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城》Koriya

4、清汤挂面

　　蒲光裕就这事儿琢磨了一宿都没睡踏实。

　　他家小，就一张床，昨天是贺林自己来家里住，让他一个小伙子打打地铺倒也没啥，今天一一也在，总不能让人家兄妹俩一起睡客厅……蒲光裕心一横，把一米八的大床让给了一一，自己和贺林一起在客厅铺了床褥子将就着。

　　晚上吃完饭，他问贺林的那个问题，小孩儿到现在都没能给他一个答复。

　　他转过头，只能看到月光下贺林圆不楞登的后脑勺。也不知道这孩子睡着了没有，怎么连呼吸声都这么浅……

　　关于让贺林上学的这个问题，其实蒲光裕问出口就有点后悔了，当场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刚跟俩小孩相处了24小时不到，只是因为吃了两顿其乐融融的饭，六年来第一次被人真情实感地夸了厨艺好，他怎么就开始异想天开做起当爸爸的梦了呢。

　　飘了，蒲光裕我看你纯粹是飘了！

　　他上无老下没小，自从婷婷六年前提着她的拉杆箱离开这个家以后，蒲光裕就已经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打算。但他喜欢孩子，是真喜欢。跟夏侯婷离婚后不久，他还特意去福利院转了一圈，给孩子们送了自己亲手做的小零食，被乖乖小孩儿们围绕着的时候蒲光裕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被天使环绕的上帝的化身。岳永志冷着脸看向他，告诉他年龄未满30岁，存款不够，无法满足领养小孩的条件。蒲光裕刚燃起的一头希望之火就被他掺着冰凌的凉水扑灭了。

　　他现在已经三十有四，领养孩子的事情虽然时不时会在他心里打起一点火花，但蒲光裕已经习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独日子，就再没动过这心思。如今两个小兔崽子这么一蹦一跳地闯进了他的世界，蒲光裕又有些动摇了。

　　但他还是害怕，害怕他一厢情愿，害怕小孩儿们终究会像婷婷一样离他而去。

　　听身后的人辗转反侧，来回翻着身，贺林也被整的毫无睡意了。

　　他12岁就辍学了，那会儿刚升初一，英语老师讲的元音辅音还没消化完，他就走上了逃离原生家庭的道路。在学校上课念书、课间时和同龄人嬉戏打闹是什么感觉，他早就忘记了。这三年来他不是在流浪的路上，就是早早进入社会体验生活，他不敢与同龄人并肩而行，也不敢奢望什么重返校园，他就想好好活着。

　　但贺林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活着去偷东西，更没想过第一次作案就能遇到一位心地善良的警察叔叔。无论是西红柿鸡蛋面还是涮羊肉，他本以为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福，警察叔叔的一个问题却给他问懵了。

　　墙上挂着的钟表“咔嚓咔嚓”跳着秒，贺林心里的小锤“噗通噗通”打着鼓。他翻过身去，拽了拽蒲光裕的睡衣，轻声问道：“叔，你睡着了吗？”

　　虽然心里想着事儿，但其实蒲光裕的神智已经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了，他正迷迷糊糊地琢磨一只公兔子为啥总在自己的被子上刨坑吃棉絮，那兔子就被突然出现的贺林抓着后颈提溜了起来。游离的神智突然被拽了回来，蒲光裕猛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回道：“诶，嗯，还没睡，咋了。”
　　他转过身，给贺林往上拉了拉被子：“睡不着吗林子，是不是空调太凉了，等会儿我关了它。”

　　“不是……”贺林的脑袋往夏凉被里缩了缩，虽然是夜晚，他照样能感受到蒲光裕投来的关切目光，“我都十五了，这会儿再去念初一的话，得比同学大一圈吧，怪丢人的……”

　　“不会，哪能呢？”蒲光裕安慰他，“你是不知道，我读初中那会儿，班长都快成年了。他是农村人，父母都不识字，念书晚就算了，小学还读了九年。听说高考又复读了两年，后来人家考上了北大，这丢人吗？光宗耀祖还来不及呢！”

　　贺林瞪大了眼睛，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位大神如今的年龄，蒲光裕又叹了口气：“我啊，就是尝过没学上的苦，才问你想不想接着念书的。”

