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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杀个痛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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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夏清楚自己无药可医了,斜倚在床榻上,身有千斤重。
身旁的医者在为她看诊,将她头部银针一一拔除。
医者接过一旁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拭额上汗珠,“今日施针完毕,夫人需静坐一刻,请容我在旁看顾。”
“有劳神医。”何夏轻声致谢。
一旁的贴身婢女,为何夏掖了掖被角,“我让小厨房做了夫人爱吃的桃花酥,夫人要尝尝吗?”
何夏眼睛弯弯声带笑意,“桃花已经开了呀,今年我还没踏青赏花呢。”
婢女忍不住红了眼眶,可夫人如今只能勉强倚在塌上。
何夏叹口气,“怎都如此爱哭,叫我如何能走的安心……前日到手的账册都已入宫了?”
婢女轻轻点头,瞟了旁侧的神医一眼。
神医心领神会,“可需要在下回避?”
何夏倒不在意,“拔针未过一刻,还需神医费心看顾。只要神医今日不出府,全听了去也无碍。”
医者收拾好药箱,退到帷帐一边,心中五马翻腾:
这是警告今日出府,便要有碍了。
不过顾府内宅守备森严,怕是当地人无人引领都出不去,更别提他这自边关入京的外乡人了。
他见惯了患者的呼天抢地,唯独这外表恬静的顾府主母,不过二十几岁年纪,明知病入膏肓却不哭闹。
只拜托医者用好手段,让她能吊口气多撑几日。
现下她还能思路清晰发号施令,真是好心性。
不多时,门外传来娇柔的声音:“夫人今日竟能坐起身,浅浅可真是开心。”
女子面容精致手抚腹部,由仆妇小心搀扶着,身似弱柳款款走进屋内。
当值的小厮碍于她怀有身孕,无法阻拦只得错身趋步跟着。
何夏还有事嘱咐婢女,没有功夫理睬来人,“好生把陆娘子架出去,不要伤到腹中孩儿。”
婢女本就气得牙痒,立刻冲门外扬声道:
“你们还不快些架住陆娘子手脚,把她请出去,再自去前院领罚。”
陆浅浅柔声道:“菩萨都不定有夫人这般好脾气,也对……毕竟我怀了将军唯一骨肉,谁敢碰我一根头发丝呢?”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鞭响。
陆浅浅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叫一声:“谁敢打我!”
一身着窄袖绯绿衣衫的姑娘,快步走进屋内,起手又要一鞭。
何夏忙喝止,“住手!”
说得太急,忍不住一阵咳嗽。
执鞭姑娘瞬间慌了手脚,对着陆浅浅身后仆妇低喝:“还不快扶着滚。”
陆浅浅如云发髻被鞭子抽得凌乱,反倒笑了,“我知夫人恨毒了我,可怎么办,还是我赢了。”
何夏眼皮未抬,“你尚不够格让我恨,我恨的人许能见到明日太阳,但绝挺不过今秋。”
陆浅浅:“你什么意思?!”她话未说完,已被仆妇搀扶着离开了堂屋。
何夏的夫君顾世言三个月前,战死边关。
朝局纷乱,何夏仍是把顾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只是这怀有顾世言孩子的陆浅浅,偶尔出现惹人心累。
拔针已过一刻,何夏暂时无恙,神医告辞:“顾夫人,有事差人唤我。”
何夏示意少女放下鞭子,“你同她置什么闲气,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嫂嫂有话要叮嘱你。”
少女知道这是嫂嫂遗言,没了挥鞭时的娇蛮,轻轻趴在何夏腿上,像只小奶猫似的声音呜咽:
