟图,是阿兄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阿兄死后,何夏明明把它珍藏在顾府书房里……
重点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初自己说要饱读诗书,软磨硬泡父亲后,书房被改建到距何夏院子不远的位置。
何夏决定去书房看看。
推开两扇紧闭的雕花檀木门,自己的倚兰阁静悄悄的。
院中的迎春枝条披垂,叶丛翠绿,一簇簇嫩黄色的花开得鲜活可爱。
一路无人。
书房的门半掩着,何夏深吸一口,正要推开房门。
“哎呦,我的好姑娘!”
何夏扭头一看,是贴身婢女佩兰,一脸无奈地快步走过来:
“穿着寝衣到处跑什么,幸亏仆役都被管事叫到前院训话了,被瞧到成何体统!”
嫁入顾府以后,佩兰为助何夏立威,在人前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好久没有见到她咋咋呼呼的模样了。
“佩兰,你二十七岁时总板着面孔,没这样好看。”
“小姐,你这是睡糊涂了?”
何夏:“我正梦回游仙呢。不知道还能瞧见谁……”
正说着,门开了。
“那阿夏瞧为兄是哪路神仙?”笑吟吟的清朗男声在侧旁响起。
何夏的心砰砰直跳:“阿,阿兄?”
清瘦俊逸的面容,和自己相似的眉目,笑起来眼睛弯弯。
一身墨色襕袍却不显老气,更衬得他整个人温雅谦和。
阿兄手持书卷,轻轻敲了下何夏的额角,“本来就是小呆瓜,刚睡醒的样子更呆了。”
兄长何云泽这般清隽模样,何夏已经多年没有梦到了。
正轩门之变,梁王同党辅国大将军,斩杀何夏父亲等多名重臣及家眷。
梁王勾结的不轨番邦生出异心,意图毁灭大历朝人才根基,深夜围堵何夏兄
长所在的国子监,一把火将大历最高学府烧成断壁残垣。
何夏收到消息后,昼夜不停从越州赶回京城,见到的只有满府凄白。
父亲被逆王一党以剑穿心,听为父亲收敛尸身的人说,他双目怒睁死不瞑目。
而国子监满目焦土,亡者身份大多难以辨认,最后兄长是以生前衣袍下葬的。
何夏在父兄墓前,几度哭得昏死过去。
独子、孙子惨死,给了祖母致命一击,祖母急速衰老一病不起。因放不下孙女何夏,勉强支撑日日熬着。
只剩下独老幼女的何府,被很多人当做一块熟肉,都想分而食之。
那是何夏最难熬的日子。
颤抖着手,何夏缓缓抱住她的兄长。
何夏无声地哭了,泪水濡湿了兄长的墨色衣衫。
是正常人的体温,还有清爽的皂角味道。
何夏确定自己重生到了十六岁,而她的兄长还活着!
父亲自然没有受政变波及被一剑穿心!她的亲人,都还陪伴在她身边。
这一世记忆纷纷涌入何夏脑海,与前世的不同出现在正轩门之变。
圣上最宠爱的皇子梁王,仍旧发动夺权政变。
不同于前世对峙日久,大历元气大伤。今世仅历时半日,短到若非朝廷昭告天下,百姓竟都不知太子已亲手射杀逆王。
现下,正是永安十二年春。
“我以为小妹独在江南三年,已是无坚不摧,到底还是小孩子,为兄甚慰啊。”何云泽轻轻拍打怀中小妹。
“勉勉强强吧,父亲几时回来?我想他了,说好要陪我放纸鸢的……”何夏从重生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出声来。
上一世父亲离世前,给何夏去的最后一封信中说,隆冬将过要带她去城郊放纸鸢。可守信的父亲第一次食言了,那个春日没有鲜艳纸鸢,只有素白丧服。
何云泽刚还在调笑小妹,听到哭了即刻慌了神:
“你前日回府不是刚见父亲一面吗?阿兄在,不怕啊……父亲下月就回京了,到时我们去放纸鸢。”
何夏哭得更大声了,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
何云泽很是懊恼,小妹此前来信说越州极好不想回京,岂料竟受如此多的委
屈,当初不应纵着她留在江南的。
他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任小妹在怀里抽噎。
这些年的惊惧委屈心酸都已结束,何夏哭够了,破泪为笑:
“我才不是小孩子,只是方才噩梦太可怕了……祖母她老人家呢?”
“祖母瞧你从江南回来后,身子比以前康健,说是到慈恩寺还愿,估计快要回来了。”
“那我回屋梳洗下,去门口迎祖母。” 何夏正打算松开兄长,突然听到有人边说话边进了院子。
“你家仆役都在前院听训,我便自己进来了……”
清润干净的声音,极好听,声调却没有什么起伏,自带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尾音处又带着隐隐的笑意。
何夏背脊有些僵硬,这声音太过熟悉,不是顾世言又是谁。
她虽已重生回十六岁,有了今世的记忆。但毕竟刚刚身死,仍停留在前世记忆和情绪中,一时有些恍惚。
指甲狠狠掐向掌心,保持冷静,极力克制自己冲顾世言开嘲:
顾世言枉你号称才智无双,一腔痴情错付。
险些替宿敌养了娃,不仅吃你的米、睡你的榻、打你的仆,日后还要吞你的府!
昨日何云泽差人到顾府,让顾世言今日到何府书房,说有新鲜东西给他瞧。
正轩门之变后,何云泽因护驾有功,升任鸿胪寺少卿后需每日朝参,他即便休沐日,也向来早起。
左右闲来无事,顾世言早早到了何府。
一进院子,便撞见好友美人在怀。还是一位仅着寝衣的女子,及腰的长发乌黑亮泽,半张小脸埋在他衣袖间。
光天化日之下,想不到何云泽竟有如此孟浪一面。
听人说平康坊的名妓楚都知中意何云泽,可仅半月不见也太快了吧?
“咳,何大君子,这便是你让我瞧的新鲜花样?”
“顾侍郎来的可真快。”何云泽把何夏从怀里提溜出来,反手塞到身后。
何夏侧目扫了来人一眼,皮肤白皙眉目俊雅,却面色冷淡。
晨曦微光,把他浅淡的瞳色映出一层柔和的光晕。身姿挺拔英气端方,月白色菱纹锦袍,腰间系青白玉佩,又添了几分文雅。
这周身的清冷贵气,还真是万年不变。
顾世言眼前的长发女子,本是半张小脸埋在何云泽的衣袖中。
突然呆愣地扫了自己一眼,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带着晶莹的泪珠。
一眨眼,泪珠便顺着白净小脸滚落进衣襟中。
还未再细看,这位女子就被何云泽遮个严实。
竟敢邀其他女子过府,若清和长公主知晓,定要褪何云泽一层皮。
顾世言面无表情腹诽着。
一婢女快步走进院子福身一礼,将大红色斗篷扣在寝衣女子身上。
何云泽:“顾郎见笑了,小妹做噩梦跑来找我撒娇……阿夏,这是丞相府长子顾世言,时任兵部侍郎。”
婢女已为女子系好斗篷,帽兜上的雪狐毛遮住显现的锁骨,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何云泽的小妹?
顾世言刚还在调侃好友,此刻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何家二娘子,何夏,他的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