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冥记事》陆子野

15、血缘八

　　咖啡店二楼大厅的落地窗边，有一把破旧的老式藤椅，平日喜欢在这坐着的，只有承寅。现在，却是换了个人。

　　藤椅里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僧袍，宽摆大袖，全身没有任何点缀之物，他凝视着窗外，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怀里的乌狸，许是舒服极了，乌狸舔了舔男人的掌心，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

　　夕阳向晚，余晖斜映在脸上，勾勒出男人线条鲜明的轮廓，虽是和尚样貌，面目却是干净秀气，就连左侧那道贯穿眉眼的伤疤，也没给人留下生人勿近的印象。

　　落日隐没，抚摸的动作顿了顿，男人低眼看向乌狸，薄唇轻启：“你家主子回来喽。”

　　****

　　承寅外出归来，前脚刚踏入自己所布结界，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收起指尖幻化出的透明人偶，一个闪身来到了男人所在之处。

　　“是谁？”承寅心下戒备，注视着藤椅中人，袖中之剑几欲幻化成型。

　　男人倒是气定神闲，对着怀中的乌狸说了个去字，继而侧身，朝承寅浅浅一笑，道了句：“承司使，别来无恙。”

　　瞳孔微缩，承寅看着眼前之人，瞬间有点晃神，心下不禁感慨，这一别原来已是二十多年，却仍似昨日之事。收回手上动作，承寅报以一笑：“司上。”

　　放眼整个冥界，能被称呼为司上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安魂司的主子，还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位，镇灵司司上——萧青。只见萧青拂了拂袖摆，起身踱步到承寅跟前，说了句：“你倒是真喜欢这椅子，换哪儿都带着它。”

　　承寅垂眼，没有回话。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大笑，萧青略过承寅，择长榻而坐，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把团扇，绢丝制成的扇面，绣了一朵花叶相见的彼岸花——那是安篱平日无事用来练灵的物件。萧青拿在手中端详把玩，幽幽开口道：“你喜欢物件的眼光和你选人的眼光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承寅撇了眼扇子，选择忽略萧青的言下之意，直接询问道：“司上回来，可是因为……。”

　　萧青没让承寅继续说下去。

　　“她走了。”放下手里的团扇，嘴角牵出一个弧度，似是在安慰自己，萧青低语，“也是时间了。”

　　承寅了解萧青，这个时候再多的安慰也是徒劳，于是只道了声节哀，便继续问：“司上可有查明幕后之人？”

　　“有几个人选。”柔情不再，萧青眼底掠过一丝狠戾。

　　“那……司上接下来是作何打算？是否回去镇灵司？”承寅坐到萧青对面，摆开两盏茶杯，拿起小桌上的茶壶给萧青倒了些茶水。

　　萧青沾杯，道了句好茶，复又恢复之前玩世不恭的神态：“不急，我看陆司使比我管理得好。实不相瞒，这次我又是来求你帮忙的。”看承寅不接话，萧青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承大司使也知道，我已化去一半灵体，这些年为了维持韵儿灵身，现在我的灵力将将也就和你手下龙涎那小子差不多，许多事也是有心无力啊。”一席话说完，萧青作势轻咳一声，承寅终是放下了手中茶杯。

　　“司上需要我做什么？”诚如承寅了解萧青，萧青对承寅的性情也可说是了如指掌，几句博同情的话就撬开了承寅的口。

　　“我需要你，帮我查证一件事。”萧青望向承寅，右掌在小桌上轻轻一拂，霎时桌面上就显出一方透明幻镜，一诡异无比的图案浮现于眼前，“你可认得此阵法？”

　　承寅低头看了一眼，惊讶抬头：“噬灵。”

　　“没错，噬灵。”萧青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也是当年困住韵儿灵体的阵法。”

　　“怎么会？”承寅不解。

　　噬灵被列为南冥十大禁术之一。此术一出，灵体必灰飞烟灭，而整个南冥能够有机会接触并学得这个术法的人大概不出二十人，其中镇灵司十二司使就占去了大半。

　　萧青一脸严肃神态：“知我那日必不在南冥，又能使出此阵法的人，承大司使心中可有人选？”

　　知他那日在北冥，又能使出噬灵的人，怎么想都是他们这十二位司使的嫌疑最大。承寅犹豫着开口：“你怀疑是我们之中的人所为？”

　　“这一切太巧合了，我不得不作此推断。”萧青叹气，“我也不希望我们之中有叛徒。”

　　承寅皱眉：“所以司上是想让我去查验每一位司使的噬灵图阵吗？”

　　不同的人画出的图阵迥然相异，正如笔迹鉴定一般，通过对图阵的判断自然也就能够知道当日困住周韵灵体的噬灵阵到底为何人所画。

　　“正是。”

　　听到萧青肯定的回答，承寅眉头皱得更紧了。先不说他平日和其他司使往来甚少，即使很熟，莫名提出画阵的请求，还是被列为禁术的噬灵，也不免令人起疑，更有可能打草惊蛇。

　　这一回来就给他出难题，还真是萧青的风格。不过思虑稍时，承寅心下已经大致有了解决的对策，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了句要多给他些时间。

　　“不急，不差这一时。”萧青眼神转向窗外，似是在说给承寅，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韵儿因我而死，我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相关之人。”

　　承寅对萧青的这位夫人其实所知也甚少，只是他见过萧青怆然泪下的样子，便知此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周韵出事，那是承寅第一次见萧青流泪，所以承寅知道，此刻的萧青不是在开玩笑。