“我揍那女人乏累了,嫂嫂改日再说吧。”
何夏岂能不知少女心思,狠下心开口:
“这些年我把嫁妆中的产业经营很好,一份已带回何府奉养祖母,剩下的为你置办成嫁妆。嫂嫂本想看着你出嫁,如今只能盼你一世无忧。”
少女仍紧攥着何夏身上的绸被,呜呜咽咽。
何夏又看向自幼相伴的婢女:“你和院子里的丫头们,以后都跟着湘姑娘,她会对你们好的。”
婢女忍不住哭出声,“夫人别说这丧气话,一定会好起来的。”
话说得太多,何夏有些喘不上气:“湘儿,我知你不喜耍鞭,为保护嫂嫂才跟着我习了鞭法……我走以后,你切莫勉强自己,活得畅快才是真。”
这是湘儿的心病。
两年前,顾世言率兵平息汝南王叛乱,战事告捷大获全胜。
叛军狗急跳墙,以顾世言妹妹湘儿为质共死,扬言让顾世言抱憾终身。
何夏怎能看着湘儿去死,咬牙挡在她身前。
只是何夏不曾料到,当她裙摆鲜血染红青石地砖,失去尚在腹中的孩儿时,
顾世言已与心上人重逢。时事艰难,他们二人大抵在互诉衷肠吧。
记得顾世言风尘仆仆,赶回到何夏的病榻旁。
何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平安回来了,真好。”
只要他说一句夫人别怕,自己便什么都不怕了。
但顾世言只握着她的手,良久地看着她。
“夫君,我们的孩子没了。”
顾世言沉默良久,直到何夏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他只轻轻一声:“你没事就好。”
就在顾世言说出这话的时候,跟进来一名身似弱柳的年轻女子,声音娇柔:
“将军莫怪,我早想来拜见夫人。听说夫人病得厉害,便想讲讲将军平乱时的英雄气概,让夫人也高兴高兴。”
何夏后来才知道,顾世言从叛军手中救下的女子,名叫陆浅浅。
是夫君顾世言年少倾心之人。只是她醉心嫁入皇室,顾世言未能得偿所愿。
陆浅浅在她的姨母郑妃牵线下,嫁于梁王做侧妃。梁王却借大婚当日热闹做掩护,发动撼动朝野的正轩门政变。
七年前,那场胶着十日的正轩门政变,何夏失去了疼爱她的父亲和兄长。
而梁王一败涂地,陆浅浅从此杳无音讯。却不曾想她一直隐居在京城,汝南
王叛军沿途烧毁民居,陆浅浅仓皇出逃却被奉命平乱的顾世言救下。
好一出久别重逢、英雄救美。
回想这些过往,何夏觉得困倦不堪。
床榻边的少女哭成泪人,“湘儿鞭法不佳还需嫂嫂教诲,嫂嫂,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何夏摇摇头:“我此生已是疲累的很。”
十一岁时何夏母亲因病离世,十六岁时父亲和兄长因正轩门之变身死,何夏身边只有年迈祖母撑着。
寒食节凌江池边,十六岁的何夏偶遇顾世言。
彼时何夏在水里扑腾,顾世言定以为她是跳河寻短见。
瞧他那着急的样子,向来冷淡疏离的人,难得从脸上看见了慌乱。
哎天可怜见,自己真的是被熙攘人群挤下去的。当时的河水啧,可真的是冰冷刺骨。
旁人说何夏是天煞孤星,顾世言还非要往身边靠。
顾世言真是个傻子。
愧疚自己未能在正轩门政变中救下挚友,又瞧着故友的妹妹寻短见,隔日便匆匆过府向何夏祖母下聘,请求何夏出了丧期后嫁于他。
记得顾世言直言自己今后免不得常上战场,只是刀剑无眼……
祖母轻碰了下侍立在侧的何夏,暗示她巧舌如簧地表示下:诸如郎君福泽深厚,定能岁岁无忧之类的客套话。
何夏岂是那种不懂权衡利弊之人,偌大何府需要她撑着,病弱祖母需要她来奉养。
顾世言身为丞相之子,在京中炙手可热,何夏当然要抱紧这尊大佛了。
京中名门贵女何其多,何夏知道顾世言为何娶了自己。
伶牙俐齿的何家姑娘,坦荡荡蹦出一句话:
“你尽可放心大胆地去,若你不幸战死,我定会为你守节看护好顾府,让你含笑九泉。”
顾世言清冷无波的面上闪过错愕,随即唇角勾起:
“何小娘子如此重诺,顾某心领。顾某定会全力惜命,不至殒身沙场。”
