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对象》陆尚恩

6、第 6 章

　　有人跳楼了。

　　这种消息总是传得飞快，像一颗炸弹一般打破了A大平静的开学季。

　　方逾初坐在辅导员办公室里。门只是虚掩着，外面时不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还混杂着几句叹息。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呢。”

　　“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等家长来了……哎，不敢想不敢想。”

　　方逾初微微皱眉，看向窗外。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天边云彩被镀上一层暖色，A大图书馆的尖顶也落满余晖。

　　但这种美好的景色和当下整个学校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门外脚步声渐近，方逾初抬头看见了辅导员王老师。

　　王老师岁数不大，才工作两年。听说走了一个正值花样年华，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眼眶一直红红的。

　　“不好意思啊逾初，张老师刚有事情找我。”王老师吸了吸鼻子，拿起手边的一沓资料。

　　“我们刚说到……宦书敏上个学期和你学了同一门公选课，你对她有什么了解吗？”

　　方逾初在回忆里搜索一番，摇了摇头。

　　他是在签到表上见过“宦书敏”这个名字，但对女孩的长相的确没什么印象。

　　在计算机学院，“计算机系”是个大系，全称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而院里还有“软件工程”、“信息安全”等等专业，同届学生这么多人，除了开学典礼共处一间大礼堂外，很少有机会见面。

　　而宦书敏正是软件工程的同学。除了公选课，她和方逾初确实没有明面上的交集。

　　王老师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一点了解都没有？比如……聊过天吗？”

　　方逾初再次摇摇头。

　　王老师顿了顿，想到领导方才的交代，又试探性地打开话题：“我们已经了解到，书敏同学是自……”

　　“自杀”一词在喉间打了个磕巴，被咽了回去。

　　“……是自己离开的，”王老师改口，“所以不要担心别的。”

　　方逾初听出了不对劲，他变化的神色落到王老师眼里，被误读成了隐瞒。

　　不能再拖了，王老师心想，警方、校领导、学生家长、闻讯而来的媒体……所有人都在等结果。她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把屏幕递到方逾初眼前。

　　“这就是书敏，”王老师叹道，“逾初，麻烦你跟老师说实话。”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方逾初一下子愣住了——

　　宦书敏，竟然是昨天在火锅店遇到的姑娘！

　　这张照片的背景是沙滩和大海，像是在风景区的留影。宦书敏依旧扎着单马尾，眼睛弯弯的。她五官并不算漂亮，但笑容很有亲和力，像是小时候会遇到的善良的邻居姐姐。方逾初能看出来，她不是经常面对镜头，连拍一张日常照片都会有点害羞。

　　很普通，却也明亮。

　　照片里的宦书敏和昨日遇到的宦书敏……二者的影像在方逾初脑海里重叠又破碎，仿佛重重地砸在他心上。

　　王老师定了定神，说：“你跟老师说……宦书敏在开学前，是不是给过你一封情书？”

　　……

　　“情书？！”华洲差点跳起来，“这个宦……同学，给方神写过情书？”

　　方逾初轻轻点头。

　　从辅导员办公室回到宿舍，他脸色一直不太好，还有点茫然，也没吃晚饭。

　　出了这么大的事，虽然各院系老师已经发布了提醒，让大家等警方最终的调查结果，但学生内部难免会有所讨论。

　　毕竟是自己的同学，不管认不认识，谁听了都不好受。816四个人各自坐在椅子上，想到昨天还见过的女孩今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心里更不是滋味。

　　警方初步调查了监控，没发现任何与方逾初有关的蛛丝马迹。而他被王老师叫去谈话，也是因为宦书敏的好朋友在问询时哭着说，逝者至少偷偷暗恋了方逾初半年之久，还写过情书。

　　“这，这实在不怪你，你俩都不算认识啊，”华洲叹了口气，“小群不是说，她学业一直不顺，开题就延期了，好不容易二次开题才通过。”

　　同样开了两次题的樊英耀露出一丝苦笑。

　　开题开题，虽然只是立下一个题目，却要做长期的准备工作。在一些领域，准备开题答辩要花的工夫占整个论文写作的一半。有人开题过了，后面写不下去，还要退回至第一步重新开始。

　　“论文确实难熬，”华洲接道，“不过也不至于跳楼……”

　　他话音未落，居然立刻被反驳了回去——

　　蒋晏和樊英耀几乎异口同声：“至于。”

　　一直低着头的方逾初终于抬眼，看见樊英耀轻轻摸了摸鼻子，仿佛在为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而尴尬。

　　蒋晏反倒很平静：“她真正经历过什么，别人都不知道。”

　　樊英耀看向蒋晏，眼神里居然有一晃而逝的感激，仿佛是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华洲忙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哎呀，我就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百口莫辩。方逾初忽然接道：“我知道，你是惋惜。”

　　“对，对啊！”华洲如遇知己，又叹道，“如果有人能在她轻生前劝劝……”

　　可惜没如果。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从高楼一跃而下，一个人的离开又会让亲友承受多大的痛苦？局外人无从知晓，唯有叹息。

　　方逾初静静地坐在桌子前，电脑因为长时间无操作已经黑屏了。直到蒋晏把那条花被子还回来，他的思绪才被拉回现实世界。

　　“你衣服刚洗了，晾在阳台上，”蒋晏说，“估计明天干。”

　　“嗯，”方逾初说，“谢了。”