　　“我读初二那年皮得很，天天逃课出去瞎溜达，不是去黑网吧玩红警就是跟几个同学混溜冰场，不知道被我爸揪着耳朵逮回家多少次，挨了多少下裤腰带。但记吃不记打，我爸一合计，觉得我不是念书的料，让我休学打工去了。

　　“可刚离开学校半年我就后悔了。那时候年纪小，我能干啥呢，无非是给人端盘子洗碗，站在路边上发小广告，还去辣条工厂做过流水线工人。累死累活一整天，到手才几块钱，我爸干脆彻底断了我的生活费，让我吃住都自己想办法。我在家门口跪了两天他才给我开的门，问我还想不想打工。我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就知道哭，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眼睛都肿成了驴蛋子。这才重新回了学校。

　　“刚回学校那会儿感觉啥都是好的，不用自己想办法挣钱，到点就能去食堂打饭，晚上睡觉也不用护着钱包，担心里面可怜的几张纸币被别人偷走。虽然之前学过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我起早贪黑地埋头苦读，最后还是考上了重点高中。”

　　“然后呢？”贺林喜欢听人讲故事，蒲光裕在那边讲得起劲，他这边就渐渐来了睡意，眯缝着眼催他说后面的事。

　　“后面也没啥了，就考上大学，读了研究生，交了个女朋友，还结了婚。再后来老婆走了，我爸也没了。自己混到现在，说没劲也挺有意思的，说丰富多彩吧也谈不上……”

　　起初贺林还能跟着自己的话哼哼两句，越说越能感觉出那小孩的困意。蒲光裕听贺林的呼吸变得绵密细长起来，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没过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

　　东街菜市场发生了一起绑架案，绑匪一只手拿刀抵着蔬菜摊老板的嗓子眼，要挟他们马上送两吨西红柿给他。这节骨眼哪里能整到两顿西红柿啊，蒲光裕和同事们急成了一锅粥，研究生时候学的犯罪心理学统统起不上作用，那绑架犯就是坚持两顿西红柿换老板一条性命。同事急眼了，拿起枪来对着绑架犯的方向就放了一枪！

　　“砰！！！”

　　蒲光裕吓醒了，一摸脑门，全是细汗。他迅速坐起身来寻找这声巨响的来源，却看到一一从厨房探出了半个头，笑呵呵地对蒲光裕告状：“哥哥把盆摔地上啦！”

　　蒲光裕走到厨房，贺林扎着围裙不知道在忙和些什么。见蒲光裕醒了，脸上写满了歉意：“对不起啊叔，把你给吵醒了……我总觉得白吃了你两天饭怪不好意思的，但您知道我也没钱，我就会做个清汤挂面……”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的三个碗里已经放进去了调好的盐、鸡粉、生抽和香油，案板上的是还没来得及分装的葱花。蒲光裕安抚过贺林，识相地退出了厨房，脸上的笑容却是遮掩不了的。

　　他高兴死了，他快乐死了，他兴奋得快要哭出声了！

　　就连这碗清汤挂面端到他面前时，他的嘴角都没落下来过。喝了一口汤，他竟然被面汤的热气嘘得热泪盈眶——这些年他给自己做了数不胜数的面条，却没有一次能与当下这碗相媲美！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孤独，但当有人出现在他身边时，他渴望陪伴的本性便暴露无遗。这么多年来，都是他单方面地为别人付出，给别人做饭，替别人添衣送暖，奉献都变成了习惯。眼下突然出现个小孩儿肯主动给他做顿饭，就把他感动得稀里哗啦，直想痛哭流涕。

　　说什么都不能让这俩孩子跑了，进了我家门，还给我做了饭，这不明摆着冲我摇尾巴呢吗！蒲光裕觉得自己此刻就是只惦记着两只小鸡仔的大灰狼，虽然在贺林和一一看起来他只是在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大口喝着面汤。

　　“叔，要是能行的话，我想去念个中专。”贺林放下筷子，看着蒲光裕的眼睛说道，“学费我自己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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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蒲哥提到的那位班长，其实确有其人_(:з)∠)_
真的打心底里佩服这些不达目的不放弃的人，好厉害啊。
如果是我的话，怕是早就心态爆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