想来顾世言未见过如此不善恭维的女子,在下聘这日光明正大地咒未来夫君。
何夏有些后悔,当时不应这样讲的。
堂堂镇国将军,亡故之时竟不到三十岁。
顾世言,我不曾食言,未寻短见也未改嫁。想我年轻美娇娘,即便是你死后,京中也多少人家惦记着。
只是,到底阴差阳错这许多年。
顾世言上门提亲时,何夏并不知晓他心有陆浅浅。
满心欢喜嫁与的夫君,终其一生,心中珍藏惊鸿影。
最可笑的是那惊鸿属实劣质,上不得台面。
……
不过陆浅浅倒也痴情,今年顾世言出征西蕃后,她言边关苦寒将军无人照顾,跪请何夏让她跟随而去。
何夏自觉自己时日无多,成全二人又有何妨,便允陆浅浅去了。
顾世言这辈子也是别扭,陆浅浅到府中时日不短,对他屡诉衷肠表达爱意,他却以礼相待从无逾矩。
若非何夏知道内情,还真是一曲大将军收留无家可归女的颂歌。
不过顾世言还真是替心上人考虑周详,毕竟顾府同陆浅浅的姨母郑氏势同水火,若无名无分碰了陆浅浅,反倒是染指年少珍贵回忆。
想来边关远离京城少了束缚,冲破身份束缚爱恨虐恋,他二人终于情难自已。
如今陆浅浅怀他骨肉,来日许能光耀顾家门楣,也算何夏回报顾世言的恩情。
何夏叮嘱湘儿:“她是你兄长心尖上的人,你日后要善待这孩子,但不许陆浅浅插手教养教坏子嗣。”
少女眼睛红红,“可是嫂嫂,陆浅浅有姨母郑太后撑腰,我怎么斗得过她?”
何夏温柔笑道:“别怕……今日起,这世上就没有郑家了。”
嫁入顾府后,何夏循规蹈矩只做好内宅主母,很少参与朝堂之事。
可顾世言三月前战死,何夏总得为湘儿再计一计的。
何夏时日无多,常年居于内宅手段有限,只能集中精神灭一个郑家。
顾府宿敌郑氏一族墙倒众人,推桩桩件件都被翻出来,覆灭只在今日。
何夏取得的郑府私账已呈送御前,可证实郑氏与西蕃内廷暗中勾结,为顾世言大军设伏。
而郑太后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室血脉,溯及往昔曾是先皇宠妃时,以巫术谋害已故孝贤皇后,即当今圣上生母。
族侄郑修文,被指控豢养五百义子意图不轨……
郑氏大罪近日定会昭告天下。
郑氏翻不了身了。
何夏强撑着至今,无非要看到郑氏倒台,这是她此生能为顾世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婢女禀告说宫中女官求见夫人。
何夏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下湘儿。
女官传话:“圣上有旨郑氏满门秋后问斩,念郑太后侍奉先皇多年,赐白绫自缢,只是夫人需宽心……”
何夏:“无妨,继续。”
“郑修文被拖下去前喊嚷:有短命鬼顾世言垫背,我赢了!陆浅浅不过是我玩腻了放在顾家的细作,还被他当成心尖肉哈哈!”
“郑氏与西蕃内廷勾结,认为顾将军无还朝之日,那陆浅浅作势追随将军出征,却与郑修文厮混一处。只是陆怀上郑贼孩子后隐瞒下来,郑贼才不管不顾以言诛心朝堂上顾氏族人。”
“将军身后名被抹黑,圣上龙颜大怒,言陆浅浅腹中既有郑氏骨肉,全家理应整整齐齐……”
何夏脑子乱哄哄的。
许多解释不通的事,也都明白了,只可怜世上又多一个不能降生的孩子。
何夏得知陆浅浅细作身份后,再观此人,倒有些羡慕她的目标坚定。
年少时机关算尽嫁入皇室,后真情或假意地居于顾府,甚至以腹中孩子在顾郑两方周旋……若非郑贼死前拉她下水,她这一生也算得偿所愿。
而何夏回想自己这一生,好像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倒是可叹。
只是顾世言,想你英明一世,末了竟让我观如此一出大戏?
顾世言于何夏有恩,他被心上人陆浅浅欺骗算计,本应替他难过半柱香的。
可当何夏卸了全身气力,意识混沌慢慢睡去时,闪过最后一丝念头竟是:
顾世言你也有今日?哈哈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