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对象》陆尚恩

10、第 10 章

　　第二天一早，M市郊区下起了濛濛细雨。

　　方逾初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捧着花，静静地在父亲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四周十分安静，他能听见雨点滴落在伞面的轻响。

　　六年了，方逾初默念道。

　　想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的画面，他心里仍隐隐作痛。明明一开始不是绝症，因为没有去大医院及时救治，延误了时机，导致病情越来越重。到最后，在“孤注一掷倾家荡产，治愈的希望也很渺茫”与“放弃治疗”之间，父母经过商讨选择了后者。

　　方逾初不相信这个决定与自己无关。彼时的他正在读高三，全家的资源都在往他身上倾斜，可在父母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能早点劝劝父亲，不要为了省钱少做检查，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他能快点长大，在事态恶化的时候不是一个毫无经济能力的学生，是不是结局还能重写？

　　除了失去至亲的伤痛，方逾初一直都在被“无能为力”四个字缓慢地侵蚀着。他做不到心无旁骛地备战高考，也因为成绩下滑被老师批评过，被同学看过笑话。但直到高中毕业，都没有任何老师或同学知晓父亲去世的事情。

　　方逾初可以瞒过同学，简晓秋却瞒不过同事。

　　曾经的简晓秋往同事里一站，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也不为过。加上温柔负责的丈夫，聪明懂事的儿子……简晓秋因为她拥有的一切，简直是招人嫉妒的活靶子。

　　从丈夫生病再到他离世后好长一段时间，简晓秋都在品尝着世态炎凉。有些同事不仅没有安慰，还落井下石地说风凉话。得知方逾初没有“如愿”考上最顶尖的大学，他们更是痛快。

　　时间能让伤疤愈合，但伤疤的痕迹一直在那里。

　　“爸……”方逾初低声道，“我该去读博吗？”

　　去花无尽的精力探索人类的边界，还是让多年所学立刻“变现”，给妈妈更好的生活？

　　遗照里，父亲温和地朝他笑着，没有回答。

　　谁也给不了他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方逾初才把那捧花放下，缓缓转身，自己离开了公墓。简晓秋没有和他一同过来，这是母子两人的默契，每年这个时候，她会留一片空间，让方逾初单独和父亲说说话。

　　方逾初只请了三天假。三天之后，他重新出现在了蒋晏的视野中。

　　说来也怪，不过是七十多个小时，蒋晏却觉得过去了很久。从两人认识以来，至少每天晚上他都能看到方逾初回宿舍，还能一起聊几句鸡毛蒜皮的日常。

　　但方逾初回家这三天，别说朋友圈了，他连宿舍群都没发过一条消息。因为提前知道了方逾初是回去给父亲祭扫，蒋晏也没好意思私信他。

　　于是，和自己研究对象失去交流的蒋晏总觉得生活缺了点什么。

　　或许是……缺了点“研究”的乐趣？

　　蒋晏看着方逾初，一时竟有些恍惚，直到华洲开心的呼声把他拉回现实。

　　“居然有礼物啊！我小时候吃过这个，好像是百年老字号，”华洲喜滋滋地从方逾初手里接过一个袋子，“谢谢方神！”

　　收到特产礼物的樊英耀也笑着道了谢，和方逾初闲聊几句后，又忙他的论文去了。

　　只剩下一个蒋晏。他坐在原处朝方逾初眨眨眼，问：“我的呢？”

　　方逾初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黑色帆布袋，顺手挂在了蒋晏的椅背上，接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三天不见，竟如此冷漠。

　　蒋晏一撇嘴，单手拎起帆布袋……

　　居然有点重。

　　他回头一看，三个室友都在各忙各的，没人留意自己这里的动静，这才把帆布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一袋特产，跟华洲和樊英耀的礼物一样。

　　还有……一套“模型”？

　　蒋晏定睛一看，发现这居然是博物馆的纪念品、按比例缩小文物做的模型。

　　他心里不知什么东西忽然动了一下。

　　蒋晏小心翼翼地把外包装盒拆开，拿出精致的“钟”、“鼎”、“瓷器”……这些模型做的很精致，特别是那座鼎，蒋晏一眼就能认出来，是M市历史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原来……自己还是和其他室友不一样的？