　　承寅不知道萧青接下来的打算，他也不打算再问，南冥之中，多的是孤军奋战之人。

　　7月昼短，太阳早已西落，夜色中却仍带着些许酡红。轻转茶杯，只听萧青换了个话题：“听说现在以然在你手下做事。”

　　“嗯，刚来不久。”这个话题倒是在承寅的预料之中。

　　“哈哈，那还劳烦承大司使多加照顾。”萧青说完，做了一个抱拳的手势。

　　承寅没有理会萧青的嘴贫：“只要司上遵守约定，我自然尽心竭力。”

　　萧青见状，也知道承寅在担心什么，开口道：“放心，答应你的，自不会失约，君子之言，信而有征。”

　　承寅又给萧青续了一杯茶。此后，两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非常有默契地再也没有谈论任何严肃的话题。

　　不知何时，乌狸“喵”地叫了一声，萧青和承寅对望一眼，同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们回来了。”承寅开口。

　　萧青整理了下衣衫，从长榻起身：“那我走了。”

　　“不看一眼？”承寅指的是周以然。

　　“不了，匆匆一面，倒增挂念，不如不见。走了。”说罢，长袖一挥，便不再见身影。

　　几乎同时，二楼的门被打开，安篱三人走了进来。

　　“老大，你在啊。”安篱见到承寅，一扫调查时阴郁的心情，跑上前去一把拽住，像是见到了救星。

　　周以然心细，注意到承寅面前摆着两个茶杯，心想应该是有客人来，不然总不会乌狸还喜欢喝茶吧。但安篱明显没有注意到，她急不可耐地想跟承寅报告情况。

　　承寅见状，起身走到了平日四人围坐的八仙桌旁，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

　　听完安篱、周以然还有龙涎三人互相补充的陈述，承寅没有马上接话。他理了理思绪，才问道：“所以，你们怀疑是江羽承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不能确定，但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这是周以然的回答。

　　其实回程路上，周以然他们三个已经做过分析，排除了江绫是魂主，江羽承是幻像的可能，那剩余的两个无论是两个人都是魂主，还是只有江羽承是魂主，江绫为江羽承所害这个假设都可以成立。

　　安篱见承寅不说话，补充道：“一开始我们是想查为什么江羽承要找上刘乙萱，所以我们去调查他自杀的原因，想着应该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但一圈下来，我们不仅没有获得任何有关刘乙萱方面的信息，更甚至，我们现在都不确定找上她的是不是江羽承了。所以，当务之急我们首先得确认到底谁才是找上这个姑娘的人，是江羽承，是他的母亲还是两者都有。”

　　“嗯……方向不能错。”承寅简短地下了个结论。

　　安篱瞟了眼龙涎和周以然，说出了请求：“老大，要不麻烦您给我们跑一趟安魂司？帮我们打听打听呗，那里的人总不会拂了您的面。”

　　安篱口中所指的人是安魂司名下二十四位司吏，他们手中有着记录生死的生死簿。生死簿上一查，是死是活，是否满足召灵的条件，各种情况都会分明许多，安篱他们自然也会省去一番调查的功夫。

　　承寅没有拒绝。于是第二天的清晨，安篱他们就得到了回复。

　　安篱给承寅列了三个名字，江羽承、江绫、徐泽楷。而得到的答案却是超出所有人的预判。

　　“怎么可能？”周以然三人看着桌上的一方黄纸，异口同声道。

　　纸上是这么写的——

　　江绫，生。

　　徐泽楷，死。

　　江羽承，无。

　　江绫生，也就是在生死簿的记录中江绫还活着，这与周以然他们所知事实不符；江羽承无记录，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在生死簿上没有记录，一种是已经前往北冥投胎转世，还有一种就是魂灵尽散、灰飞烟灭，但无论是其中哪种情况，江羽承都不存在成为魂主的可能。

　　面对这几个不容置疑的黄纸红字，周以然三人互相对看了一眼。

　　“嘿，事情好像变好玩了。”安篱开口，倒是显得有些兴奋，“现在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江绫才应该是魂主，她明明死了，我们都知道，但生死薄上却没有记录，那就只剩一种可能，她的生灵没有离体，只是不知道这是她自己困住了自己，还是经人为操作，被困住了。”

　　“人为的可能性较大，毕竟那么短的时间，如果是自困而导致的念成魂，应该没有能力变化幻象。”龙涎接着说道。

　　“你们下一步什么打算？”问话的是承寅。

　　“召灵。”龙涎指向了徐泽楷这个名字。

　　徐泽楷死，意味着他现在尚在南冥，魂灵一体满足召灵的条件，从他嘴里应该能知道些什么。

　　“还有那个叶医生和温医生提到的大师，我们是不是也需要找到他们，总感觉他们也是两个关键人物。“周以然大脑飞速运转，重新整理了下现有的线索。

　　“嗯，得找。”龙涎回道。

　　说完，大家默契般陷入了沉默。

　　一个只知道姓的医生，一个江绫随口一提的大师，一个已经死了的徐泽楷，一个生死簿上还活着的江绫。看着线索挺多，但实则哪一个都不好切入，也不知道从哪一个切入是对的，毕竟时间不等人，他们在这耗着的当口，事情都有可能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最终，还是承寅开口道：“这样吧，龙涎你去召灵。安篱还有以然，你们随我去见一个人。”