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对象》陆尚恩

8、第 8 章

　　两个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触即分。方逾初喝了一口，蒋晏的杯子却停留在半空中——他的目光还在方逾初身上。

　　从教室走到川菜馆，可能是有些热，方逾初把衬衫最上面两个扣子解开了，他微微仰起头，喉结随着喝水的动作滚动几下。这些细节清晰地落在蒋晏眼里，让他一时有些愣神，直到方逾初问“怎么了”，他才赶紧喝了一口水，差点把自己呛到。

　　“没……咳，没怎么，”蒋晏摆摆手，“就是有点好奇，像你这样接受量化系统训练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想。”

　　方逾初问：“你看过《三体》吗？”

　　蒋晏点头，听方逾初继续道：“《三体》开头几章就提到了一个‘农场主假说’。在一个农场里有一群火鸡，每天11点会准备被喂食。火鸡里的科学家总结出了一个宇宙规律，就是每到11点，天上就会掉下食物。他在感恩节当天向火鸡们公布了这个伟大发现。”

　　“然后在感恩节11点，”蒋晏接道，“它们都被抓去成为了食物？”

　　“是这样，”方逾初说，“虽然这是科幻小说在给后面的情节做铺垫，但我也想过，如果根据数据推理出的一切都是错的呢？或者说……如果我们本身就是更高等生物所编写的代码，会怎么样？

　　“……但我也不算杞人忧天，”方逾初说，“小说归小说，只是想到这些，会对未知多点敬畏，告诉自己不要刻意追求数据化的结论。”

　　方逾初见过为了一个结论篡改原始数据，或者为了数据稳健性用各种方法调整样本的做法。

　　他没说出来，但不代表蒋晏不知道。读书读到这个份儿上，科研圈里的弯弯绕绕，蒋晏也见多了。这个世界上有甘坐冷板凳，潜心做真研究的大师，也有为了发刊无所不为的“伪学者”。

　　方逾初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他喝了口水，道：“抱歉，一直是我在讲。”

　　“我想听你讲，”蒋晏说，“哪有人不喜欢研究对象给出很多信息的？”

　　方逾初笑了：“你现在默认我是研究对象？”

　　蒋晏反问：“你不愿意？”

　　方逾初停顿片刻，说：“没有。”

　　蒋晏心里一种名为“得寸进尺”的情绪正张牙舞爪地生长着，他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人类学研究的周期都很长啊？”

　　上个世纪人类学家研究少数族群，田野一做就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学习对方的语言，了解对方的文化习俗都是基本操作。一些国内学者做少数民族地区文化研究，也是年年都去调研地住一段时间。

　　方逾初也是在宿舍听蒋晏和华洲、樊英耀随口聊天，才知道了一些人类学的知识。但蒋晏似乎也说过，学生做研究受限制很多，能进学校这种“田野”，做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已经很困难了。

　　不至于研究十几年、几十年吧？

　　室友搞研究不容易，帮一下……也没什么？

　　方逾初脑子飞速运转，得出了与之前一致的结论：“知道，我尽量。”

　　尽量配合。

　　蒋晏忍不住笑出了声，越笑越开心，有点停不下来的架势，弄得对面的方逾初也被他带着笑。

　　一顿晚饭边吃边聊，居然吃了快两个小时。这会儿天也不热了，两人索性散步回学校，顺便消消食。

　　这一带绿化做的很好，街头小公园里有嬉笑打闹的孩子，也有坐在长椅上聊天的老人。A大到A大附中这条路蒋晏一个人走了很多次，头一回和方逾初一起走，倒走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难得，”蒋晏张开双臂，迎着凉爽的晚风深呼吸一口，“今天一晚上跟你说的话，比之前一个月都多。”

　　方逾初一直目视前方，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还不简单？”蒋晏一歪头，看向他的侧脸，“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正站在路口等红绿灯，方逾初能看见蒋晏眼里闪过的霓虹倒影。

　　他是很好看，也很有魅力，会让人想要对他敞开心扉。方逾初暗想。

　　方逾初能感觉到蒋晏对自己与众不同，他也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这份“区别对待”。蒋晏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方逾初虽然没迎上去，但也不曾后退过。

　　或许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开始和深化，就是这样无声无息？

　　倒计时结束，红灯变绿，两个人默契地抬步走向斑马线，方逾初没否认蒋晏塞给他的“知己”头衔。

　　蒋晏回到宿舍已经八点半了。华洲听到开门的动静，赶紧跑过去，对着蒋晏比了个“嘘”的手势。

　　蒋晏往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耀哥今天心情不太好，”华洲也小声道，“好像是开组会跟导师争论了一下……就被威胁不给毕业。”

　　蒋晏略略皱眉：“这么过分？”

　　“也不是头一回了，”华洲说，“耀哥也是倒霉，摊上这种导师。”

　　樊英耀的导师叫彭禾安，不到四十岁已经是副教授，还出版了几本专著，算得上学术领域的成功人士。

　　然而816宿舍几个人对这位彭老师的人品都抱有怀疑态度。毕竟朝夕相处，其余三人都觉得樊英耀是个聪明人，做事靠谱，也足够勤奋，不至于在论文上栽这么大一个跟头。樊英耀对于他和导师的关系只是一笔带过，但室友们也能听出来一些PUA的感觉。

　　毕竟哪个正经老师会三天两头发微信说“你怎么这也做不好”、“这智商别读研了”这种话？

　　就在上周末，樊英耀凌晨一点被彭禾安一通电话吵醒跑数据，弄得816全体都没睡好。樊英耀对室友们连连道歉，第二天请了整个宿舍的晚饭，又主动包揽了一次大扫除。

　　华洲说：“我看他不想多说，就不问了，咱们今晚要不就安安静静地各干各的？”

　　“行，”蒋晏说，“我跟方逾初发个消息说一声，他还在图书馆呢。”

　　华洲咂摸片刻，忽然品出了这句话里炫耀的味道。

　　“你和方神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华洲问，“他在哪你都知道？”

　　蒋晏在心里默念三遍“低调”，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点得意：“我们俩关系一直挺好的。”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电脑，点进去录音转写程序，自动忽略了华洲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两个小时后，蒋晏差不多完成了今天的材料转写，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算放松一会儿。

　　鼠标光标在屏幕上随意晃动，最后点开了和方逾初吃饭时的录音。

　　方逾初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知道，我尽量。”

　　蒋晏无声地笑起来，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调到方逾初的备注界面，略略思考片刻，把“原住民”改成了“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