　　蒋晏笑笑，也没多打扰他，径直回了自己的位置。

　　方逾初在内疚，蒋晏看得出来。

　　这晚宿舍熄灯很早，方逾初却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什么东西堵在心里，闷得慌，空调开着很低的温度也无济于事。

　　等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陷入了一个梦。梦里穿着蓝白色连衣裙的宦书敏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

　　她越哭越痛，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委屈，无人可以倾诉。

　　方逾初想要开口安慰，却发不出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宦书敏转身向远方跑去，跑得越来越远，直到成为一道天边的虚影。

　　方逾初猛地惊醒，心里的难过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翻涌着。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升起来：如果自己做点什么……这场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水池边用凉水洗了把脸。水珠滴滴答答地从发梢滑落回水池，在寂静的夜晚发出轻微的声响。

　　还是闷得慌。

　　方逾初一看表，已经快五点了。

　　他索性直接去了八楼的小天台，刚要关门，一只手却搭在门把手上，挡住了他的动作。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睡不着？”

　　方逾初愣了片刻，点点头，侧身让蒋晏进来。

　　蒋晏笑笑说：“我也是。”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抬头远眺。天已经蒙蒙亮了，还能听见几声鸟鸣。

　　或许是发酵了几个小时的情绪已经达到顶峰，又或许是相对私密的空间能让人卸下心房。方逾初也没想到自己会主动开口：“那天……我是不是应该跟她说句话？”

　　蒋晏偏头看了他一眼，说：“不怪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居然让方逾初心里的郁结之气散了一些。他顿了顿，说：“答非所问。”

　　蒋晏没理会方逾初的嘴硬，他接着说：“我一直觉得，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把他当救命稻草。退一步说……既然能喜欢半年都不让你知道，你和她聊了天，也给不了太大希望，因为生活是她自己的。”

　　方逾初静静地听着。清晨的微风缓缓拂过，像是另一种温柔的安慰。

　　蒋晏继续说：“她喜欢你，你的存在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如果我是和她很亲近的人，比起指责你为什么不去‘救’她，我会更想感谢你，曾经让她灰暗的生活多了点颜色。”

　　这次，秒针足足转了一圈后，方逾初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他看着蒋晏的眼睛，说：“谢谢。”

　　“不客气，”蒋晏笑道，“陪室友失眠义不容辞，就当是……报你‘一被之恩’了。”

　　方逾初顿了好一会儿，安静的氛围里，蒋晏差点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头。

　　但方逾初最后还是笑了笑，说：“昨天失约，算我欠你一顿饭。”

　　“好啊，”蒋晏看了看表，“要不就等会儿请我吃早饭？”

　　方逾初没想到眼前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蹭饭的新理由，而且他还无法拒绝。

　　这难道是种特异功能？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方逾初忍不住想。

　　有的人走了，更多的人生活还在继续，不论好坏。

　　校方没瞒着这件事，给了能力范围内最大的补偿。逝者父母看到了存在手机备忘录的遗言，悲痛欲绝之外，也没有再追究什么。因为宦书敏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谁也不怪。

　　几天之后，警方通报了最终结果，网络上各个平台也都报道了“某高校研究生因压力过大而自杀”的消息，引起好一阵讨论。

　　从本科毕业那一天开始，一些人的生活便失去了坐标系。从小学到初高中，再到大学，起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衡量体系——即便这个分数化的体系有些单一。可大学毕业后，有人工作，有人读研读博。工作的人羡慕同龄人可以享受象牙塔的一分净土，而读书的人看着同龄人自力更生、谈婚论嫁，看着自己空空的钱包和越来越秃的头发，焦虑不少半分。

　　尤其是毕业无望，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被社会时钟抛弃的时候。

　　“今天的新词条，#高校学生心理健康不容忽视#，又上热搜第一了，”华洲一边看手机，一边叹气，“估计学校压力也很大，最近我们实验室都能按时走人。”

　　“心理健康，老生常谈，”樊英耀摇摇头，“但隔一段时间，还是有新的悲剧。”

　　“没办法，太卷了。”华洲说，“我表妹刚上大一，就计划着考研，说学历贬值，本科毕业工作太难找，但事实上她根本就不想搞研究……哎，你们听啊，还有网友评论说：读研只有两次快乐，一次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一次是拿到毕业证书，一把辛酸泪啊！”

　　“别看了，洲，”樊英耀说，“说点开心的。”

　　“行，”华洲说，“明天周末，我约了以前同学吃饭，你们呢？方神我都不用问了，他不去实验室就去图书馆，比地球公转都规律。”

　　无辜躺枪的方逾初无奈地抬头看了华洲一眼。

　　“我得补觉，”樊英耀笑笑说，“感觉不如前几年能熬了，老是困。”

　　蒋晏说：“我也补个觉。”

　　不知道为什么，拿到了新床铺和被子，蒋晏居然又开始睡不好了。再失眠两天，他都要开始怀疑方逾初借给自己的床铺里是不是放了什么安神的化学物质。

　　好在失眠现象一直有所好转，第二天蒋晏没定闹钟，睁眼已经快九点了。方逾初和华洲都没了影儿，只有樊英耀那边还有轻微的鼾声。

　　蒋晏舒服地伸了个大懒腰，从床上下来，忽然瞥见桌上放了一杯咖啡——

　　还是雅新食堂二楼咖啡车卖的冰拿铁。

　　蒋晏嘴角越扬越高，端起来咖啡左看右看，最后掏出手机，调整角度，给这杯宝贵的咖啡拍了一张完美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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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心理健康和身体健康一样重要！愿大家好好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