　　起码算是朋友吧？而且是关系还不错、连礼物都独此一份与众不同的那种？

　　蒋晏想着想着，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这声笑分毫不差地传到了方逾初的耳朵里，他也跟着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特产是简晓秋提醒方逾初买的。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因为缘分住进同一间宿舍，带点家乡美食给大家尝尝总不会错。但模型却是方逾初自己的主意，他路过博物馆，临时起意就去买了。

　　不过即便不是文物模型……也总该给蒋晏带点什么不一样的。

　　这种想法是自然而然地从心底冒出来的，至于为什么，方逾初并没有深究。

　　另一边的华洲是个嘴馋的，已经忍不住拆开自己那份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轻声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最近他的实验进展不错，空闲的时候也能刷刷论坛，打打游戏了。

　　华洲单手向下滑动屏幕，刷过一页页帖子，忽然发现了一个博人眼球的标题——“计算机学院的爱情纠葛”。

　　什么？纠葛？

　　华洲点进去，看了两行，感觉血压一下子就上来了，没忍住直接骂了一句。

　　其余三人闻声齐齐转头，樊英耀问：“怎么了？”

　　“竟然有人在论坛造谣，”华洲怒道，“说宦书敏和方神……他俩都不认识好吧？”

　　方逾初一愣，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他刚想接过华洲的手机仔细看看，却被蒋晏一把夺走了。

　　蒋晏眉头微蹙，盯着屏幕没说话。

　　这个帖子的作者名叫“马光”，他说方逾初明知道某女生一直喜欢自己，却态度暧昧，忽近忽远，搞得她提心吊胆。等女生忍不住鼓起勇气告了白，他却说对方配不上自己，还当面扔了女生的情书。这位同学本来学术压力就大，加上生活中的其他琐事烦恼，越来越自卑。

　　无一字在说宦书敏，却字字在说宦书敏。

　　宦书敏事件虽然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毕竟不是陈年旧事，还是可以轻易牵动A大同学的神经。就在蒋晏浏览帖子的几分钟内，阅读量又加了不少。

　　开始几条评论还算理性，都在说“没有锤别乱讲”，还有个别账号在为方逾初说话，说他们认识方逾初，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但后面的评论风向就变了。蒋晏一眼看到三四个“渣男”，觉得无比刺眼。

　　华洲义愤填膺：“这个‘马光’，要是被我知道是谁，非揍他一顿。”

　　马光……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名字闯入了方逾初脑海。

　　方逾初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

　　一旁的樊英耀提醒道：“你手机有消息，要不要先看看？”

　　方逾初的手机调了静音模式，他打开一看，果然已经有好多未读。有些是计算机学院的同学提醒他被黑了，还有一个未接语音来自辅导员王老师。

　　方逾初站起身说：“我先给辅导员回个电话。”

　　他出门后，华洲叹道：“方神也太冤了！蒋哥，你说怎么办啊？”

　　蒋晏没说话，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生气了。

　　有人生气会讲出来，比如华洲。有人生气会沉默，比如蒋晏。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被蒋运珧磨练得不轻易动怒了，却发现今晚的情绪更难以克制。

　　为什么？

　　因为他曾经见过方逾初失眠的样子吗？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都会因为没有回应一个陌生爱慕者的情绪而自责，想着能不能拉对方一把的人，现在却要遭受这种非议。

　　蒋晏深吸一口气，对华洲说：“等他打完电话。”

　　都是成年人，作为室友可以打抱不平，但没人能替方逾初处理事情。

　　方逾初一推门，就迎上了三双眼睛。他顿了顿，平静地说：“辅导员说已经告诉论坛负责人要降低影响了。但发帖的人对宦书敏只字不提……也不好直接介入处理。”

　　说白了，这就是个八卦新闻，即便对方逾初的名誉造成损害，也是同学之间的矛盾。

　　华洲翻了个白眼，说：“气死我了。”

　　方逾初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收到了好意。

　　樊英耀也站过来，道：“我不太会说话……但我站在你这边。”

　　方逾初心里一暖，他知道樊英耀是说三分做十分那种人。

　　华洲和樊英耀都表了态后，方逾初下意识地看向蒋晏。

　　两人目光对视，蒋晏说：“你过来。”

　　说罢，他居然径直走出宿舍，推开了小天台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